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进制》吃一整天

48、追述下

　　因为那无法删去的视频，我被黄旭玩弄于鼓掌。这一切，都怪小弦，那天在吉祥旅馆的事，不该有人知道的。但我对他真的恨不起来，完全。
　　我讨厌极了。并不是说因为我的过去，我对这些事就能视若无物。我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我的心不是钢制的，也没有抹除记忆的超能力。我不可能像镜子上的雾那样，慢慢淡忘那些过往的印迹。总之，我和常人没有区别，不要觉得我经历了那些，就能像个□□一样，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
　　从六楼一跃而下之后，我并没有立刻晕厥过去，而是恍惚中觉得鼻子和嘴唇热热的，眼前泛起了模模糊糊的红。我好像整个人都碎成八瓣，水门汀的地面成了殷红。
　　我随即失去了意识。但这只是短暂的，就像睡了个午觉，睁开眼时，窗外日迟迟。
　　我来到了不属于我的地方。昏暗的房间，狭窄的单人床，摇摇欲坠的吊灯，脱落的墙灰，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不，不是病房。我没穿病号服，身上贴着一件紧身的黑色连衣裙，挂满了不锈钢的吊环。稍稍移动，就叮铃铃地发响。床头小桌上，摆着一个白色马克杯，印着不知名的花纹。杯中盛着一点清水——无色无臭的液体，大抵是清水吧，我没有喝。杯子旁边有一盒盒饭，盒饭旁放着一板“渚江牌”润喉糖，已开封，但不同于平日所见的包装，我含了一颗，只觉嘴中苦涩得很，却吐不出来。
　　我不知道我身在何处。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打开房门，却只见门后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两侧都是门，但已不知通向哪里了。
　　大概我没有探险家的天分，于是坐回床上。这时才发现，手上的指甲油褪了色。甚至连这手，都像与平时不同了。
　　“奇怪。”我自忖。我被囚禁起来了吗？可这也不像是被软禁的样子。我看见墙角的衣柜，想走过去看看，两腿却不听使唤地僵在原地。不，不只是两腿，与其说我在行动，不如说我只是一味地观测着。除了视线和思想，我什么都控制不了。润喉糖在嘴里化开，好像没那么苦了，我感到自己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继而凝神，注视着暗灰色的地面，厚底鞋轻轻踢着床梁。
　　墙上的时钟转过了一刻，我听见了敲门声。门没上锁，但我还是说了声“请进”。那人进来了，是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女生，两撇浓重的眉毛，最为显眼。
　　她垂头丧气地关上门，说道：“爱丽丝，今天的演出取消了。”
　　“为什么？”我握紧了拳头。
　　“说是北区又打起来了，太危险……”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拍案而起，“咱干这行要是躲着危险，那算什么东西！”
　　“你可是我们的灵魂人物，你不能——”她眉心紧皱，眉毛一颤一颤的。
　　“别说了。既然今天的安排取消了，那就赶快重新布置一遍，明天也好，后天也好。总之不能拖到停战——”
　　“爱丽丝，你真的疯了！”
　　“我没疯。北区还有九十万人，他们需要我——需要我们！蕾切特，你和丹妮、中井她们说说，总之这次演出一定得办，即便延期！”我瞪着她。
　　她甩门而去。
　　我不知道爱丽丝为什么要这样，不过换作我，大概也会下同样的决定。
　　爱丽丝重新坐回床上，用手机打开了歌词，轻轻地哼起来。
　　观测到这里就停止了。我失去了意识，再睁开眼时，只闻得周遭鼓声隆隆，贝斯嚓嚓，吉他轰轰，总之是乐声如雷。交错的聚光灯，在舞台间投下斑斓的剪影。
　　我手握麦克风，放声高歌，不，是嘶吼着，喊出了自己都听不清楚的歌词。没人对我说，但我知道这是“废土摇滚”的风格，暗沉的远天下，观众或站或坐，都发了狂，随着乐音一同嘶吼，好像要将这暗夜撕裂。
　　在电吉他如骤雨般忘情的独奏之后，一曲既终，台下喊着“Encore”“Encore”，我看见人群中有什么窸窸窣窣地动着，一旁的贝斯手中井使眼色，示意我该回去了，我却摇摇头，不受控制地凑近了麦克风。
　　“再来！最后一首，《Peace Negai》！”
　　鼓声重新响起，台下呼声雷动，观众随着节奏打拍子，没有一丝不和谐音。
　　直到枪声刺穿了鼓膜。
　　我再次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在一间幽闭的密室。戴着墨镜——或许是护目镜——首先目及的是双手，戴着胶皮手套，正操弄着一台庞大的机器，上面的说明文字，有的是汉语，有的是英语，但我都看懂了，甚至能够理解手上操作的方法。密室因密封不当而产生的陈腐而潮湿的空气，夹杂着铁锈的气息，钻入肺中。
　　我默念着操作流程——听声音是个中年男子——在触控屏上按了几行代码，将随身的U盘插入机器，点击“OUTPUT”，一气呵成，镇定自若，直到身后忽而响起了警报。呜——呜——呜——刺得人耳内生痛，我强忍因这巨鸣而产生的全身的不适，注视着显示器上的进度条。警戒灯流动的赤光，照射着我。
　　20%。
　　35%。
　　45%。
　　50%。
　　到了60%左右时，有什么在重重击打着密室的房门。我见第一台的拷贝即将完成，便转身面向另一侧的机器，在上边再输入几行代码，放入另一个U盘，继而，第三台、第四台。四台机器在飞速运转着，拷贝着所有文字影像数据。
　　但刚插入第四个，那门就快撑不住了，慌忙间，我只来得及拔下两个U盘，便打开天井，踩着控制台爬出去。然而还差一步，就被来者拽住了后腿。狠狠扯落。
　　在被扭送审讯室之前，我一个箭步，挣脱开手上的束缚，将那两个U盘插入了后脑的接口。继而是一阵眩晕，我再度坠落在无言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