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CAPE逃》洄渊

13、迟来的道歉/即使消极也是浪漫的

　　“灵犀，快起床，今天要上课!”母亲轻轻拍打苏淮的脸颊，想要把深陷睡梦中的孩子叫起。
　　“哎呀我再睡会儿嘛，真的不想上课，困死我了——”
　　“等考完试再睡，假期让我们灵犀睡个够!”

　　苏淮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滚，慢悠悠地坐直，脑袋还耷拉着，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苏淮家住在一栋老式步梯楼内。柳台人格外偏爱蔷薇，楼下是种满月季和蔷薇的小型庭院。居住在一楼的老人总喜欢支棱张桌子，摆好精致的瓷制茶具，温一壶茶，与来往的邻居唠叨家常。小楼距离四中只有七分钟的路程，就算偶尔起晚，也不用担心迟到。

　　A班的语文老师是个上了岁数的高级教师，对学生要求严格、布置作业比数学还多，因此在同级生中威名远扬。尽管学生们怨言颇多，但她的讲习实力不可否认带的班级大小考次次都是同级第一。成为A班语文老师理所当然。

　　数学老师苏淮认识，正是假期教他播音主持的林老师的妻子，姓王。王老师私底下和上课时是两副面孔。私下跟学生打成一片有说有笑，课上严肃认真，不允许任何一个人走神。

　　接下来走进教室的是苏淮熟悉的身影。A班爆发出一阵人类返祖的古猿吼声。即使没上过小慧姐英语课的学生也多少听过小慧姐姐的温柔和好脾气，见到这样一位温柔的老师，周日被迫早起的烦躁心情也被一点点抹平。

　　“同学们好，四中冲刺A班由我们三位老师为大家授课答疑。我是你们的班主任英语老师，大家可以叫我小慧姐。物理化学老师将在下午与大家见面。早上的时间请交给我们，希望我们能帮助大家提升自我，争取在中考取得更好的成绩!”

　　“哦哦哦哦!”A班吵闹声一片，有人吹口哨有人拍桌子。

　　“但有一点希望大家知道。AB班的人员是随每次考试实时流动的。进入A班的同学也千万不要懈怠，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努力到最后一秒，身后还有很多双眼睛盯着你们的位置!”

　　“遵命小慧姐!”同学们异口同声地答到。
　　“A班虽然只是一个在周日出现的限定班级，但也需要两个人维持秩序和纪律。在座各位有想当班长协助我管理班级的吗?”

　　同学们都低下头，似乎课桌上刻着什么有趣的文字，一个个盯得认真。

　　“既然没有同学主动请愿，我就点我认识的孩子了啊，”
　　苏淮心底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

　　“苏淮，叶初，起立。从今天起你们就是A班的班长，负责纪律和考勤。同学们有什么问题可以找他俩帮忙。可不能考出A班哦?我重选班长很麻烦的~”

　　“呃，好的小慧姐，”苏淮余光看向前面不远处同样站着的叶初，压下心底的不安。“大家好我是苏淮，'何因北归去，淮上对秋山'的淮。日后请多关照。”
　　“叶初，落叶的叶，'不觉初秋夜渐长，清风习习重凄凉'的初。”

　　叶初模仿苏淮的句型做了自我介绍，说完还转头向身后的同学点头示意。不知有意无意，目光跟苏淮对上。苏淮低垂眉眼，避开他的视线。可那道目光太过炽热，烫得他发慌。他垂在桌下的右手死死扣着手心，强行压下心头的不安。

　　多年来相处的经验告诉他这个人也许打算向他低头道歉，但他没有把握，也拿不准对方到底打算做什么。就像被人虐待过的小猫不敢靠近人类，也不愿在猜测人类的意图。那天众人看着他的目光太过犀利，无情地将他撕裂，戳穿身上的所有伤口，再画上去新的痕迹。

　　恐慌如潮水般奔涌而来，似要将他溺亡在那片海里。害怕站在大家面前，害怕听到别人说话的声音，害怕别人看向自己的目光。
　　藏在课桌下的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地扣进手掌，刺痛感传向大脑，残存最后一丝理智。
　　他觉得他可能是病了。

　　所幸老师很快就让两人坐下，那股压迫感极强的视线随之消失。苏淮长舒了一口气，许是近来他的神经过于紧绷，不然怎么可能从叶初的目光里看到了抱歉与难过?

　　基本事务处理完后，A班按照“语文——数学——英语”的顺序开始上课。窗外树木的影子悄悄变短，烈日当头，清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

　　“小慧姐等一下!”苏淮跟着追出教室。“班长能换个人来做吗，管好我们班已经让我感觉里力不从心了，而且我…我怕会跟大家起冲突。”

　　“不会的。A班跟我们班不一样，大家都是懂事理的好孩子。作为班长你跟大家打交道的机会更多，也越容易和大部分人熟络起来。A班都是四中的种子选手，日后在外说不定会有需要相互帮衬的地方，到那时，他们会成为你最大的助力。”
　　“噢，那好吧，您有心了。”
　　“嗯，如果干了一段时间觉得很累，实在不想继续当下去的话，欢迎随时来找我。我可以另外找人接替你的工作。快回家吃饭吧!”
　　“好，谢谢小慧姐。”

　　苏淮垂头丧气地走回教室，慢吞吞地收拾课本。等到教室里的人散得差不多了，他才走出教室，一面想着还好叶初不在。阴霾的心情虽然离开的步伐一点点散去。刚放下心来，在下楼的转角处就被人突袭，从身后揪住书包，随即被抓住了手腕。

　　“谁!”苏淮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握拳反手向后挥去，却被人轻巧的化开。书包上紧抓着的力道消失了，而他的另一只手也被人抓住。

　　双腕被束缚，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太容易让人感到不安。身后的人不留余力，似是害怕轻一点对方就会跑掉一样。腕骨传来阵阵痛感，无论怎么挣扎都没有成效。苏淮咬咬牙，向前抬起腿往一踹，并没有预想中触碰到实物的感觉，反倒是他被人勾动唯一触地的那只脚，失去平衡向前栽去。隔着薄薄的衣料，一只温热的手附上腹部，他被人往怀里带。接着身后擦过什么东西，那个人的膝盖轻轻靠上他的背，猛地发力，让本来就重心不稳的人再一个趔趄，环在他腰腹上的手骤然收紧 ，半强迫地将他压上拐角的墙面。

　　而后苏淮感到背上一松，那人重新抬起膝盖，脚落地的时候对准他腿间的位置，强势地挤到他双腿之间，让他没法正常站立，摇摇晃晃地，脚尖虚点地，大部分重力都压在了那条腿上。腰上、手腕处、大腿间，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灼热不已，存在感异常强烈——他觉得有点疼。

　　冷静，对面只有一个人，一对一不一定会落入下风，苏淮在心里冷静分析着。身后那人还是没有动作。他试探着想转过身去，却感觉腕上的力道更重了些，痛得他轻轻地“嘶”了一声。

　　身后人松开制住他双腕的手，双手抱了上去，刚刚重获自由的双手再次跟身体紧贴着使不上力。那个人的气息忽然挨近了，紧接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埋到他颈间。苏淮炸了毛，浑身绷得紧紧的，温热的脸颊贴上略显冰凉的颈间，贴近动脉。那股熟悉的气息袭来，让他忽然慌了神。

　　是叶初。
　　“你又要做什么。”苏淮最终放弃了挣扎，自暴自弃地卸去力道。散打上二人不分上下，但叶初站在他背后，身体完全被对方控制住，颈动脉也暴露在人面前。虽说学校里一般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这家伙竟然把他拽到了监控死角，万一想来阴的，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叶初没说话，苏淮的手微微发抖，心脏跳得飞快。叶初感觉到他的抗拒，右手从他胸前划过，死死锁住左肩，隔绝怀里人所有逃跑的可能性。说话时嘴唇时不时擦过脖颈处敏感的皮肤，惹得苏淮轻微地颤栗。低沉的声音响起，却传不到他心底。

　　“淮，我后悔了。我不该那么做，对不起。”

　　感受到身下人的颤抖，叶初双手扣在怀里人肩上把人转过来面对自己，却看到那道道刺眼的红痕，只得手无足措地抬起他的双腕，放在唇边轻轻地吹。苏淮却像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刺激一样猛地缩回手臂。叶初下意识伸手想要握住，指甲不小心在他手臂上划出长长的一道痕迹。被划伤的皮肤立马变得浮肿，接着肉眼可见的由粉色变成血红。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你怎么了?”
　　苏淮并不回答。低着头不看他，抗拒地一步步往旁边退去，稍微拉开些距离后侧身跑向楼梯，胸口剧烈起伏着，嘴唇张开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溺亡的人抓住最后的救生圈。
　　叶初还没跟人道完歉，急忙将人一把拉住，重新圈入怀中。伸手褪下苏淮书包肩带，强行卸下来扔在一边。

　　“你跑什么。回答我…是我做得不对。你信任我，而且这件事情很特殊，我不该让别人知道…我也不该把我的理解强加到你身上，不考虑你的心情。

　　那天我说完就后悔了。你翘课去小树林那天我们刚好体育课…我想来找你道歉，可我看见你那么难过，忽然觉得害怕，怕从你脸上看到厌恶，或者脆弱的、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好像舍不得让你难过。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些天一直想跟你道歉。可你像故意躲着我一样…你又要躲我多久呢?如果我不来找你，你就打算一直这样吗?我甚至都找不到机会…”

　　“放开我，”苏淮打断他。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过于强烈的应激反应使他不自觉地发抖，耳边嗡鸣声一片。眼前再次出现重影。叶初扣在他腰后的手收得紧紧的，像是怕他再次逃走一般。

　　叶初没有放开他，断断续续地在他耳边不停说着道歉的话。可他听不见叶初的声音。这个人背叛了他，嘴上说着道歉的话，却不顾他的意愿把他禁锢在怀里，不允许他离开，说不定下一秒又是意想不到的折磨。

　　头痛愈演愈烈，苏淮隐约感觉到自己目前的状态不对劲，使劲挣了几下却发现浑身无力，思绪也越来越沉。强烈的不安如同潮水一般裹挟他的心脏。

　　他要做什么呢，是不是想让所有人都看见他现在这幅脆弱发抖，眼眶发红的样子，然后笑着，恶毒地说着…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重新响在耳畔。他已经很痛苦了，就因为这样一件小事非要针对他不可吗?明明尽力避着叶初了，为什么非抓着他不放呢?

　　“淮，淮?你看看我，你怎么了?”苏淮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额头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汗珠，脸色惨败，嘴唇乌黑一片，双腿发软，身体不停往下滑。

　　“别碰我!”苏淮用尽力气甩开他的手。叶初从未被他这样对待过，惊诧地瞪大双眼，却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好好，我不过来，你怎么了，需要我帮忙吗?”苏淮并不答话，只是快速退到墙角，像站不住了一样，顺着墙壁滑落，用书包挡住自己的脸。

　　叶初愣在原地。好半晌才犹豫不定，又难以置信地开口:“你在…怕我?”

　　沉默的气息翻滚，苏淮垂头看着底面。

　　他们两个不应该是这样的。小时候第一次见面，苏淮见叶初对那群小朋友爱答不理的样子，总觉得叶初这个人冷冰冰的，一眼望过来的时候如同站在冰川之巅，能把人冻死，让人心生畏惧。

　　可当叶初走到自己面前，主动介绍起自己的名字，并认真的告诉他“你是不是有点怕我，我不凶的，我只是不想跟他们玩。你不要害怕我。”时，苏淮发现，这个看上去冷脸的人也会开玩笑，也会逗人开心。
　　后来相处更久了，见识过叶初的毒舌，虽然嘴上不留情，其实各个方面都细心到位，记得自己的一切喜好。

　　青梅竹马，时间长了难免会放松下来，愿意相信、依赖对方，也能跟对方嬉戏打闹。如果那件事没发生过，苏淮没有因此产生恐慌症的话。他一定不会害怕叶初。

　　但现在叶初对他而言，不是别人，正是恐惧、紧张、不安本身。是铺天盖地的黑暗迷蒙日光，压得人连呼吸都困难。

　　苏淮这幅沉默不语的样子摆明了默认的态度，叶初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他沉着脸走近苏淮，眼神晦暗不明，不顾面前人的反抗强行把人拽起，左手搭在后腰，护在后脑勺上的右手发力，将人死死的按入怀中。

　　“你怎么能怕我呢?只有你是不会怕我的啊。”

　　叶初没对苏淮说过的是，因为天生冷面，从小同龄人就怕他。每次想跟谁打好关系，刚准备开口时，对方就找借口溜走了。只有苏淮会好奇地盯着他看，虽然一开始眼神里也有一丝畏惧，但并没有逃走。亮晶晶的桃花眼不住观察，上下打量着他，在日后的相处中更是慢慢放下心防。笑起来像四月漫山遍野盛开了桃花。

　　于是冰川千年于海上浮浮沉沉，这一刻终于亲眼看到繁花盛开的景象。花瓣飘落到那片白色山川。从此冬季住进了一个春天。

　　叶初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也许他们会吵架会大打出手，苏淮可以恨他骂他讨厌他，但永远不会怕他。他想过苏淮会不接受道歉，想过苏淮会把自己约到训练场狠揍一顿，唯独没想过他这幅缩在角落里，害怕他的靠近甚至回避他的声音的模样。

　　“看着我，苏淮，看着我!”叶初的目光带上几分狠厉。
　　闻过桃花香的人当然不愿重回暗无天日的海。春色被囚禁在那个永恒的冰川。

　　他伸手捏住苏淮的下巴，迫使他抬头跟自己对视。苏淮偏开脑袋，眼神落在地面上。心理防御机制切断了他与外界的联系。声音能传到耳畔，但他放空的大脑处理不了这么多复杂的信息。

　　他只想逃，跑得远远的，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他想，他可能变得有点讨厌人群了。讨厌“同学”，也讨厌自己。

　　忽然颈间传来一阵刺痛，苏淮被强行从自己的封闭世界里拉了出来。他的目光渐渐聚焦，瞳孔微缩，眼里的浅棕色便晕得更开了。等他反应过来，叶初已经一口咬在他脖颈间，距离颈动脉很近的地方。

　　“干什么!你他妈快放开!”疼痛使他又挣扎起来，叶初总不至于在学校对他下手吧。身体恢复了些力气，双拳落到身上还是不轻不重。
　　叶初似是轻笑了一声，张嘴松开那块被他咬得依稀可见血色的软肉。
　　“现在终于愿意理我了?”苏淮不知如何回答，依旧保持沉默。

　　见状叶初作势要在左边也咬一口，苏淮急忙出声“不不不…不能咬了，痛。不咬了好不好?我都这么躲着你了，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麻烦啊…你讨厌我就离我远点好了…就当…就当看在我们从前情谊的份上，放过我吧，我们以后就当没认识过，好不好?”声音带上几分哀求。叶初没理他，张嘴咬在他脖颈左边，没在那么用力，只是用牙齿叼着软肉一点一点地磨。

　　“谁讨厌你了，谁要跟你装不认识，你再敢躲我试试，”叶初的声音透过齿缝传来。他知道苏淮怕疼，但是总得让人长个记性，不然以后见到他还是想跑。
　　这么想着，叶初狠狠地咬了下去。“再躲我，我就不止这么轻地咬你了。我要把你抓住绑起来，在你身上到处咬，疼不死你!”

　　话是这么说，但叶初觉得自己肯定是舍不得的。被这样对待的话一定会哭吧，那么怕痛的一个人。别人哭起来眼睛都是闭着的，要多丑有多丑，可苏淮流泪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眼睛睁着，红红的，像山泉的泉眼，眼眶里盛满了液体，泪痕挂在眼角。

　　好像有点想弄哭他，又不想他太痛。叶初发觉自己下嘴太狠，苏淮脖子上的牙印浸出丝丝血珠。叶初微微弯曲身体，与他额头碰着额头，手臂收紧阻止他后退。

　　他看到苏淮果真红着眼睛，因为蓄满了泪，眼珠像宝石一般水润晶莹。叶初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我说，我跟你道歉。是我做得不对，原谅我好不好，或者你惩罚我吧，但是不要躲着我也不要不理我。更不要害怕我。你不能害怕我的呀。你得回答，不然我就又咬你。咬死你，让你的血都流到我喉咙里，这样你就再也跑不了了。”

　　“这是在学校，有监控的，你不能这样。”苏淮没忍住吓得瑟缩了一下。叶初再次低头埋进在他颈间。他绝望地闭紧双眼，害怕疼痛再次降临。
　　十字架上的人漫长地等待审判。

　　没想到叶初只是轻轻吹气，柔软的唇瓣吻在那处，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他被自己咬出来的伤口，如同最原始的野兽给幼崽养伤。

　　“伤到你我很抱歉，那天的事我很抱歉。今天咬你，吓到你，我也很抱歉。对不起。我是真心的想跟你道歉。我…如果你暂时不想见到我，我会尽量克制住自己，不往你面前凑…但我每个周都会来跟你道一次歉，直到你好受一些为止。”

　　叶初从口袋里摸出创口贴，撕开包装，轻轻给苏淮贴上。接着拎起苏淮的书包递到他手里，最后轻轻抱住了他。察觉到面前人虽然僵硬，却似乎没有一开始那么抗拒，叶初开心得弯了嘴角。

　　“那我先走了，你早点回家。”
　　苏淮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对那天的事情耿耿于怀，可换位思考他大概也能理解对方为什么对他生气，一方面他依旧不想原谅叶初，毕竟这个人竟然敢真的咬他，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对叶初的态度确实有了些许松动。

　　明明阳光晃眼，他却无故觉得，那个人周围的磁场变了，像耷拉着尾巴的小狗，一步步走进了黑暗里。就好像若干年前，他真正第一次见到叶初，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离去的背影。他那时就没缘由的觉得难过。而现在，同样的心情在心底发酵。他忽然不想计较了。也不忍心再亲眼看一次那个人眼底的光亮渐渐淡下去。

　　毕竟是发小，以后的事情，就留到以后再说吧。

　　“你是在…跟我示好吗?”他开口朝那个离开的背影问道。
　　“你…不生气了?”叶初惊讶地转身，犹豫地朝他迈了一步，见苏淮依旧停留在原地没有后退的意思，又迈出一步。再一步，再一步。

　　“…行了直接过来。我有点腿软，走不动路，”苏淮软着声音说。他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声音也蒙上一层水汽。“都怪你，你该负责的吧?”

　　“啊?啊…好好，”叶初大步上前，离苏淮还有一步之遥，对面的人已经快站不稳了，摇摇欲坠，瞬间向前栽倒，正正被叶初抱了满怀。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让我缓缓，”苏淮闷声说，“抱紧我，别松手。都怪你，太讨厌了，但我又没法丢下你不管。上辈子欠你的吧。”
　　“去医院看看?”苏淮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叶初身上，他想低头查看苏淮的情况，嘴唇擦过柔顺的发丝，鬼使神差地在那人头顶亲了一下。

　　“不用，待会就好了。可能是低血糖。”
　　“少骗人了，低血糖会发抖?低血糖会听不见人说话，只对疼痛才产生反应?”
　　“…可能低得比较严重?没去医院看过，没事的。”
　　“不会是因为我…”
　　“别多想，你哪来这么大面子。不知道，可能因为要考试了压力太大吧。”苏淮打断叶初未尽的话。

　　苏淮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对后上网搜过症状，大概是恐慌症。这种病产生的原因很多，也很复杂，哪是那么简单就能归结到某个人身上的东西。

　　低血糖最严重会到哪种地步他也不知道。苏淮不懂，苏淮乱说。反正叶初跟他一样不了解。
　　“奥…还走得动吗?我送你回去吧?”

　　叶初一只手臂绕到苏淮背后，圈着腰，环住胳膊扶着他，刻意放慢了脚步。走过香樟道，沁人的清新气息直往鼻子里钻，校门就在前面不远处。

　　苏淮恢复得差不多了，刚缓过来就一把推开人:“我好了我好了，自己走，你这样太慢啦，而且贴得离我太近了，好难受。不用送我回去，又不顺路，早点回去吃午饭吧。走啦。记得给我买一周酸奶讨好我哦——”
　　话音散在风里。叶初站在原地没动，眼神贴在苏淮身上一般。

　　似乎是知道他一直目送着自己，苏淮走过十字路口，就快要消失转角时莫名伸出手，头也不回地向后挥了挥。叶初舌尖舔了舔上齿龈，口腔里还留有血的气息。

　　回家吃完饭已是一点过。苏淮把paid装进书包，拿过母亲的手机熟练地解开密码锁，登入□□，就看到了挚友的消息。

　　[我的挚友]:我高考结束啦
　　[我的挚友]:谢谢你分享的那些小技巧
　　[我的挚友]:可能还要再过几天我才能拿到自己的手机。现在还留在学校模拟填志愿
　　[双隐]:感觉怎么样
　　[我的挚友]:有点难，我也不知道最后会考成什么样子
　　[双隐]:努力过了就好，也不要太担心了
　　[双隐]:我们周日开始上冲刺班了qwq
　　[双隐]:今天跟之前闹矛盾的朋友和好了
　　[我的挚友]:挺好的啊。
　　[我的挚友]:中考加油哦
　　[双隐]:嗯!我先把手机还给妈妈啦
　　[双隐]:挥手.jpg

　　正午的阳光刺的人睁不开眼。苏淮一点半就坐到了位置上开始背英语单词。A班零散来了两三个人，都端坐着翻阅课本，或刷卷子。

　　当校园内钟塔敲响，时钟指向两点半时，物理化学老师一同进入了教室。都是苏淮没见过却听说过的生面孔。两位老师讲课生动，化学老师还给A班的孩子们每人发了一张自己制作的白色树叶书签。很快和大家打成一片。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大家快去吃饭吧。书本带走，晚自习回到各自班级上。冲刺班的第一天就这样结束。或许有的同学还不适应我们的教学节奏。但希望大家尽快调整好状态，充分将周日的时间利用起来!努力终究会有回报的!”

　　苏淮回到教室，没见着周知云的身影，于是转身向文慕珩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没想到周末我都会早起啊啊啊谁懂，真的太痛苦了，差点没起得来。还好老师们教的东西都很有意思，同学基本上也很友好…”

　　“能去A班上课很骄傲吗?”周知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话中带刺地打断苏淮。苏淮上次没跟周知云吵成架不爽很久了，这正好送上门来哪有不怼的道理。
　　“是啊，不像某个人，B班都没去成。有点可惜吧。没关系，下个周说不定有人受不了周末早起的苦，不愿意去上课，后面总会有补位的机会的——要是这样都去不成，那可真是太没用了。”

　　周知云一时语塞，骂了几句脏话后将话锋对准文慕珩，“你是不是忘记我说的话了，啊?”

　　苏淮懒得理他，伸手在周知云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拍了拍文慕珩的后背表示安慰。便埋下头刷物理试卷，再不理睬。

　　周日的晚自习只有第一节课有老师守着，第二节就交给各班班干。同学们都埋头赶作业，时间过得特别快。

　　放学铃声刚响起，苏淮便走出了教室，向舞蹈室的方向走去。

　　盛开山茶花的窗边立着一个黑色人影。太阳已经落山，舞蹈室旁高高的路灯亮起，却远不如清晨的阳光那么耀眼明亮。

　　“学长?你今天也来了?”苏淮惊讶地看着倚在窗边的人。阳翊披上四中的校服，看上去只是一个高出一截的普通初中人，不会有人想到他已经从这所学校毕业。

　　“是啊，我还是带着故事和酒来的。你要听听我的故事吗？”阳翊开着玩笑，眼神却蒙着藏不住的水雾。

　　苏淮从书包里拎出来时顺路在自助贩卖机处买的两听汽水。晚上跳舞，在休息的间隔一定得喝碳酸饮料，他想着。既然学长带着故事来，他也愿意拿一罐汽水交换。

　　“喏，请你喝汽水。”苏淮边说着边靠着阳蔚坐下。

　　“我以前喜欢过一个男团。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因为他们带来的快乐，那些本该是灰色的记忆美好得像一场梦。梦里有鲜花和掌声，有四季开怀的笑颜，有永不褪色的向往与热爱。

　　后来现实给我当头一棒，我才发现，原来那段休憩安逸的时光里，我只是把自己塞进了一个盒子，与外界和事实隔绝开，沉浸在他们制造出的无边虚幻与斑斓色彩之中。当我从梦里醒来，那些需要我完成、一直困扰我的东西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我的烦恼还是烦恼，痛苦还是痛苦。甚至醒来以后，又附加上空虚与强烈的不适感，让我更加难以忍受。

　　所以我渐渐明白，这个世界上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那些看起来美好的东西，保质期往往格外短暂。把希望和所谓的'意义'寄托到别人身上是一件相当不靠谱的事情。”

　　“发生什么事了吗?”苏淮犹豫着，轻轻将手臂搭上阳翊肩头。
　　“有时候看到以前的同学，那些连高中都没有上过，初中毕业就去打工挣钱的，会让我觉得我是不是选错了。
　　我是不是也应该辍学，像他们一样分担家里的压力，每个月按时给父母打钱，起码不用他们再因为我的学业到外面奔波。”

　　“不是的。他们辍学是因为他们没法继续读高中。在中考这场战争里，超过十分之三的人会被甩下去。留下的都是有希望的人，而他们又将面临高考——一个更为严格的选拔。”

　　“我知道这个道理。但是生活中有很多地方需要花钱呀。随便一场病，住几天院，三四年攒起来的积蓄就没了。就像无底黑洞；总是要为了各种事情奔波。

　　理想主义者生于这个世界，就像玫瑰开在冰原，总是不合时宜——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阳翊抬手遮住苏淮的双眼。

　　“闭上眼睛，我家没到那种砸锅卖铁的夸张地步。只是眼看着我和我弟弟都要读大学了。来去车费、学费、生活费…有很多地方都需要操心。所以最近父母都有点压力大。

　　虽然他们装得无所谓，有时候来练舞也会感到愧疚。也不敢告诉他们、害怕听到斥责而非支持的声音。”

　　苏淮感受到眼睛上那双手的温度，温温的，有点像把脸埋进了小动物的毛里。
　　“也许我骨子里是个浪漫主义者，”苏淮顿了顿随即很快地笑了一下，“所以我不接受合适和平庸。虽然知道这很困难，但我只想要热烈与永恒——我正在尽力让自己拥有选择浪漫的权利，”苏淮仰起头看向吊灯的天花板，神情认真得像看到了遥远的星河。
　　“身为理想主义者的你，也同样有永不低头，选择理想的能力。”

　　舞房一阵寂静，阳翊偏过头看向苏淮，恰好跟人对上眼神。
　　“有什么我能做的，可以让你好受一点吗?”

　　“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哦~原来理想主义也有选择自己理想的能力嘛。”
　　“是的，如果没有玫瑰开在冰雪荒原，那就请你成为第一朵雪地中的玫瑰，在一片洁白中绽开血色，向世界展示——独属于你的颜色。”

　　“记得昨天第一次见的时候你说我的姓氏听上去很小太阳，但我感觉你比我更像小太阳。”
　　“实在想不到我竟然能得到这样的评价。”苏淮歪头轻声笑着开了口。

　　“你就是啊。
　　我身边的同学也觉得我像一个小太阳，无论什么时候看上去就是开心积极的样子。其实我不想跟他们过多交往，因为没有共同话题。但是当我处在那种需要社交的情景中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嘴巴自己就张开说话了。

　　身不由己地做出当下最有利的反应。但我厌恶社交，我偶尔只想一个人待着。
　　但跟你相处就很舒服，我能取下面具自由呼吸。

　　其实偶尔一个人的感觉也很好啦，看看落日看看朝阳——看，这是你来之前我从林荫间抓拍到的晚霞，”

　　阳翊拿出手机点开一张图片递给苏淮。
　　“看，我邂逅了一场浪漫晚宴。它是大自然能写给人们的最美丽的诗歌。”
　　“为什么浪漫?”

　　“晚霞是日落遗留的礼物。日落是光线造成的美丽错觉，是一个名为'浪漫'的奇迹。

　　当你现在从地球上看到太阳落下的光晕时，远在亿万光年之外的太阳早就顺着轨道走了很远，早早落下。我们本应该看不到的。可是因为光的折射，阳光穿过大气层，偏离原本固有的路线，进入人们视野。像鲸落一样。就算不存在于当初的位置，早已消亡，也要给人间留下一个美丽的假象，这还不浪漫吗?

　　噗，好像扯远了。
　　昨天看你笑着跳k-pop，表情管理做得很不错呢。拥有让看的人心情也变好的魔力，交流起来感觉应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很纯真善良的感觉。”

　　苏淮想了想，除了周知云和班上的人，似乎确实没什么真正扰乱他心情的不可抗拒因素。

　　“我会骂脏话的，也会很暴躁啦。开心一点，看开一点，都会好起来的。”

　　阳翊笑着望向苏淮，抬手在他头顶摸了一把。
　　“你现在还小，很多事情都没有经历过。心态积极确实很重要，但很多事情都不是光靠乐观向前看就能挺过去的——以后要是遇到什么难过的或者不开心的事情，可以来找我，我会全方面考虑给你最好的建议。”

　　“好~那你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嗯，”阳翊松开捂在苏淮眼睛上的手，“睁眼吧，别用那种同情的眼光看我啊，我可没你想的那么惨。今天只是，忽然有点累，不想装了而已。”

　　“你不消极的。”苏淮蹲在阳翊面前直视他的眼睛，坚定地说道，“换句话说，你即使消极也是浪漫的。”

　　阳翊愣了愣，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你怎么这么可爱。我可以抱你吗?”苏淮歪着头想了想，“看在你难过的份上，好吧。”

　　阳翊伸手拉苏淮站起，双臂环抱住面前的少年，脑袋埋在肩窝里，双手轻附在突出的蝴蝶骨上。

　　苏淮不太适应这种亲密的拥抱，下意识想挣脱，正准备发力时感受到拥抱住他的人胸腔在微微颤动。
　　“你…你哭了吗?”
　　“没有没有。只是觉得，遇见你挺好的。”

　　阳翊抱了很久，等到苏淮强行松开的拳头快忍不住握紧了才放开。
　　“怎么感觉你浑身僵硬，血液循环像要停止一样。”
　　“你像这样头埋颈窝里，有点痒，刚刚差点就要动手了。”
　　“那我…真幸运?真荣幸?”
　　“…少贫两句吧，画风转得太快，有点反应不过来。”

　　“哈哈哈，你是我的快乐源泉吗?我怎么听到你说话就想笑?”
　　“…这不叫快乐源泉，这叫小丑…”
　　“什么小丑啊，你真可爱——不逗你玩了。这么晚，该回家了吧?抱歉啊，因为我没能跳成舞。下次再见面时别叫我学长了，叫哥哥吧?”
　　“好的哥哥，”苏淮从善如流地改口道，“那我先走一步?”
　　“走吧，送你回家。”

　　走出舞蹈室月亮已经高挂在夜空中。错开晚自习下课的高峰，校内校外人群散了大半。卖夜宵支起小摊的商贩也都各回各家。路灯光清冷冷的撒在地上，今夜月色十分明亮，和着路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