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恋爱札记》吴明时

79、第四章 城市：雪落冬至(周奈/利贝缇）

　　小区里的草坪，先是染上了白霜，而后变得枯黄，从高处往下看，大地像一只正趴着睡觉的巨大金毛犬。

　　这天夜里，金毛犬变成了萨摩耶，因为雪落下来了。

　　雪静悄悄地下了一整夜。

　　清晨起床时，仿古路灯、长椅、草坪上分叉的小径，几棵尖顶的松柏，还有修剪的圆滚滚的灌木，全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世界变成一块巨大的糖霜蛋糕，他们就生活在蛋糕上的迷你国度里。

　　“下雪了，要不要出去看？”利贝缇隔着被子推了推她。

　　冬天起床实在需要勇气。周奈把脸埋进被子里，咕哝着她还要睡。

　　“是谁一天看八百遍天气预报，嘴里还念叨‘为什么还不下雪’？”利贝缇面无表情地复述。他站在床边，又推了推被子里那个鼓包。
　　“是利贝缇。”周奈缩在被子里，十分坚定地回答。
　　“呵，你少污蔑我。”

　　大概是发现自己实在是叫不醒她，利贝缇转身离开卧室，去了厨房。

　　被子外面传来了破壁机的声音。他最近很沉迷燕麦奶昔，还有一种黏黏糊糊的煮豆子。

　　真是的，明明昨天晚上他们两个都熬到了三四点，可为什么他一大早上还是这么精力十足。
　　她昨天晚上做梦，梦到自己庄园游戏里的土地上全都种满了草莓苗，而且还有一直有个稳重的男声，像画外音一样语调平平地叙述草莓种植技术。

　　他这种症状已经持续好几天了。他最近一直都在研究草莓，家里的阳台上也多了几盆新的盆栽。
　　他天天在她身边看草莓养护要点、栽培指南之类的视频，仿佛要把自己培养成一个草莓专家。

　　事情还要从上次他们一起逛超市说起……

　　“草莓就是冬天的水果。”周奈非常肯定，他难道没看到所有草莓味零食上面都写着“冬季限定”吗？
　　“草莓明明三月份才开花，四五月份才结果。”利贝缇盯着购物车的包装精美的红色浆果，确信这一定是邪恶机构培养出的反季节作物。
　　真稀奇，明明他自己才是邪恶的地狱生物。

　　“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时代的草莓，反正我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在冬天吃草莓。”周奈去旁边转了一圈，又拿着几盒浆果回来，发现他还在研究那些草莓。
　　“现在都是大棚种植啦，”周奈勾了勾他的手，想把他拉走，“如果你不想吃这种草莓，那我就只买一盒好了，你的话就去那边买几盆草莓盆栽，等它们春天开花？”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想法。利贝缇跟着她来到绿植鲜花区，这里果然出售草莓苗。
　　只不过——，他托起绿叶间的一朵小白花，无声地质问她。

　　“哎呀，可能是超市里的空调太暖和，让它们误以为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呢。”周奈露出非常无辜的表情，毕竟天要下雪，草莓开花，这也不是她能决定的事。
　　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陪着他在那一大片挨挨挤挤的花架上，找出了几盆还没开花的草莓苗。

　　周奈心里觉得这几盆草莓笨笨的。它们一定是感觉迟钝，都冬天了居然还不开花。
　　但利贝缇却坚定的认为，这几棵才是真正的正常草莓。

　　感觉迟钝的正常草莓，就这样被他们带回了家。
　　昨天晚上，天气预报又说会下雪，利贝缇还把它们搬回了室内，放在电视边那瓶茂密的雪柳旁。

　　“喂？妈妈，嗯嗯，我知道……我已经起床了。”周奈从被子里爬出来，裹上毛绒绒的睡衣，踏上拖鞋，啪嗒啪嗒地走向洗漱间。

　　“……熬夜？不算吧，只是睡得有点晚。”

　　她冼完脸，把毛巾挂回去，走到餐厅，在餐桌边坐下，小口小口喝着温热的莓果奶昔。

　　“……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周女士的声音透过微弱的电流，传到一只竖起的耳朵里。

　　“这种事现在说也太早了吧，”她伸手挠了挠脸，准备和以前一样糊弄掉这个话题。
　　“……不是催婚，就是想问问你的打算。”

　　“暂时还没有什么打算，我感觉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嗯，她是真心这么认为。结婚这件事实在是太麻烦了，她现在一心扑在自己可爱的毛绒玩偶事业上，实在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筹备这种可有可无的事情。
　　结不结婚这种事情根本就没关系吧。

　　父母的故事，是一张一分为二的家庭合照，从小听这个故事长大的周奈，很难对婚姻这件事抱有什么期待或者说信心。

　　“你是准备继续保持这样……开放的关系……让那个卷毛丽丽，没名没分的跟你一辈子吗？”

　　“哎呀，周老师，这个词现在不是这样用的。”周奈急急忙忙地打断她，连纠正她对利贝缇的称呼这件事都暂且放到一边。

　　网络时代，语言的更新迭代速度极快，以至于周奈现在听到“开放”这个词，脑子里迅速划过一大堆炸裂的外国新闻，男男女女、女女男男、手足之情、主仆情深……总之快停下，不可以再想了。

　　“我们……之间，还没有那么开放，就是非常普——通的男女朋友关系。”她稳了稳心神，非常沉着冷静地说，特意在‘普通’两个字上面加重了读音。

　　“好吧好吧，搞不懂你们的网络语言。” 周女士终于放弃这个话题，转而叮嘱：”今天是冬至，晚上记得要吃点热乎乎的东西，汤圆、饺子什么都可以。”
　　“嗯，我知道，我买了陈皮红豆沙，还有糯米小丸子，晚上放一起煮一下就好了。”周奈十分乖巧地和妈妈报备菜单。

　　家乡那边的习俗就是这样，冬至晚上要喝一碗热乎的汤汤水水。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吃一点热乎的东西，这背后大概也有一些古代传下来的美好寓意。

　　“好，你买了吃的就行，马上到点了，我要去上课了。”
　　“嗯，好，周老师拜拜。”

　　周奈提着玩偶的手臂，走到沙发边，扯了扯他身上盖着的毯子。
　　利贝缇撩开眼皮看了她一眼，掀开毯子，任由她挤了进来，还不忘顺手把毯子盖好。

　　“你的牧师母亲又给你打，电话？”他一只手臂压在她身上，另一只手无聊地按遥控换台。

　　周奈：……

　　真搞不懂，他俩为什么喜欢都给对方起外号。
　　“不是牧师，是老师。”她再次重申。

　　“明明就差不多，不都是顺着指引，拯救迷途的……羔羊？”利贝缇思考了一会，觉得自己没错。
　　“这么说是有一点像，但差别还是很大的。”周奈一边缝蘑菇伯爵衣服上的花纹，一边和他聊天。
　　“牧师原本就是‘牧羊人’的意思，牧羊和牧小孩……差别好像不是很大，”他摸着她的头发继续说道。

　　呃，如果他非要这么说的话……周奈在脑海中设想了一下，草原上一片安静吃草的白色羊群，忽然变成了活蹦乱跳、四处飞舞的人类小孩，黑白花的牧羊犬在小孩群里七进七出，却还是整不好队，在一旁急得嗷嗷叫……

　　“还是不一样的，感觉牧羊会比牧小孩简单。”她很确信这一点。。

　　似乎也对，但利贝缇决定拿出一些重磅证据。
　　“你知道吗？她身上有很多‘祝福’。”

　　祝福，是人类感激祝愿的力量。
　　这样庞大的能量，他之前在一些德高望重的牧师身上见到过。现代社会，对神的信仰衰落，人们的祝福不在集聚在教堂教会，而是分散到了社会的各个角落，各行各业，每个人身上几乎都或多或少会有一点‘祝福’。

　　“听起来好像很有意思，那些被人感激最多的工作，从业者身上的祝福会更多吗？”
　　“从理论上来讲是这样。”

　　“那我身上也会有吗？”周奈趴在他身上，期待地看着他。她之前偶尔也有好好工作呢。
　　利贝缇打量了一下她灵魂周围那层浅浅的光晕，说：“之前也有，现在更多了。”

　　“真的吗？这是不是说明有很多人喜欢我设计的玩偶？”
　　“嗯，”他点头，然后停顿了一会儿，提醒道：“你之前的那些工作，也收到了别人的感激。”

　　“啊，是这样吗？”周奈已经很久没回想起之前那些，坐在办公室里忙忙碌碌的时光了。

　　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连最后一次离职时候的感受，她都有点记不清了。在回忆的相册里，那是一段被刻意遗忘的时光，价值感很低，得不到正向反馈，绩效永远不能拿满，总是怀疑自己，总是不足，总是还有进步的空间。
　　可那种被期待的进步，对领导或公司也许有益，可对她个人的生命而言，却是毫无意义的。

　　那段日子里，唯一值得怀念的东西，是她在离职当日收到的：一束象征友情的黄玫瑰。
　　玫瑰被她做成了永生花，放进玻璃罩里，摆在书架上。

　　现在忽然知道这样的事情，知道自己原来认为一文不值的那段时光，也曾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帮助到了别人，收获了他人的感激。

　　“那真是，太好了。至少……如果这样的话，那也不算太浪费了。”周奈喃喃道。
　　心里似乎传来什么哗啦断裂的声音。

　　锁链消失了，“周奈，”利贝缇把她捞起来，迫使她看着自己，“我完成了契约。”她的心失去了枷锁，从此不再受工作的束缚，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得到了自由。
　　“真的吗？”周奈拉起蘑菇公爵的菌丝手掌，拍了拍他的脸颊。

　　“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利贝缇靠近她耳边低声说。

　　魔鬼俯身亲吻她的额头，把自己的纹章印到她的灵魂上，让她完完全全打上属于自己的记号。

　　深紫色的魔法符文如通红烙铁一般灼烧着人类宝贵的灵魂，在柔软的表面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可恶，好痛！”她好想捶他，利贝缇这个骗子，一开始可没说过会这么痛。

　　利贝缇很愉悦地笑了，他低头轻咬她的鼻尖，哄道：“不如想想别的来转移注意力？比如说——天晚上吃什么？”
　　“都说了要吃红豆沙丸子汤。”昨天就和他讲过了。
　　“草莓蛋糕呢？”
　　“要。”
　　“热可可？”
　　“好。”
　　“晚上一起看电影？”
　　“好。”
　　“和我签订伴侣契约？”
　　“你别做梦了。”
　　……

　　窗外，又有雪花飘落，从灰色的天空，打着旋儿落下，落到马路边光秃秃的樱花树枝上。等到明年春天，这些曾经盛放过的花树，又会从冬眠中醒来，绝不失约地开出满树繁花。
　　因为，已经有人约好，要在春天一起出门看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