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家》六叶草

46、放心不下

　　国庆节过后，我留在了爷爷奶奶家。爷爷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不管是荷塘还是桔园，只能搭搭下手，不能再冲峰陷阵，更不能再出去当劳力赚钱了。

　　随着秋去冬来，年底将近，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爷爷也一天比一天虚弱，真应了病来如山倒那句话。我看着心疼，但又无可奈何。

　　爷爷现在已经很少出门。何为买了一把躺椅回来，天气好的时候，我就陪爷爷在门前的园里转转，然后躺在门口晒太阳。

　　爷爷可能知道自己的病情不会好转，眼里看不到恐惧，更多是不舍。不管是看着朝夕相处的奶奶，还是看着门前的田野，以及家中所有不值钱的桌椅板凳，团团罐罐，都充满着一种说不出的深情和眷恋。

　　有一天上午，阳光很好，也没有风。奶奶把躺椅搬到门前的廊檐下，让我陪爷爷在门口晒太阳。怕爷爷冷，奶奶又找出一个小毛毯搭在爷爷身上，然后提着菜篮子去了村头的菜园。

　　“叮当，”目送奶奶的背影走远，爷爷微笑着问我，“我的病好不了，是不是？”

　　我心凄凉，但还是点头。既然躲也躲不掉的事情，那就直接面对好了。

　　“我并不怕死。”爷爷喘息了片刻，望着前面空旷的田野，缓缓地说，“我只是舍不得，真希望能够多活几年，看着何平的孩子出生，并慢慢长大，然后看着小勇成家，也看着苗苗能够考上上学。”

　　这些本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对于爷爷来说，已经是可望而不可求了。

　　“还有奶奶。”爷爷又缓缓地说，“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我要是走了，奶奶一个人会很孤单。”爷爷转头看着我，“你会陪着她，是吧？”

　　是的。我郑重地点头。又站起身来把下滑的毛毯，用嘴咬着往爷爷身上拉了拉。

　　“过年应该高高兴兴的。”爷爷抬手在我头上摸了摸，“希望能把这个年挺过去。”
　　一定会的。我点头鼓励道。

　　爷爷笑了笑。过了一会，又说：“每个人，迟早都要走这条路的。真到了那里，我也会好好看着他们的。”爷爷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还有你。”

　　我不知道爷爷所说的那里在哪里，但我知道爷爷放心不下家人。我微笑地看着爷爷，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不悲伤。

　　“以后我不在了。”爷爷又继续说，“你也要替我好好照顾苗苗。”
　　我依然微笑着点头。

　　奶奶变着法的给爷爷弄吃的，但爷爷还是吃得不多。原本高大健壮，从不肯停歇的一个人，眼见着一天天的消瘦下去，并且出现胸闷，呼吸困难等症状。

　　奶奶心中悲苦，又无处诉说，有时一个人偷偷抹眼泪，有时坐着坐着就发起呆来。有天傍晚，由于天冷，爷爷靠坐在床头没有起来，因味口不佳，说晚上想吃小米粥，奶奶就到后面的灶屋里准备。

　　过了半个多小时，后面的灶屋一点动静也没有，爷爷不放心，叫我去看一看。

　　我走进灶屋，见灶屋桌子上的电饭堡里正冒着热气，估计小米粥已经煮好了。而奶奶坐在灶下，手里拿着火钳子，准备烧火炒些青菜。但灶里的柴火已经点着了，奶奶却是目光呆滞地盯着灶里一动不动，连我进去也没有发现。

　　眼见铁锅烧得烟直冒，我急得大叫两声，奶奶这才回过神来，忙着灭火，不小心把手烫了，又急又气，突然跟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怕爷爷听见，又拼命忍住，真让人心痛。

　　占宇回来过几次，都是一个人。何平因预产期快到了，行动不便，爷爷奶奶嘱咐又嘱咐，要她老实呆在家里，因而隔三差五会打电话回来。

　　何丽跟孙建军来得很勤。上次帮忙摘莲子，还有摘桔子，都是住了好几天才回去。

　　何乐每天都过来，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大多时候坐在房里陪爷爷奶奶说说话，然后才回去。

　　到了腊月，爷爷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有时还咳得厉害，有些喘不过气来。眼看要过年了，也为了减轻爷爷的痛苦，何为回来接爷爷又去医院住了十来天。我也跟着一起回去。

　　再回来时，多了苗苗，她已经放了寒假。小丫头又长高了，水灵灵的大眼眼还是如同宝石般明亮，乌黑浓厚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长长的马尾，一走起路来，随着节奏左右摇晃，浑身充满着青春的气息。

　　又要过年了，村里的人们也照例开始办年货。但今年由于爷爷身体不好，何平的预产期也快到了，跟占宇俩个人很少回来。今年的豆丝和糍粑，是趁祁奶奶家的老二在家，把何丽夫妻和何乐一家三口叫来，再加上何为，跟祁奶奶家一起做的。

　　苗苗帮着奶奶把家里该洗的洗，该晒的晒，连大扫除也做完，天就开始下雨。天气预报还显示会下雪，因而天气很是寒冷。一连好几日都没有太阳，但爷爷的精神好了些，跟苗苗有说有笑，有时也下床活动活动。

　　苗苗带回了一本《史记故事》，昨天把寒假作业全部做完，怕爷爷孤单，准备从今天开始读书给爷爷和我听。

　　吃过早饭，爷爷在屋里转了转，就靠坐在床头休息。奶奶提着泡好的黄豆去打豆腐，我坐在爷爷床边。苗苗随后拿着书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像个小老师，认真地对爷爷和我说：“《史记》是西汉时期一个叫司马迁的人写的，讲的都是中国古代的故事，我从第一篇——五帝的传说讲起，因为他们是中华民族的祖先。”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抑扬顿挫地读起来：“中国古代有三皇五帝之说，炎帝为三皇之末，黄帝为五帝之首，炎帝和黄帝都是中华民族的祖先——”

　　像小学生一样听得极为认真的爷爷，突然抬起消瘦的手，指着苗苗手上的书说：“电视里，常说我们是炎黄子孙，就是从这里来的吧？”

　　“对对对。”苗苗很高兴自己的学生在认真听讲，连忙表扬，“爷爷真聪明！”爷爷也很高兴，听得更认真。

　　“传说，”苗苗接着往下读，“黄帝是部落首领少典的儿子，姓公孙，名叫轩辕。黄帝长相奇特，额头中间凸起，形状很像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据说他生下不久就会说话，小时候就非常聪明，长大后明辨是非。黄帝生活的时期，炎帝的统治势力已经衰落。各部落首领乘机而起、互相攻打、争权夺利，天下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民不聊生。黄帝决心改变这种书面，他用品德教化百姓，同时操练军队，推算历法节气，大力发展农业，还训练了五种野兽来作战。黄帝不断用兵，以武力征讨那些不来进贡的部落首领，使各部落都来归顺，成为了实际上的天下首领……”

　　每天的上午和下午，苗苗雷打不动，会读半个小时左右给我们听，我和爷爷都很喜欢。在读《西楚霸王项羽》时，爷爷说他在电视剧里看到过楚汉相争，项羽最后被刘邦打败的故事。还说他更喜欢虽然失败，但更勇猛的项羽。

　　一连过了三天，我脖子都等长了好几厘米，连一片雪花也没有看见。但我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还是跑到大门外，希望能看到苗苗嘴中所说的“一个银装素裹，如童话一般美丽的世界。”

　　这天，吃过晚饭之后，奶奶还在后面的灶屋里忙碌，我和苗苗在爷爷屋里陪着爷爷说话。过了一会，何乐和李小凤来看爷爷。

　　因为天气寒冷，等何乐夫妻俩个回去之后，苗苗就窝进对面房间的床上看书。而我，像被人催眠似的，昏昏欲睡，也早早躺在她床边的一件旧棉袄上面。

　　不知过了多久，苗苗推了推我，一边开门往外走，一边兴奋地说：“下雪了，快出来，咱们去堆雪人！”

　　我一听，激动得一蹦三尺高。等了两三天，终于没有白等。我百米冲刺般地跑到大门外，只见天空中，一朵朵洁白如玉的雪花如同一个个小精灵，随着微风，自由自由地飞飞扬扬，飘飘洒洒，最后，还没等我看清，已悄然铺落在地上。

　　“下雪了！”我和苗苗俩个人，跟过节一般，高兴在大雪中又蹦又跳。

　　很快，雪花越来越大，也越下越密，到处白茫茫的一片，真正成了一个银装素裹，如童话一般美丽的世界。

　　苗苗迫不急待要堆雪人，却不小心摔了一跤，结结实实地趴在了雪地中，倒使自己成了一个“雪人”。我忍不住捧腹大笑。

　　她笑着爬起来，随手抓起一团雪，使劲捏了捏，然后用力朝我扔过来。我侧身躲过，也抓起一团雪想仍回去，不成想，一不留神，脚下一滑，自己也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雪。我们都笑了起来。

　　正笑着，朦朦胧胧听到苗苗在叫我的名字，我慢慢睁开眼睛，才发现，我仍旧躺在旧棉袄上面——原来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