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家》六叶草

51、一切安好

　　我所盼望的奇迹，最终还是没能出现。五一节前夕，爷爷走了。

　　头一天，爷爷什么也没有吃，只喝了一点牛奶。到了晚上，天刚黑的时候，突然出现了短暂的昏迷。何乐白天来过两次，那天晚上正好没来。

　　我在床边急得团团乱转，不知如何是好。奶奶也乱了阵脚，紧张不安地叫了爷爷几声，见爷爷没回应，才哆哆嗦嗦地想起拿手机给何乐打电话，说爷爷快不行了。

　　不一会的功夫，何乐跟李小凤俩人一前一后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爷爷已经醒了过来。何乐不放心，叫李小凤回去，自己守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爷爷依然只是喝了一点牛奶。一晚上没睡好的何乐，见爷爷意识很清醒，就先回去了。

　　过了一会，胜利两口子来看爷爷。爷爷还靠在床头，跟他们说了几句话。

　　吃过午饭，何乐又来坐了一会，他刚走，何为一个人开车回来了。他是下乡办事，顺路回家看看。靠在床头，插着氧气管子的爷爷看见他进来，很是高兴，忙朝他身后看去。见只有何为一个人，脸上顿时露出了失望之情。

　　何为笑着说：“苗苗还在学校，要到下午才放假。”

　　爷爷好像没有听清，探寻地看着他，又吃力地问：“什么？”

　　何为笑着重复了一遍。奶奶见爷爷好似还未听清，稍微提高嗓门，又补充道：“快了，等下午学校放假，苗苗就能回来。”

　　爷爷哦了声，不言语。
　　奶奶就笑着对何为说：“你爸嫌家里只有我们跟叮当有些冷清，就盼着苗苗她们回来住几天。”

　　何为看了我一眼：“五一小勇要放假，何平也会回来。”

　　“娟子她们也要回来。”奶奶说，“你姐昨天打了电话，正好何乐也在，说娟子跟女婿伢，还有玲子已经买好了车票，明天中午一起来吃午饭，还有建军也回来了。何乐说他没车，不然去车站接一下。”

　　“我去接吧。”何为说，“我明天也放假，我可以开车先去我姐家接我姐跟姐夫，然后再一起去车站接娟子她们。”

　　“那你晚上提前跟你姐打个电话。”奶奶说，“免得明天错过了。”

　　何为点了点头，又陪着爷爷奶奶说了一会闲话。但主要是何为跟奶奶在说，爷爷在听。

　　爷爷的身子不知什么时候歪向一边，何为看到了，上前伸手轻轻把爷爷扶正，又拿起旁边另一个枕头垫着爷爷的背后。

　　奶奶见爷爷眯着眼睛，仿佛不认识似的看了看何为，又看着她，就问：“要喝水吗？”

　　爷爷慢慢点了点头。奶奶出去给爷爷端来了蜂蜜水，坐在床边用小勺子喂爷爷喝。

　　爷爷只喝了两三口就摇头，很疲惫似的把头微微低垂着，半闭着眼，很困的样子。

　　何为又坐了一会，看了看手表，起身站了起来，说要回去。因为苗苗放假，他要去学校接苗苗，好一起回来。

　　“爸。”他见爷爷闭着眼睛，便轻轻喊了一声。

　　爷爷应声睁开了双眼，但仿佛刚从梦中惊醒，眼神涣散又迷离，盯着何为看了好几十秒，缓缓地说了四个字：“何乐来了。”

　　“不是何乐。”奶奶笑了，“是何为，他要去学校接苗苗，然后一起回来。”

　　“对。”何为也笑着说，“明天我们都放假，苗苗也是，我现在去学校接她，再回来住几天。”

　　“好，好。”爷爷听懂了，微微笑了笑，连说了两个好字，一直看着何为，仿佛他要出远门，很是不舍地目送他转身走出房门。

　　“我先去学校接苗苗，再去接安宁。”何为打开车门，看着奶奶跟我说，“我们可能回来吃晚饭，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你们早点回来就行。”奶奶说，“你爸他，很想苗苗，都问了好几次。”

　　“嗯。”何为点了点头，又习惯性在我脑袋上摸了摸，上车离去。

　　我跟奶奶一起往前送了几步，回到房里。奶奶见爷爷望着她，就说：“何为去学校接苗苗了，一会就回来。”

　　爷爷的嘴张了张，但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又慢慢抬手一只手，吃力地往窗户外面指了指，不过几秒钟而已，却仿佛全身力气耗尽，那只手一下子垂在被面上。

　　我大惊失色。再看，爷爷的头也如千斤重担般，慢慢往一边倒去。

　　“他爸——”奶奶惊骇地抢步上前，一边扶着爷爷，一边带着哭腔喊道。但爷爷的眼皮艰难地抬了抬，还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快去叫——”奶奶扭头朝我大声哭喊道。

　　不等奶奶说完，我已经如同一只离弦的箭射出了门外。眼角有个影子正朝大门这边走来，好像还喊了我一声，我也顾不上细看。我玩命地朝村头的大路跑去，我看到何为的车已经转过村间的小路，正朝大路驶去。

　　我跟疯了似的一边快速往前奔跑，一边汪汪地大声叫起来，并祈祷何为再次转头往回看。我知道他一定会转头。因为以前，我们每次离开，爷爷奶奶会一直站在路边目送我们，直到车子走得老远老远，他们的身影还站在原地。

　　果然，何为的车停在了路中间，还从车窗里探出头，朝我说着什么。我听不清，继续往前奔跑和叫喊，声音既悲愤，又凄凉。

　　何为意识到什么，立即调转车头加大油门往回开，速度很快。我紧紧跟在后面，嗓子都提到喉咙眼了，担心车子会冲进路边的地沟里。幸好没有。

　　快到家门口时，屋里已经传出了嚎啕大哭声，既有奶奶的，还有何乐的。奶奶一边呼天抢地，一边问爷爷为什么丢下她一个人之类的，泣不成声。

　　何为跳下车，连车门也没关，跌跌撞撞地跑进去，放声大哭。

　　我轻轻关上车门，身子一软，趴在轮胎旁边一动不动。我知道，任凭我们怎样哭喊，爷爷再也听不见了。

　　当晚，接到电话的何丽，还有安宁和苗苗，以及占宇跟何平母子都连夜赶了回来。大家围在爷爷身边，都哭红了眼睛。苗苗更是跪在爷爷身边，双手拉着爷爷的手哭得像个泪人。
　　那一晚，除了再也不会醒来的爷爷，谁都没能睡踏实。就连摇篮里的小宝，似乎也感受到了悲伤，有点哭闹，不肯睡觉。何平烦躁不已，要不是何丽抱着那小家伙，她都要揍他的小屁股。
　　随后两天，家里人来人往，很是忙碌。特别是何乐兄弟俩，还有占宇他们，晚上要轮流给爷爷守灵，白天还要招待前来奔丧的亲朋好友，以及安排殡葬事宜等，忙得团团转。
　　何丽跟李小凤，还有安宁她们，主要端茶倒水，并在厨房帮忙。何平不但要帮忙，还要照顾奶奶。

　　爷爷生病之后，不分白天黑夜细心照料爷爷的奶奶，原本紧绷的那根神经，随着爷爷的去世，突然断了。再加上伤心过度，一下子水米不进，卧床不起。

　　我和苗苗大多时候呆在楼上陪小宝。苗苗情绪低落，也不怎么跟我说话。她常常手托着下巴望着墙壁发呆，还时不时的像个大人唉声叹气，眼底也出现了初次见面我所看到的那种哀伤。

　　有时，她又会突然在房间里东张西望，仿佛爷爷在呼喊她的名字。但空荡荡的房间里，根本没有爷爷那熟悉的身影，她又忍不住流下眼泪。

　　我默默看着，一言不发。这种失去亲人的悲痛，只能自己去面对，没有人能够为她承担。就如同一个人，总有一段时间要学会自己长大，谁也不可替代。就像妈妈当初在梦中告诉我的那样——这就是我们的使命，也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我相信，曾经走出过一次低谷的她，这一次，同样能够走出来，只是早晚而已。

　　第三天上午，殡仪馆的车来接爷爷的灵柩。身穿白色孝服，腰间系着草绳的何乐他们都上车跟着去，苗苗也去。只有何平，要留在家里照顾小宝和奶奶。

　　眼看着爷爷的灵柩慢慢被抬出大门，又慢慢放进车里，从床上起来的奶奶，满脸憔悴，也仿佛老了好几岁，在何平和胜利老婆的搀扶下，再一次放声大哭。很多亲朋好友都流下了眼泪，我也是。

　　在噼哩叭啦的鞭炮声中，灵车缓缓向前移动。人们各自悲痛着，没有人注意我。我跟在送殡人群的最后，默默走了一程又一程。

　　脑海里，不断想起以前，如同保镖似的一大早跟在爷爷脚前脚后去镇上买东西，还有菜园和田间地头，以及有时爷爷学着苗苗问我：“是不是？叮当。”的情景。

　　如今，阴阳两隔，物是人非，爷爷再也回不来了！

　　送殡的车队已经走远，送殡的人群渐渐散去。我开始往前奔跑，不知疲倦，一直来到镇上位置有点偏僻的殡仪馆大门前。但我进不去，如同爷爷当年在医院那样。

　　我没有汪汪乱叫，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我并上前驱赶。我安静地趴在殡仪馆大门对面的一个角落里等着。

　　殡仪馆里很安静，两扇大铁门也关着，偶尔有人进去，都是从旁边的小门。

　　也不知等了多久，大门被打开。我看到何为和占宇分别开着车子从里面出来，后来还跟着三台亲朋好友的车。

　　没有人看见我，我立即爬起来，再一次往前奔跑着。我知道，爷爷的骨灰盒在车上。

　　按理说，一个人去世之后，应该尽快入土为安，但爷爷的去世，正赶上村里的祖坟山板上钉钉要迁移。如果今天将爷爷下葬，意味着不久又要惊动爷爷，这肯定不是希望一切从简的爷爷愿意看到的。

　　老何家兄妹几个商量的结果，就是把爷爷的骨灰盒暂时抱回家里，等祖坟迁移的那天，再把爷爷跟苗苗的太爷爷和太奶奶一起安葬。

　　回到家，亲朋好友正在吃午饭，摆了好几桌，屋里摆不下，大门口还摆了两桌。

　　我径直走到爷爷的房里，奶奶不在床上。只有苗苗独自一人站在床前的桌子边，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托着下巴，出神地凝望着面前一个带着雕花图案的黄檀木骨灰盒。

　　“爷爷在这里面。”苗苗轻轻地说。

　　她并没有抬头看我，也没有问我去了哪里。但我知道她是在跟我说话，就趴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我有点累了。

　　“我看见他们把爷爷装在里面。”苗苗又轻轻的，并带点纳闷的语气接着说，“真是奇怪，爷爷那么大个人，竟然装在这么小的盒子里？”她说完，轻轻伸出一只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盒子说，“我真想爷爷！”

　　我也很想爷爷。也希望爷爷在那个我所不知的世界里一切安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