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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下落 ...

  •   “八进制”仍是一如既往。但越临近约定的时间,我越感到莫名的不安。莫非真要让我等待三个月吗?她会否将我流放至记忆的深处,忘却我的名了呢?不会的,不会的,我相信她。但倘若比这更坏,她——或许遭逢不测,永远地消散于时空,我真是无法想象——况且比起这个,那种生死未卜又无法探问的无助感,就像桌上擦不干净的灰,无论如何迫着自己醉心于他物以转移注意,心底的一抹殷忧却无时或忘。
      我时而盯着那沉默的女孩子,她到底能听见我的话语吗?但即便听见,又能怎样呢?没有任何回应,好比在神龛前祈祷,只是一种慰藉罢了。倘若有明确的答案,我倒不在乎多久的分离,只是这种恼人的多疑,总是划破晚空的宁静。
      无事时,我会跑到无人的实验楼,在长长的走廊来回踱步。看着冬日湛蓝的天空。可惜这苍蓝的远空啊,又有谁和我一同眺望着呢?我们在相异的世界,此刻悬挂于她头上的,大抵只有那肮脏不堪的灰天吧。
      纵使做题时,看见纸上的等于号,我又会恍然失神,相见我和她的轨迹,大抵会是两条无助的平行线,即便偶而因某种可恨的机缘而相会,也不过是世间运行所起的一个错误。正如编程中的bug一般,谁能说这世界是完全精确的呢。然而倘若平行线永不相遇也好,何故转瞬交会,又归于长久的分离!这种徒然的思念,无果的爱慕,真像烧灼在内心的烈火。除了将灵魂燃烧殆尽,别无他用——而即使燃尽了,也只是默默地归于黑暗,绝不会发出一声,使人听闻。
      我慢慢发现我忍受不了,这种无声的孤独。有时我好像发了疯似的,在客房一坐就是半天。明明床单和枕套都是我换洗的,那香气分明飘散殆尽了,我却仍然幻想着,此刻自己呼入的空气,曾经为铃所使用过。我没有移动过床和书桌的位置,只是每周都用抹布擦拭一遍,那样假若她某天回到这里,也不致因为漫天的尘屑而打起喷嚏。
      我会躺在那张小小的床上,仰望着窗外散入的日光,在纯白的天花板上恣意流动·。她一定也曾目睹过这般光景。我会忽然想要开窗,继而关上,再开、再关。这动作她不知重复了几遍,也许我握住的此处,她曾经碰触过呢,那样我们就又一次牵起了手。
      不对,不对。即便曾经留有些许印迹,早被初秋的暴雨洗刷尽了啊。
      我会漫无目的地下楼,将冰冷而无依无靠的双手,插进口袋,在街上慢慢走着,对迎面而来的每一个路人,无论是相貌还是衣着,都细细打量,说不准其中一个就是铃呢!不,这不可能。倘若铃回来了,一定如童话故事中的桥段一般,在一处幽僻的所在,因某次浪漫的巧合而重遇,再次,也会戴着只有我能看见的光环,因为某种天赐的良机而面见——总之断不会在这喧喧嚷嚷的街口,化作无聊行人中的一人。乞求这样廉价相见的我,是否无意中也在贬损了她呢?真该死啊,我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身边的行人吓了一跳,退开两步,我不想让自己被视作怪物,于是道声抱歉,猛地跑开了。
      我跑得越远,那惊慌的心情就越转淡,期待的心绪越转浓,内心雀跃如枝头飞鸟:也许她就在我前面——也许,我正在奔向她的位置!可惜那发型、那着装在2021,都该死地这么流行。人类六百年不曾改变啊,没有希望了,没有了,正如我。我霎时发了狂,死死扯着那背影的手。
      “铃!”我喊道。
      那人回过头来,半是惊异,半是恐惧地看了我一眼,急急扯回了手,差点要给我一巴掌了,想必总归是不想摧毁这暗藏内心脏污的漂亮假面,只是投以看疯子的眼光。
      “神经病!”那人反应过来,唾骂了一声,就走开了。
      这样的情况,发生了几遍呢?即使一次一次在内心说下回绝不出这种洋相,总归是偏执地揪住那一缕虚无缥缈的所谓希望,祈祷那种不切实际的空想能够冲淡虚幻的现实。
      唯一的,唯一的慰藉,就是“八进制”。我惟有相信她仍在彼方,仍在倾听着我无意义的话语——不听也罢!只要她在,那就比一切都好。
      然而祸不单行。某天,天空久违地降下了时雨。因为北风,廊下积水如镜,散步不意摔了一跤,手机就掉水洼里面,因为没装保护套,进了水,坏了。用了三四年,早已过了保修期;送去修理,也说不一定能修好。但我顾不得那么多,塞给那维修工——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叔——几百块,告诉他即便是死马当活马医,也务必尽力去修,到能重新打开“八进制”为止。否则,我与她当真是音讯隔绝,鸿雁不通。
      过了两天,我回到那店,那大叔见我来了,竟走出柜台,向我鞠了个躬。
      “对不起啊,这实在是修不好——要不把钱退给你?”
      我强笑着,摇摇头。走出店门时,又下起了如丝的细雨。我过了一个路口,索性不往前走了,只是呆呆地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像是受了重击一样,眼神失焦,脑袋一片空白。头发和衬衫都淋湿了,我发着抖,自己却无知无觉。
      被身后的路人撞了一下,那人大概在道歉,可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好不容易意识到自己在走路,却只是在地面茫然地挪动。雨下大了,纷纷洒洒,到街角处,脚下一滑,终于颓唐地坐到了地上。
      我无能地哭泣起来,又开始抽自己巴掌。若有一个按钮能让我回到五日前,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可惜世上原没有读档功能,不论是“八进制”还是平日的工作,都全数毁了。其实这手机用这么多年,早该预计到的,可我没想过这一刻来得如此骤然。
      雨声渐渐模糊了,空中只余下飕飕的冰风。记不清我是怎样起来的。我碰见了小黎,他拉着购物用的小车,车里大概全是蔬菜之类。见了我,神色好像有点好奇,嘴里不知在念叨什么,我似懂非懂地摇摇头,试图从他的口型中得出答案,最终也只是听见些蛛丝马迹而已。
      “好……好的。我回不去……不回了。”
      此后他才告诉我,我当时脸色很差,嘴唇发紫,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倒了。我有那么脆弱吗?当时拒绝回家,说是因为二哥回来了,家里待不下去云云。总之我找了各样的理由,想逃避身边的一切。于是我去了小黎家。
      “欢迎光临寒舍……”他打开了有点残破的木门,扶着我到布沙发上。我换上小黎干净的衣服,喝了点水,吃了一碗云吞,眼神才慢慢清明起来。
      这时我挣扎起来,环顾四周。小黎家在渚南某个繁华的小区,住一楼,在地上停车场上坡位的一侧,旁边就是电房。显然这并非住宅区的一部分——住宅有专门的楼栋,且从二楼开始算——只是设计时无意空出的休息室兼杂物间。
      说是房子,其实只是一个稍大的房间,用布帘空出了所谓卧室;厨房是临时搭建的小棚,洗手间和浴室都得出去,用小区公用的。房内只有一扇窗户,小得不用挂窗帘了。屋内的施设也足够简陋,两张异色的破布沙发和缺一角的小圆桌,二十来寸的老式电视,以及半生锈的热水壶,构成了客厅地上的一切。
      当时小黎的父亲也在,就是他给我端来的云吞。我记得以前在家长会上见过他。
      我还没说话,小黎就问:“说实话,你刚才怎么了?”
      “没什么……早上没吃饭。”
      “时间太赶的话叫个外卖也好啊——不过现在外卖也贵了。”
      “是这样。”
      “打电话给你家里人?”
      我摇摇头,解释道:“我手机坏了。”
      “那咋整?你还能回家不?”
      “放心。车卡还在。”
      “真的冒失啊,快期末考整这么一出。这样吧,我有个旧手机,本来要卖的,现在借你,放寒假再还我吧。”
      “这怎么好意思……”
      “别弄坏了。”他站起来,翻着桌下的抽屉。
      我看一眼忽明忽暗的顶灯与斑驳脱落的墙灰,羞怯地垂下头,对小黎说道:“说起来,我还没来过你家……”
      “我也不想你们过来。”
      “总之,还是谢谢你。你刚刚是买菜路过那里吧?”
      “还没全晕过去嘛。你小子,还醒着就不能自己走?你不知道你多重——”
      “好兄弟嘛。谢谢你的衣服,下回请你吃饭。”
      “‘下回’‘下回’,和‘考虑考虑’‘有空的话’有什么区别?空头支票别整太多,别像——”
      他爸回头瞪了他一眼,他立时闭上了嘴。
      我尴尬地笑道:“哈……哈哈,这云吞真好吃,你爸做的?”
      小黎眯了眯眼,道:“买的。他哪会做。”
      “辛苦叔叔了,这多少钱……”
      小黎一摆手,笑道:“没事!我家虽然穷,可还没到那地步——”
      “开平,闭嘴!”他爸原本在看着电视,突然骂道。
      我们都屏息噤声,过了一会,他爸又开始说:“十来块的东西,没关系,你是开平的好朋友嘛,这算什么。”
      小黎挠挠头,说道:“好了好了,我们不说那个了。你刚才怎么了?吃错东西了?”
      “算是吧……”我勉强答道。
      我们有的没的闲聊了一会,他爸接了个电话,就披上外衣,急匆匆地出去了。
      “怎么了这是?”我悄悄问。
      他摇摇头,说道:“八成是哪里又整短路了。”
      “你爸是这里的电工?”
      小黎好像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不过话说回来,他怎么了?”
      “失业了。”
      “这不是干得好好的嘛。”
      “几个月前被渚江联合炒了。”
      又是他妈的渚江联合。我咬咬牙。
      他继续说道:“我爸搞研发的,明年就五十了,前不久干了个大工程,那狗屁公司还说会给他升职,没过多久就空降一个姓褚的,把他晋升位置顶了。”
      这事并不算难以置信,我问他:“那也不至于弄到失业吧?”
      “那新头头属实不干人事,针对我爸,给他降薪穿小鞋,最后挑了些小毛病把他炒了,赔了十几万就当了事。”
      “那十几万也算不错——”
      “不错?现在还没拿齐呢!就拿了一两万,剩下的硬拖在那儿,摆明了看谁熬得过谁。本来薪水就不多,唯一好处是公司分了房,现在找点借口把那房子也收回去了。我们把所有家具卖了,才在这里换了一个房间——就这还只是租的,还得到处托人安排,不然连电工都干不了。”
      “你妈呢?她没有工作吗?”
      “唯一靠的就是我妈了。她干着两三千朝九晚九的工作——不干的话水电费都交不起——说尽量找个有钱人,嫁了再离婚分财产回来找我爸。但至于找不找得到嘛——哎呀,谁知道呢。人穷了是这样的。”
      “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们说呢……”我叹口气。
      “和你们说了也于事无补。只是没必要,况且家丑不可外扬。”
      我切齿道:“哪里是‘家丑’!这他妈纯粹是公司造的孽,你们也是受害者。”
      “对。但那又怎么样呢?结果就是这一地鸡毛。就算我说我恨死公司,想把所有姓褚的碎尸万段,我也不会去干,我就是这样无能狂怒的空想家。”
      “我也是……”
      “你算什么?别随便附和我。”
      再看一会电视,他爸提着一袋盒饭回来,小黎还想留我,但我不想再吃他们买来的饭菜了,便托辞离去。
      回到家,我取出了他给我的手机,只好暂时用着这个。我不想留下任何证据,况且也不熟悉这迥异的系统,于是没有弄“八进制”,只是剪剪视频赚点小钱。
      冬天的渚江不会下雪,却弥漫着雪似的水雾;西伯利亚的陆风迫近时,床上甚至结出一层薄薄的霜。渚江流域是南方中的南方,因而无论是什么学校,教室里都没有暖气;尽管关了窗,寒气仍不断渗透进来,使人心神不宁,手指僵冷,有时连笔都握不住。
      2021年就是这么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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