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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 ...

  •   电影和我之前拍的电视剧不同,更追求生活化的表演,而当我扮上修鞋匠的造型坐进那间狭小的堆满脏乱杂物的小铺中时,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契合感。
      我想,如果我没有遇到老师,没有上大学学表演,没有遇到向煜然,这会不会就是我的人生?
      初中肄业去大城市打工,干着最脏累的体力活,然后遇到意外事故致残,黑心老板推卸责任不管不问,又或者只象征性地赔了一点钱了事,见识狭窄的法盲求助无门,只好灰溜溜地回了出生的小镇。再遇上养母病重,仅有的一点积蓄全部砸进了医院,却一样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只能用养母遗物中积攒的一点钱买下一个小门面,做修鞋的生意。
      这好像平行时空里的我。
      拍了两场之后,导演说准备把那场雨夜戏先拍了,想试着做一个超长镜头的一镜到底,问我敢不敢。
      我说我尽力。
      于是当夜幕降临,专业人工降雨的洒水车就位,导演在对讲里喊了一句“全场安静,准备——开始!”
      一片黑暗的如瀑雨幕中,唯有摄像机闪烁着红色的一星微光。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街角摔了出来,一只手在地上撑了一下,带起一片淅沥的水花,又爬起来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微暗的天光勾勒出他的剪影,隐约能看见他的另一只手臂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极不自然地反向弯曲着耷拉在身侧。
      五六个手持着长短武械的人影紧跟着从街角那边追了出来,恰在镜头的中间位置将前人追上围住。
      近30秒的镜头被雷雨声充斥着,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
      最终人群散开,左右环顾了一下四周,朝着一个方向撤走了。
      于是画面又回到了最初的单调墨色。只是在画面中央的马路上多了一团什么。
      镜头没动,又是一段长达10秒左右的静景。
      直到街边一直充当背景的门面房的推拉门栅突然动了一下。动得极轻微,若是恰好稍稍一晃神,肯定注意不到。
      那门只动了一下,便又停住了,仿佛那一点动静只是旁观者的错觉。
      又等了快10秒,那门才被小心翼翼地慢慢推开一条窄窄的缝隙。一颗头悄悄地从里面探出来,左右仔细地观察了好几秒,才从那条窄窄的门缝中挤了出来。
      一个没拿拐的瘸子从那门里蹒跚又吃力地钻出来,快速而安静地向地上那个东西扑过去。微光的剪影中,他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然后沉默地维持着跪姿跪了许久。
      最终他又像突然从什么中惊醒过来一样,慌乱地看了看周围,伸出手来,快速地摸索了一会儿,从对方外套的内袋中翻出一个皮夹,抖着手打开,似是本想将里面的纸币掏出来,却因为手实在抖得不成样子,一时不慎将皮夹滑落,里面的几张纸币和一些零星的小东西在积满雨水的地上散落开来。
      他赶紧趴在地上,顾不得满地的脏水,伸长了手将几张纸币飞速地抓了起来,卷巴卷巴往袖筒里面塞。
      正塞着,他的动作突然一滞,眼神定在某个东西上,停顿了一两秒,然后猛地将那东西抓了起来,就攥在手心,飞快地起身,如他来时那般,惊慌失措地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瘸着腿飞奔回了那小小的门面,将那老旧金属的推拉门小心翼翼拉上,没了动静。
      时间的流速被人为地推快。
      画面没有任何变动,只有天光亮了起来。
      鸟开始叫了,背景出现人声。几个人出现在镜头里,围着地上的人来来去去很多回,还有穿着白大褂的人也来了。
      天光越来越亮,亮得让人能感觉到太阳的灼气。地上的人终于被拉走了,只留下一个被警戒线圈住的白色人形粉笔图案。
      那间小小的门面,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好!卡——休息二十分钟!”
      导演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从那间逼仄的门面中挤了出来,甩了甩身上浸的污水,看见助理拿着雪白的毛巾快步迎上来,我摆了摆手,半蹲下来用力拧了一下两只袖子和衣裳的下摆,勉强不怎么滴水了。
      “林之,导演找。”
      我一抬头,是导演助理,于是便应了一声,往导演跟前去了。
      导演正坐在监视器后看着回放,目不转睛的样子,所以我也没吭声,站在他椅子斜后方,一起看起来。
      整个长镜头没有任何一个近景,甚至连取景框都没有变化过,背景音也以雨声、嘈杂人声为主,没有一句实际意义上的台词,仿佛一部纪录片。
      镜头如同记录狮子狩猎羚羊一般,诚实而直白地将片警角色的死亡拍摄下来,淡漠得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只非我族类的普通羚羊,或者别的随便什么。观众就像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感到一些割裂的别扭,但又说不上来地有点难受。
      我就是这一幕中围着羚羊尸体打转的鬣狗。一边害怕狮子去而复返,一边又贪婪地想要从这尸体上再撕下一块肉。
      画面中佝偻的身体真的很像一只什么低劣的兽类。我想。
      只有极偶尔的某几个角度,稀薄的冷白月光恰好打在半扬起匆匆四顾的脸上,才能模糊辨认出这原来也是个人。
      屏幕里的情节演到我拿出片警的钱包,然后钱包掉落,我趴下去捡掉落的钱。
      导演突然敲了敲桌子,将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但他并未回头,眼睛仍然盯着屏幕,问道:
      “你最后在地上捡的什么?临场加戏对新人来说可不是个好习惯。”
      我打量了一下导演的神色,似乎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不悦。也是,如果真觉得不妥,早就中途喊停了。
      不过他说得对,临场加戏,我怎么敢的。我只是在当时的那个场景中又陷入了某种情绪,所以下意识地便那样做了。
      我从湿漉漉黏糊糊的衣服兜里摸索片刻,掏出一个东西,递到他面前。
      导演斜眼过来瞥了一眼。
      是一张片警的证件照,相纸被潮气洇得有些发软,片警浅笑的面目也模糊了些许,但仍能分辨出那叫人第一眼便觉得一定是个老好人的和善眉目。
      导演顿了一秒左右,招手叫来助理:“拿个塑料凳子过来!”
      一个塑料凳子很快放在了两张导演椅中间,导演助理很有眼色地将那张空的往旁边挪了挪,给塑料凳子腾出了足够的空间。
      “坐。”导演指了指塑料凳。
      于是我拢了拢又缓缓开始滴水的戏服,从善如流地坐了下去。
      他瞥了眼屏幕,情节已经进展到了天亮之后,于是他将脸和半个身子转向我,开口:
      “说说吧,怎么想的。”
      我顿了顿,没能立即回答上来。说实在的,真的是情绪使然,但我要这样跟导演说吗?
      “……就是当时觉得他应该会这样做吧。”
      导演眉梢轻挑,双手抱胸地靠在了椅背上。
      他抬了抬下巴:“细说。”
      我想了一下,说道:
      “我就是觉得,鞋匠虽然是个社会边缘人物,看起来已经对外界的一切完全麻木,但是在您的设计里,应该不止如此,否则也不会特意安排在背景板里片警的鞋永远放在屋子里最干净的地方,还要用硬纸板垫着。”
      “所以他虽然没有表达出来,甚至可能自己都没有完全意识到,但心中一定是对片警有感激之情的,甚至,对于像他这样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理想,没有目标,没有未来的人来说,片警甚至可能是他心里面唯一还有一点亮的地方,他会很珍惜。”
      说到这,我顿了一下,抬眼观察导演的反应。他脸色没什么变化,也未置可否。
      于是我接着说了下去:
      “可是他目睹了片警的死亡,他没有勇气,也认为自己没有能力、没有立场冲出去制止那些人,他觉得自己救不了他,甚至也觉得自己根本也不该救他,他怕惹祸上身,他早已经习惯于偏安一隅地苟活。”
      “所以在片警死后,他骗自己只是为了他身上的钱才冒险出去,可他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察看片警是否还活着,这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只是他自己还不肯承认,固执地继续扮演他自以为的那个完全麻木、贪婪的人,将片警的钱拿走了。”
      “直到他无意间看到他的照片——”
      “——就像许多非职业犯罪的杀人犯会在施暴后损毁受害者的面部一样,人对脸这个部位是有特殊感受的,我想他看到照片的那一刻,会突然地被提醒,死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不是别人,不是随便的什么人,而是他很重要的人,甚至是唯一的重要的人。”
      “但是他已经来不及了,他无力回天。他已经无力地放任他死了,永远没有了。”
      “所以他只能抓住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对方的东西,狼狈地躲起来,逃避现实,如同他一贯所做的。”
      一口气说完一大段话,我停下来看向导演,奇怪地心情也有些莫名的震荡。
      导演敛着眼眸,环抱的手搭在臂弯处轻轻敲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半晌,他抬起头,问我:
      “那你觉得鞋匠拿了钱之后会用这钱来做什么?”
      我卡了一下,剧本里关于鞋匠的部分基本已经全部结束了,没有任何信息指向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只能临场想了想,然后开口道:
      “摄像机。如果是我的话,会用这钱买一台摄像机。”
      导演抬抬下巴,示意我继续说。
      我一边组织语言,一边试图讲述自己的分析:“一开始,他应该还是想拿这些钱去……去满足一些普通人都有的娱乐或者生活需求,但是说实在的,他一个单身独居中年男性,又没有什么不良嗜好,甚至似乎连爱好都没有,除了吃喝,也没有别的什么需求,他可能一时半会都不知道怎么花这笔不义之财。”
      “随着时间推移,理智在消退,情绪又翻涌上来,他会因为救不了片警而痛苦,他甚至连指证谁是凶手都做不到,因为他没有证据。所以我觉得他最后会选择用片警的钱买一台摄像机,他想等罪恶再次发生的时候,记录下来。”
      我说完了,静静地看着导演。
      导演眼眸半垂,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摆手叫我先去休息。
      后来的事情发展说起来有些魔幻,导演竟然改了剧本,在后续的剧情里加了几个零碎的镜头,似是无意间带到鞋匠家壁架上的一堆杂物,杂物中掩藏着一个不起眼的墨黑镜头,正直冲着门面外,还有地上用来垫鞋的纸壳子,多了一个新一些的,隐约能看到“XX相机”的字样。
      除此之外,还给鞋匠加了一场被火烧死的戏。
      正在睡觉的鞋匠被火焰的热浪惊醒,看见满屋缭绕的烟气和火舌,下意识便向门口跑去,试图推开门栅逃生。但为时已晚,金属的推拉门栅已然被高温炙烤到变形,不仅没拉开,反倒将鞋匠的手烫伤了。
      他忍着痛抓起一旁擦鞋的布缠在手上,用力继续去拉门,甚至用那只唯一的好腿去踹门,踹得自己摔到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可惜费尽力气拉开的缝隙远不足以让一个成年人挤出来。
      他又试图大喊呼救,用工具撬,都收效甚微。
      屋内的温度越来越高,肆虐的火焰已然吞噬了半间门面房。终于他体力不支,一边咳着,一边跪缩到了地上,仿佛接受了自己的结局。
      最后的最后,他又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挣扎着爬起来,将壁柜上的某个东西拿下来,又从脏污的财神像背后摸出一片小小的方形的纸片,一起拿衣服包裹好,仔细地用两只袖子打了结,用最后的力气从那个用尽全力打开的缝隙推了出去。
      那团东西从门面房中滚了出去,越滚越慢,最后停在了路边的下水道口。袖子打成的结有些松垮下来,一张小小的证件照从那衣服缝隙中露出一半,正是片警那张微笑的老好人脸。
      后景中,那只从缝隙里伸出来的手臂落在地上,手掌抬了抬,不动了。
      鞋匠杀青了。
      后来我问过导演,那最后鞋匠真的拍到什么了吗?真的作为证据推动了最后的正义吗?
      导演说,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影片的最后一定会是正义打败罪恶,最终作为呈堂证供的也包含一段重要录像,但不会明确定义录像的来源,可能是鞋匠拍到的,也可能不是。
      我想了想,这或许就是导演的美学艺术吧,喜欢的人说是留白,讨厌的人说是故弄玄虚。不过争议也是热度的一种,没什么不好。
      只是,因为给鞋匠加了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几场戏、一些镜头,又有些不安分的人看不惯,买了营销号的稿,用剧组知情人的口吻爆料我是资源咖加戏改剧本,还有说我和导演制片有不正当关系的,强行联系到我出道拍的《落俗》,说我是本色出演专业卖屁股的,五花八门。
      虽然整体来说传播范围不算特别广,导演也为这件事发了微博隐晦提到剧本修改是自己的意思,但或许是很多人对性少数群体还是抱有一些猎奇的恶意猜测和好奇,白秋声说,我的路人印象又往“男同性恋”偏移了不少。
      他说,以后一定要注意这方面,不能再有相关的负面舆情了,有必要的话,可以找个同公司的女星炒炒绯闻。
      我说,那就不怕被说成是双性恋或者男同骗婚了?
      他说,总比男同好,谁能知道你是真双性恋还是所谓的骗婚,又或者就是正常的异性恋,只是他们搞错了?只要有别的可能性就够了。
      是吗。这个世界对男同的恶意真大啊。就像我想的那样。
      我对他说我准备合约到期就退圈了。
      白秋声先是惊讶,然后是不解,再是焦灼。
      他问我为什么要退圈。
      我说就是想换个环境吧。
      他说那他想想办法努力让我往国外发展。
      我说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就是不想当明星了,想变回普通人,吧。其实我也说不太清楚。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还是因为向煜然吧。
      我说,别说这些了,你赶紧挑两个好苗子到手底下,最后这一年多我给带一带,也算对得起你了。
      我笑了笑。
      白秋声有点生气的样子,说,我当然要挑两个好的新人带带,本来把你带出来以后我也早该带新人了,还不是你这个没出息的得让人一直看着。
      我哈哈一笑,那真是抱歉了哈。
      他气得转身便走,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一句,劝我好好再考虑一下,这个圈子出去容易,再要回来就难了,我一个学表演的,除了演戏当明星还干得了什么?
      我含糊地哦了声,他摔门走了。
      我其实知道他是为了我好,说的也都是实情。自从签了我之后,除了最开始有些无伤大雅的功利,白秋声几乎可以说是无可挑剔,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想我好的,为我筹谋规划,细致入微,同时也基本尊重我的意愿,是个很不错的合作伙伴。甚至能算是朋友,吧。
      但是我真的累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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