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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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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意是在离家很远的保利商场里碰到沈西朗的。
与其说是碰到,不如说是偶遇,还是睽违多年那种。
他以为自己会在酒吧、高中同学聚会、报纸和期刊上重遇沈西朗,但不是现在。
沈西朗西装革履,脊背挺得很直,走路带风。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他精心地用摩丝定型的头发,但不知道因为什么,还留下了几绺碎发,衬得他的脸小了一圈。虽然变了很多,程意还是能从现在的沈西朗身上,发现他高中时的模样。他仍然唇红齿白,只是褪去了青涩和稚拙,而且瘦了很多。
但即便是这样,程意还是一眼就在人群中发现了他。原因纯粹是沈西朗太出挑,不管是相貌还是身高,都十分惹眼。程意喜欢沈西朗认真地听别人说话时的神情,他会微微侧过脸,垂下双眸,谦卑而恭谨。程意很熟悉,因为高中的时候,沈西朗课后到讲台旁边问老师问题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此时的沈西朗正握着文件,和几个同样穿着西装的男人谈话。
而程意收回视线,心不在焉地舔了舔干燥的唇,将在沈西朗身上逡巡的目光重新掷到手机屏幕上——看到沈西朗的时候,程意带正着小孩,瘫坐在手机门店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刷抖音,一个多小时里,姿势也没有换一个。手机店里有免费空调、Wi-Fi和座位,还有能吸引小孩的试用手机,程意脸皮厚,就这样明目张胆地享受着一切。就是椅子太硬,坐得屁股疼。
程意手机的声音开得很大,那首今天老是刷到的凤凰传奇版《海底》有着刺穿耳膜的通透感。
尽管店里其他人纷纷侧目,朝程意投向异样的目光,他也毫不在乎。
而小孩目不转睛地玩着放在柜台上供人试用的手机,偶尔说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好像在和队友语音,程意听了听,看起来小朋友和他的队友们已经推上对面高地了。
他重新看回自己的抖音,却觉得乏味至极。程意按了几下眉心,眯了眯有些发酸的眼睛。
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他心里慌得一批。
他希望沈西朗看到自己,又希望他没看到——毕竟他不希望沈西朗看到邋里邋遢的自己,会让他失望的,因为他从小到大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者。但很快程意又想到,对沈西朗而言,自己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高中同学,能在他心里留下印象就有鬼了,更不可能认出自己。
“程先生您好,请问您想买一款怎么样的手机呢?”
店员是个中年女性,她脸色不大好看,但还是笑着走向程意,亲切得如同在和老朋友攀谈。
程意心里咯噔一下,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踏进店里的第一句话,就是说要给小孩买个手机上学用。他故作随意地说:“小孩还没试完呢。”然后就一声不吭地动了动拇指,继续刷抖音。
店员的笑容慢慢变得僵硬起来,但想到今天还没有发市,而且这样赖着不走的人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她变深吸了一口气,试图使自己的心情平和下来。
一开始的时候,她就耐心地向程意介绍了许多款新机,但这个程先生根本油盐不进。她只好退而求其次,笑眯眯地走向正在试用样机的程天赐。
毕竟小孩子比大人容易说动。
虽然大人的穿着不修边幅,但这个小男孩一身名牌,崭新的白色球鞋一尘不染,头发梳得妥妥帖帖,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她之前还和同事聊天,猜测小男孩和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可没等店员说出一个字,程天赐就踮起脚尖,伸手把手机稳稳地放回原处。他转身跑到程意身边,扯了扯程意的衣角说:“舅舅,我饿了。”
程意清咳了几声,揉了揉程天赐的头发,说:“不是刚吃完东西吗?真拿你没办法。”
他就这样拉着程天赐的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手机店。
出了店门,程天赐就急不可待地松开了程意的大手,朝自己的目的地跑去。程意看了看他的方向,估计了一下小家伙的路线,是位商场一楼中央的甜品店。
程天赐这个小孩,有着和外表不符的活泼好动,有时候又会展示滑头滑脑的一面。他的警惕心也很强,有些人小鬼大。这也是程意的姐姐放心让他这个不怎么靠谱的弟弟带他出来玩的原因。
等程意走到程天赐身边的时候,他正全神贯注地打量着冷藏柜里色彩缤纷的蛋糕,玻璃折射出他垂涎欲滴的表情。他倔强地抿着唇,一言不发,视线在蛋糕和程意之间来回切换,看上去有些可怜。他显然知道如何让他倒霉的舅舅自掏腰包。
程意俯下身,凑过去看蛋糕的价格——比他想象中还要昂贵。
于是程意笑了笑说:“天赐,我们吃点别的好吗?我知道兆阳广场那边有好吃的雪花冰。”
虽然程意的姐姐说过不能带他去吃冰的,但这只是一个暂时哄住这个小鬼的缓兵之计。
“刚刚不是我说饿了,你可能已经被那个阿姨推销,买了一部手机了。”程天赐平静地回答。
程天赐的外表本来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说话还奶声奶气的,所以程意越来越觉得他长得愈来愈可爱,或者喜人——程意知道这个形容词好像一般用来形容庄稼产量。但程意忘了,程天赐今年暑假之后就上小学了,那些威胁舅舅的勾当没有少干,也和他与日俱增的聪慧有关。
程意就这样妥协了,他俯身问程天赐:“你要吃哪一个?”
程天赐飞快地指了指冷藏柜第二层最中间的地方,那是个托马斯小火车造型的蓝色圆款蛋糕。
程意:“……这种颜色的蛋糕真的会好吃吗?”
与其说在和小朋友打商量,不如说是他单方面的疑惑。
但程天赐显然打算装作对价格没有概念的样子,程意刚结好账,拿到纸盒装着的奶油蛋糕,程天赐就已经跑到柜台的另一边去了。那里罗列着一排制作芝士乳酪的自助机,而程天赐的目标正好是它。程意知道那是这家店的主打甜品,按重量计费,价格比普通蛋糕还要贵。
程意赶紧伸手去拉程天赐,但小家伙已经拿过一个圆底的纸盒,按下开关,旋出了芝士乳酪来。
“你也吃太多了吧,天赐?”程意本想摆出大家长式的威严,却被程天赐无情地拆穿。这招对小小的程天赐来说,根本没有效果。
但不顾舅舅的反对,程天赐已经装好了满满一杯芝士奶酪,是酸奶味的,上面洒满了奥利奥碎、跳跳糖、小熊软糖、巧克力碎和蔓越莓果干。程意只好再次绕到收银台,帮他买单。
程意蓦地一怔,因为他看到沈西朗,正在结账。而自己就站在他的后面。
“谢谢您的光顾。”沈西朗就在这甜美的女声里转过身来。
他抬眸,与程意四目交接。但他的神色是淡然的,似乎没有认出程意。但很快,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人,眼眸里涌动着程意看不懂的情绪——复杂、错愕,好像还有……厌恶?
程意原本的想法是,等沈西朗反应过来,向自己打招呼;或者装成素不相识的路人,蒙混过关。
但不管哪个想法都不太可行。
程意只好硬着头皮向沈西朗打了个招呼:“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西朗。”
话毕,程意只想给自己点一首《浮夸》——他刚刚的表现也太刻意了。
沈西朗垂眸,看向程意乱糟糟的头发,未剃干净的胡渣,被汗浸湿的白色T-shirt,还有开了胶的廉价球鞋。
程意也承认,就着装来说,他们的确差天共地,或许,也不止着装。
“程意。”沈西朗惜墨如金般说出他的名字,让程意的心头蓦的一跳。而沈西朗下一句说的是:“这个小孩是?”
“唔,他叫程天赐,我儿子。”程意拍了拍程天赐的肩膀,脸上挂着大咧咧的笑容,“可爱吧?”
沈西朗的眼眸里闪动着微妙的情绪,但稍纵即逝,程意来不及去捕获。
程意对察言观色并不在行,但这时候他却确切地感受到从沈西朗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
而下一刻,沈西朗抬起眼睛,认真地问道:“你结婚了?”
一个简单的询问句,听起来却无比沉重,好像说话的人在一直压抑自己最真实的感受。
程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沈西朗了。
在他的印象里,高中毕业后,去了各自不同的大学,他们的关系慢慢就淡了。但高中三年的相处,让程意渐渐摸透了沈西朗的脾性、爱好和习惯。
沈西朗是个脾气不太好的人,连班里最漂亮的女同学向他请教问题,他从置之不理,何止是不懂风情,根本就是不解人意。他有时候被烦到不行了,就会大发脾气。但他学习好,是那小县城的公立中学里唯一有机会冲名牌大学的天之骄子。所以老师也就只眼开只眼闭,只要他不惹出什么大事来就好。
程意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因为沈西朗的表情不太好看。
“哈哈哈,我开玩笑的,怎么可能这么早结婚。天赐是我姐姐的儿子。”程意笑了笑,捏了捏程天赐白皙的脸,然后指了指自己:“外甥多似舅,你看他和我是不是长得很像?”
沈西朗轻哂了一声,低声说:“是挺像的。”
不然他也不会轻易掉进坑里,轻信了这个无稽的谎言。
趁两人一时无话的空档,程意去把芝士乳酪杯的账也付了。
走向甜品店里的卡座时,程意看到沈西朗买了一个拿破仑千层酥,下意识地就问道:“我记得你不喜欢吃甜食。”
沈西朗嗯了一声,说:“客户女儿想吃,我买给她的。”
程意恍然大悟,又接着说:“喔,工作挺辛苦的吧?”
沈西朗道:“还好。”
程意为了不冷场,一直在找各种话题:“你来这家商场做什么?是有工作吗?”
沈西朗道:“是有工作。我最近要负责商场的改造设计。”
程意哦了一声,主动说:“我本来今天是带小朋友去参加徒步活动的,走到第二个站,天赐就说累了,不想走了。我索性就把他带到商场玩。”
沈西朗看了眼手表,发现自己还有一些时间,便在甜品店里和程意漫无边际地聊起天来。
沈西朗说:“徒步很累吧?”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程意,防晒外套、运动鞋、两旁插了两瓶矿泉水的双肩包,一看就是从徒步旅行的队伍里过来的。
程意拿出矿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说:“又晒又热,走久了脚痛。”
而程意不知道的是,有人盯视着他滚动的喉结。
沈西朗皱了皱眉,程意知道这是他认真起来的标志,而且是对关于程意的事认真。
果不其然,他一板一眼地说:“你也太缺乏锻炼了。大学毕业之后,你有好好健身吗?”
“这个嘛……偶尔还是有去健身房的。”程意摸了摸头发,有些心虚。
沈西朗为尬聊的话题掀开新一页,又问了个问题:“为什么想来参加徒步?”
程意对答如流:“支持环保,还可以锻炼身体,何乐而不为呢。”
沈西朗没话说了,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程意。
其实,程意参加徒步原因很简单——他在徒步群的成员里看到了沈西朗。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以为,他也会代表他们单位参加活动。
但事实显然不是这样,他还在工作,分身乏术,根本抽不出时间来。
察觉到气氛有些凝滞,程意主动打破僵局,问道:“之前几次同学会,你怎么都没来?”
沈西朗颔首,意简言赅地说:“工作太忙了,经常加班,请不了假。”
沈西朗刻意表现出疏离,程意明白他的意思。
说实话,程意不知道沈西朗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找的是哪份工作,在哪个城市上的班,是已婚还是流连于相亲场所,程意通通不知道。虽然高中毕业后他们还通过微信有断断续续的联系,但也仅止于过年、节假日时互发祝福,此外,就没有任何交集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程意抬起头,看向他十年前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