《画囚》风淡眠

3、孟春之缘（三）

　　离开殿堂后，段程朝李皓衍行礼，“太子殿下，末将就先告辞了。”

　　李皓衍拱手回应，“少将军请便。”

　　段程浅笑点头，随后转身离开。

　　“殿下，这是您要属下取来的东西。”李皓衍的随从双手呈上一个精致的木盒。

　　李皓衍伸手接过，“好，你先回东宫召集影卫会合，等孤回去再做安排。”

　　“是。”

　　随从离开后，李皓衍抚了抚盒盖上的雕花，拿着木盒往凤阳阁的方向走去。

　　宫殿的院落中宫人来来往往，行礼问好声接二连三。

　　沿着连廊往里走，隐约能听到背书的声音。

　　李皓衍走到房门前听着那声音笑了笑，接着轻叩了下门框。

　　下一瞬门就被打开，碧妤看见李皓衍的脸立即行礼，“太子殿下。”

　　李皓衍点头回应，“绾莺背的如何了？”

　　李绾莺撑着下巴看向他，黛眉微蹙，可怜巴巴的一副样子，“阿兄。”

　　“别这样看我，看我也没用，阿耶对你的惩罚已经够轻了。”

　　李绾莺叹了口气，直接双手拂过案面趴在桌子上，脸颊下压着没抄完的圣贤书。

　　“阿兄你怎么来了？”李绾莺有气无力似的问。

　　李皓衍慢条斯理地翻看着李绾莺抄完的文字，弯着唇不说话。这时碧妤端着两杯茶水走来，将两杯茶水放在他们各自面前，放好后她端着托盘站到一侧。

　　“来看看我这小阿妹还是否生龙活虎啊？”李皓衍放下书册看她。

　　“阿兄又打趣我。”李绾莺双手撑着下巴嘟囔道。

　　李皓衍无奈地笑着摇头，将木盒放到桌案上，浓眉上扬，“打开看看。”

　　原本没什么兴致的她看见雕刻着精美雕花的木盒子恍惚了一瞬，反应过来后惊喜地坐直身体，迫不及待拿起盒子打量着看了一圈。

　　“这么精致，肯定是个宝贝。”李绾莺笑着看他。

　　说着她将盒子放在桌案上，双手揭开盒盖，一把弓弩展于眼前。

　　这个弓弩很精简轻便，弩臂上还雕刻着一只振翅飞翔的雄鹰。

　　“哇，这把弓弩看起来很特别。”

　　李皓衍端起茶杯吹了吹，抿了一口后说道：“当然特别，这是我找人定制的，仅此一把。”

　　不仅于此，他经常会给李绾莺送一些小礼物，每次出去办事发现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儿都会给她买回来玩玩。

　　现在李绾莺房间的柜子里都摆满了他送的那些小物件，有的年头久了有些磨损，不过都有被很好的保存着。

　　“谢谢阿兄！我一定好好珍惜。”李绾莺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李皓衍笑着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还是先把阿耶交代你的事做完吧。”

　　“知道了。”

　　李绾莺将弓弩放回盒子中妥善收好。

　　李皓衍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李绾莺继续抄写书卷。今日已经抄写了一上午了，她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起身拿着盒子往柜橱那里走。

　　她将盒子放到空位中，站在柜橱前上下扫视着陈列在里面的物件。瞧见一把小弹弓，是儿时李皓衍给她做的，两人还总比谁射的准。

　　她拿起那把摸起来有些粗糙的弹弓，举起来轻拉住皮筋在屋里乱瞄了一通，最后放了个空弹，眼中的光亮却随着皮筋的回弹逐渐黯淡。

　　看着这些东西，幼时的回忆翻涌而来。

　　幼时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因为那时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都在身旁。

　　---

　　夜里。

　　宫中的大片海棠齐相绽放，香气四溢。红墙青瓦，圆月划过角楼，高悬于空。湖面泛起一层朦胧的雾，银霜般的月光柔和倾落，静影沉璧。

　　伴随“咻”的一声，静谧的夜空陡然间绽放大片烟火，胜似花千树。烟花围宫，海棠依旧。一个长相艳丽却不具攻击性的女子站在拱桥之上，仰头看着这漫天花火，嘴角微微上翘。回眸之际，万般光影映在她脸庞，笑容胜过世间烟火万千。

　　她伸出手摸了摸身侧被高硕男子抱在怀里的小女孩的头，眼睛弯成新月。小女孩笑着伸出小手想要抓住她的手却怎样都无法触碰，弹指间一切美好缱绻消散不见。

　　李绾莺睁开眼，一只手停于半空紧紧握着拳，枕上一片潮湿。寂静的夜，黑暗将她吞噬，她胸口闷痛难以再次入睡，摸黑点燃桌案上的玉石烛台。

　　她披着褙子绕过琉璃屏风走到窗纱前，推开窗，一阵冷风袭来，她打了个冷颤，意识才全然从梦中抽离。

　　月色正浓，星河流转。纤细的指尖轻划过眼角，拭去那残留的泪。

　　十年过去了，她时常做梦，梦中的女子总是那般温柔却又不能挽留。

　　原本那么美好的场景却不能得到永恒，也是，世间本就少有永恒。

　　李绾莺在窗旁站了许久，看遍了浮云更替，看遍了斗转星移。

　　半月后，朝堂之事繁重，李睿辰少有闲暇时间来管束李绾莺。宫中无聊，她实在闲不住，又带着碧妤出宫转悠。

　　碧妤怀中抱着一堆零散的杂物跟在她身后，“公主，咱能不能不去了啊？”

　　李绾莺蹙眉捉住碧妤的臂弯，将其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怕她半路逃跑。

　　“不能。”

　　碧妤抿唇不语，被李绾莺拉着走。

　　城东有一处竹林，林中有一空旷之地，抬头能看见一个环形的天空。

　　绿竹漪漪，清风徐徐。午后的光线透过叶片洒落下来，给那翠绿的叶蒙了层金灿灿的薄纱。风一吹过，遍地斑影随之舞动。

　　此处接近城界，鲜少会有人来此驻足。李绾莺儿时曾经随二皇子李皓衍出宫嬉闹，偶然间发现了这处密林。

　　水绿色的身影衬着周围的翠竹，步履轻盈，衣袂翩翩。

　　李绾莺接过碧妤怀中的东西摆放到地面上，拿出那本被翻的卷角的书册摊平在地细细研读。

　　碧妤站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她。

　　这些东西碧妤看见就有些后怕，前些年开始，李绾莺便喜欢捣鼓这些，但至今都没成功过。

　　这些东西零零散散，有着一股火气味，掺和在一起被装进爆竹纸中被制成烟火。有几次没弄好还发生了小事故，虽没有带来什么破坏，但她们还是被熏的一脸黑。

　　“公主，你若是想再看烟火，那我陪你出去看便是，为什么偏要自己研究呢？”碧妤不解道。

　　李绾莺手上动作一滞，抬眸看她，淡淡开口：“不一样。”

　　碧妤见她情绪不高，没有再问。

　　李绾莺一边翻看着搜集来的烟火制作资料，一边一步步的照做。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拿出丝帕擦了擦手，满脸期许地看着地面上的烟火。成品倒是一如的有模有样，就是不知这效果如何。李绾莺摸索出火折子点燃后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烟火。

　　扭头一看，碧妤早已躲得远远的。

　　碧妤前几次被炸怕了，就习惯性地躲在坡上的竹子后面。

　　李绾莺看着碧妤说道：“你又躲这么远。”

　　“我这不是害怕嘛。”

　　李绾莺抿了抿唇，将火折子凑到引线旁，听见引线发出灼烧的声音后她立即收回手往碧妤身边跑。

　　二人躲在坡上小心翼翼地探头盯着那片空地上的烟火。

　　虽被点燃，但它依旧平静地躺在地面上，没移动半分。

　　视线相撞时，李绾莺朝碧妤使劲眨了眨眼。

　　“咱俩一块儿过去看看呗。”

　　碧妤嘴角扬起一抹僵硬的笑意，摆了摆手，“公主，要不咱们走吧。”

　　碧妤自是拗不过李绾莺，最终还是被她拉拽着回到那块空地。

　　二人见那烟火还没动静，以为火星尽灭就放松了警惕，离得更近了些。

　　李绾莺蹲下垂眸看它，寻找着未成功的原因，却瞥见那引线上陡然再次燃起的火星。火星已燃到线尾，怕是躲不过去了。

　　“快走！”

　　李绾莺想起身逃跑却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裙摆，跌倒在地。刚跑了几步的碧妤又连忙折回来伸出手臂遮挡在李绾莺面前。

　　那烟火未能冲上云霄，再次在地面上闷声爆炸，弹指间一股黑烟将她们包围。

　　烟味太浓，两人被呛得咳嗽了起来。碧妤连忙抬手轻拍着李绾莺的背。

　　李绾莺挥着衣袖扇动着眼前的浓烟咳了几下，抬眼看向碧妤，嘴角却随之扬起，“碧妤，你的脸。”

　　说着说着她没忍住笑出了声。

　　碧妤胡乱地用衣袖擦拭了几下脸，嘟囔道：“公主，你还笑，咱俩没差多少。”

　　两人坐在地面上看着对方被熏花的脸笑了好一会儿。

　　好笑归好笑，但脸上也不能一直这么脏着。

　　李绾莺推了推碧妤的手臂，强忍着笑意，“好了，赶紧去湖边擦擦吧。”

　　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刚一转身就看见了立在不远处的身影。

　　段程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身后，他站在坡上，手中还持着把剑，神色惊讶地盯着李绾莺看。

　　李绾莺一怔，她是曾想过再与他相见，但不是以现在这副囧样。

　　真是尴尬的想让人挖个地洞钻进去。

　　李绾莺匆匆转过身紧紧捂着自己的脸，低声道：“碧妤，快走，快走。”

　　脚下还没移动几步，立在身后的人却缓缓开口，“娘子，后面有个湖，你们可以去那简单清理一下。”

　　李绾莺蹙眉闭了闭眼，她来了这么多次，自是知道那湖的位置。只不过是不想再徒增尴尬，想快些离开他的视线。

　　段程见她杵在原地，便又上前走了几步，“娘子若是不知道位置，在下可以带你们去。”

　　李绾莺听见那缓缓靠近的声音，立即侧过身拽着衣袖死挡着自己的脸，生怕他再看见。

　　“不用，我知道在哪，多谢段郎君。”

　　她立即拽着碧妤从段程面前越过往湖边的方向跑，刚跑到坡上就又碰到凌隐。

　　凌隐倒是被突然窜出的两人吓了一跳，摸着自己的胸脯“哎哟”了一声。

　　认出李绾莺后他又开始打趣，“诶，小娘子，许久未见，你怎么变成小花猫了？”

　　李绾莺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他，拉着碧妤匆匆逃离。

　　段程站在原地看着她跑远的身影，意味不明地皱了皱眉。

　　凌隐走到他身旁环抱着胳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小娘子在这捣鼓什么呢？”

　　段程没答话，俯身拾起那烟火爆炸后残留的壳，他长指轻刮了下壳中的灰烬，搓了搓凑到鼻尖嗅了嗅。

　　“她想制作烟火。”

　　凌隐接过那残留的壳在手中转了一圈，“哦？那小娘子还蛮厉害的。”

　　---

　　李绾莺蹲在湖边一边擦着脸一边小声嘀咕：“太丢人了，真是太丢人了。”

　　碧妤凑到她旁边，“公主，你何时认识了一个那么俊的郎君啊？”

　　李绾莺怔了怔。他们也算不上相识，不过是有了两面之缘，她知晓他的名讳，但他却不知道她是谁。两人也不了解对方，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上元节那天碰见的，不熟。”

　　李绾莺清洗完后还顺带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湖面被风吹起层层涟漪，湖中的倒影也变得模糊不清。她扭头看碧妤，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碧妤，你帮我看看我擦干净了吗？”

　　碧妤凑近仔细看了看，李绾莺肤白如玉，唇红如丹朱，此时面庞干净清透，阳光落下在她身上，那张艳丽的脸倒是多了几分柔和。

　　碧妤看着看着嘴角高高扬起，“很干净，依旧漂亮如初。”

　　李绾莺弯了弯嘴角，同样凑过去左右看了看碧妤的脸。

　　“嗯，干净了。我们走吧。”

　　李绾莺撑着膝盖站起身往回走。

　　东西还全在那块空地上，不得不回去取走。不知道段程他们还会不会在那里，最好别在了。

　　刚走到空地附近就瞧见那俩人还立在那。段程抱着双臂背靠着竹子，臂弯中夹着那把剑。风一吹过，那坠落在肩的发丝也随之浮起。

　　那张脸上依旧没什么情绪，只是半耷拉着眼皮看着一旁的凌隐。

　　凌隐倒是对李绾莺的这些东西有些兴趣，蹲在那里仔细端详着，手中还拿着她的那册“秘籍”。

　　李绾莺睁大双眼，立即朝凌隐跑了过去，弯腰快速夺过他手中的册子。

　　虽说这书册中记载的都是些有用又正经的东西，没什么不能让人看的，但由于里面有很多她不理解的地方，她就自己拿着笔在上面圈圈画画，自问自答，每隔几页还会夸奖一下自己，尽显幼稚和尴尬。

　　她可不想让凌隐看到，他若是看到了定会打趣她。

　　凌隐手中一空，站起身来，垂眸看着她，嘴角还挂着笑。

　　“你、你怎么还偷看人家东西？”李绾莺将书册藏到身后仰头质问。

　　凌隐摊了摊手，歪头道：“这么小气，看都不让看？难道里面有什么不能看的东西？”

　　瞧他这样子应是没看到她的那些自夸，她才暗自松了口气。

　　李绾莺没再理他，蹲下自顾自地收拾着地面上的杂物。

　　碧妤也立即蹲下帮着她一块收拾。

　　不远处是那个废品残壳，李绾莺收拾完身边的那些材料刚准备伸手去拿，段程却不知何时蹲下将那个残壳递向她。

　　她看了他一眼，又垂眸盯着他那骨节分明的手看，怔了一下后伸手接过。

　　道谢的话还未说出，段程却先开口，“方才是我们失礼了，对不住。”

　　说完他还朝凌隐扬了扬眉示意他道歉。

　　凌隐抿了抿唇，走近了些，“我错了我错了，下次绝对不会再看了。”

　　还想有下次？可别了吧。

　　李绾莺不知作何表情，轻声说了句“无妨”后，低头将东西都装进盒子，抱着它站起身。

　　碧妤见状立即接过盒子。

　　“小女子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李绾莺颔首道。

　　段程点了点头，看着她的背影杵在原地。

　　凌隐凑到他身侧展臂勾住他的脖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还看呢，走吧，咱也该回去了。”

　　段程睨了他一眼，动了动肩膀示意他把手拿开。

　　“你以后能不能管住自己的嘴和手？”

　　见他这严肃的样子，凌隐也没再嬉皮笑脸，抬手摸着后脖颈低声说：“我尽力。”

　　段程没再答话，拔腿往前走。

　　一路上四个人影两前两后的走着，李绾莺觉得别扭就回头看了一眼，恰好撞上了段程的视线。

　　段程愣了一下，移开视线说道：“我们也是顺路，正好要回去。”

　　意思是没有故意要跟在她们身后，要她们不要多虑。

　　李绾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回头后继续往前走，步子却慢了下来。

　　她目视前方徐徐开口问道：“段郎君常来此处吗？”

　　段程摇了摇头，“第一次来。”

　　途经此处，是因着凌隐先前没来过长安，今日得空陪他四处转转。以后应是不会再来，更多时间都是在军营中度过。

　　李绾莺“哦”了一声，她也确实是第一次在这里遇见他。她扭过头视线下移至他手中的剑上，“段郎君习武多久了？”

　　段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垂眸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剑，低声答道：“十余年了。”

　　李绾莺睁大眼睛，眸光流转，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这么久，还真是没想到。郎君长得如此俊秀，光看脸的话，我还以为你是个书生呢。”

　　说着说着她脸上的笑容更明朗了，弯弯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段程看。

　　段程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只是眼睫低垂，迎合着弯了弯嘴角，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