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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好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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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幼怡的手在严微头上停留了很久。久到二人对视彼此,脸上都有点红。
突然出现的手机震动声音打破了这样的尴尬,严微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来电。
她按下了接听键,而许幼怡的手也悄悄地抽回来,后者默默低下头继续吃饭,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喂。对,是我要找的。好,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严微对许幼怡说:“好运气找到了。在沪光书店。”
二人又草草吃了几口,脸上都有些愉快神色,不知是为了终于找到猫而高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不过两个人都很默契地谁也没多提一句刚刚产生的微妙气氛。
到达沪光书店的门口,严微一眼看见一只青灰色皮毛的蓝猫正慵懒地趴在门前阶梯上,眯着眼睛在晒太阳。
她快步走上前去,蹲下来盯着那猫:“终于找到你了,好运气。”
许幼怡便也走过去,伸手去摸那猫的小脑袋,笑眯眯地说:“原来你就叫好运气啊。”好运气似乎很喜欢她,主动去蹭她的手,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咕噜声。
怎么比对自己还亲呢,严微心想。不过她似乎很乐于看见这一点。
“原来是你的猫。”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二人抬头去看,是沪光书店的老板,那个名叫沈俊的中年人。他的身材微胖,脸圆圆的,戴了一副金属框架眼镜,穿了一件格子衬衫,看起来文质彬彬又不失憨厚。
两个女孩站起身来,同时露出笑容,异口同声道:“原来是你。”
这突如其来的默契让两人都有些惊讶,不由得对视一笑。许幼怡先开口:“你也认识沈老板?”
严微点头:“我经常来书店看书。沈老板人很好,不收钱。”
许幼怡笑道:“难怪我没见过你。我通常是买了就走,并不会在咖啡厅里的阅读区域停留。”
一旁的沈俊却笑了:“你确定没在书店见过她吗?”这话是问向许幼怡的。
许幼怡歪着脑袋,陷入思索,突然灵光一现:“啊,我想起来了,我曾经在咖啡厅里停留过一次,不过那一次是为了避开一个很讨厌的人……”她睁大了眼睛看向严微,“那时坐在座位上帮我挡住了谢一范的人,是不是你?”
严微皱起眉头:“谢一范?”
“哎,不要提了,那是我的前男友。”听到此处,严微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挑动了一下,但许幼怡好像没有看见,接着说:“早就分手了,但我回国以后,他又纠缠不休。还好那次是最终甩掉他了。”
“哦。”
“当时光顾着躲他,我本来要买的书也忘了买了。”许幼怡抱怨道,她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对了,所以是你捡到了我本来挑中的那本《吉檀迦利》,然后买下来了,是吗?”
“嗯,是的。”
“这么看来,原来那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啊。”许幼怡若有所思。
严微看着许幼怡,感到一丝慌乱,大概是害怕她发现自己从那时起就产生并持续了长达三个月的执念。她轻咳一声,转向沈俊:“谢谢你,帮我找回了好运气。”
沈俊笑道:“不用客气。昨天晚上下了大雨,我本来准备早点关店,却听见门口有猫叫,出去一看,就发现了这只猫,可怜兮兮地趴在门口,浑身已经湿透了。我怕它生病,就赶紧拿条毛巾包裹住了,送到宠物医院去检查,还好没事,吹干了毛发就好了,生龙活虎,还特别能吃。”
好运气好像听懂了一样,抗议似的“喵”叫了一声。
难怪许幼怡来到书店的时候只看到一张说明老板有急事的字条,原来他是带好运气看病去了。
有时候人世间的缘分确实很奇妙。也许好运气真的是一只运气很好的猫——不仅自己运气好,还能把好运气带给身边的人。
许幼怡笑盈盈地对严微说:“你请我吃饭了,那我请你喝咖啡,怎么样?”
严微看着那弯弯笑眼,内心升起一阵暖意。“好。”她说。谁能拒绝这样一张脸啊。
一旁的沈俊笑道:“在我的地盘还说请不请的,太见外了,今天我做东。”
许幼怡仿佛就在等着他说这句话,立刻笑嘻嘻地作欢呼状:“好耶!我就知道沈老板最大气了。”
严微抱着猫,坐在咖啡厅内她平时常坐的位置上——第一次遇见许幼怡的时候,她刚好就坐在这里,只不过这一次那个像猫一样的女孩子没有可怜兮兮地伏在她的腿边,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她的面前。
许幼怡对服务小妹说:“我要一杯焦糖拿铁。你要什么呢?”她问严微。
严微答道:“美式咖啡,不加糖,不加奶。”
许幼怡惊讶道:“黑咖啡不苦吗?我是喝不了,我特别喜欢吃甜的,有时候加一份糖都不够。”
严微耸了耸肩:“我在备赛,不能摄入多余的糖和脂。”
虽然说出口的是理智缘由,但严微的心里却在想,她一贯的生存原则便是如此,简单规律严格到近似苦行。生活难道不就是苦的么?苦涩让人清醒,于目标有益;甜蜜让人上瘾,对成功有害。
然而眼前的这个女孩,不仅外表看起来甜甜的,内心似乎也是充满了爱与温柔,好像她就是在这种甜蜜的幸福感中长大的。
或许对于此刻的严微来说,许幼怡就像是一颗甜蜜的糖,充满了甜美的诱惑力。但她一向是对这种甜蜜的美好心怀警惕拒之千里的。甜美难道不就是诱人的陷阱吗?
也许问题的根源仅仅是,她从来不曾相信,自己能够拥有,或者说值得拥有这样的美好吧。
大概是为了缓解此刻心中骤然掀起的波澜,严微低下头,专注地抚摸着怀里的好运气。
许幼怡看着她和猫,脸上显示出愉快的表情。
“好运气为什么会跑到‘城中村’去呢?”她突然这样问。
“我以前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严微答道。然后她便有点后悔于这样不假思索的诚实——她会不会瞧不起住在那种地方的人?
但许幼怡只是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了,好运气一定是想家了,对不对?”
太对了。不需要她多做解释,许幼怡就可以想到这一点,还是让严微感到相当欣慰。“城中村”的那个小屋,比她现在住的地方还要小,还要破,但那毕竟是“家”,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可以卸下所有防备,毫无顾忌地做自己,并得到一些来之不易的休息。虽然那时候的邻居也都是些生活窘迫的人,但有些温情却正是从那种相似的一文不名与捉襟见肘中产生出来的,比如与红妹之间的友情。可惜后来“城中村”被地产公司买下,又要求全部拆迁,所以她才搬走。那个时候红妹和她的母亲黄月芳还没有搬,也不知道她们后来去哪里了。想到此处,严微突然觉得有点想念红妹。
不过也许世上的事就是这般此消彼长。红妹不见了,但出现了一个新的念想。
会是一个新的朋友吗?不知道。至少严微此刻还不能确定。
咖啡喝了一会儿,二人也聊了一会儿,许幼怡看了看手表:“已经两点多了,我得回学校上班去了。上午都没去,王教授该说我了。”她收拾了一下东西,又问严微:“你下午要做什么啊?”
严微答道:“先把好运气带回去,然后应该会去训练吧。”
“那你训练加油。”许幼怡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有机会也教我两招,说好了啊!”
“……嗯。”
告别许幼怡后,严微把好运气送回家里,自己收拾了一些衣物,背上健身包就去了拳馆。
杰力搏击位于堕落街尾的一条小胡同里,位置不太显眼,所以生意也不是特别好。拳馆老板老赵是散打出身,馆中教练也多是他的师兄弟,旗下职业拳手参加比赛种类比较杂,其水平也是参差不齐,所以在业内并不知名。这倒是给了严微便利——离开瑞格泰拳以后,前东家四处散播她的传言,说她技术不行脾气还臭,根本不好相处,搞不好就会给拳馆惹麻烦,所以她此前已经被好几个拳馆拒收了。还好,杰力搏击并没有加入那些知名拳馆组成的所谓“联盟”,便允许她参与专业的训练,只是依然没有专属的教练,因为她没钱去请。
不过严微完全不在乎这些,只要还能坚持训练、参加比赛,对她来说就足够了,因为这是她唯一热爱和专注的事业。严微坚信,总有一天,她会打到全国比赛,然后拿到自己所属级别的那条金腰带。一定会的。
像往常一样,先是一千个跳绳热身。然后是力量训练,分为爆发力和耐力两项,每个专业拳馆都会有杠铃、哑铃等设备可以完成这样的训练。之后是空击训练,对着镜子将几种拳法各打三百拳,同时还有步伐和闪躲的练习。此后便可以缠上绑带,戴上拳套,开始今日训练的重头戏——击打沙袋,这一步通常会分为速度、重击两大部分,最后还会进行五组以上的三分钟自由组合练习,通常完成了最后这几组比赛强度的练习之后,人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衣服湿透到可以拧出水来,这时就可以拉伸按摩放松,然后洗澡换衣服打道回府了。
每个训练日严微都会按照这样的日程一丝不苟地把每一个训练环节完成,只是没有教练指导,对于动作的完成度心中没数。偶尔她也会跟拳馆里的其他拳手结对练习,尤其是涉及攻击与闪躲组合的部分。总的来说,效果肯定不如以前好,但她坚信每一分努力都有回报,只要坚持训练下去,至少不会退步。
然而“坚持”两字毕竟只是人的主观意愿,在长久努力没有任何反馈的时候,意志再坚定的人也难免产生些许动摇。有时候严微练完所有的动作以后,已经是华灯初上。她默默地洗澡收拾独自走出拳馆,看见夜空星星点点,内心还是会冷不丁地空落一下。比起肌肉的酸痛与身体的疲惫,也许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内心的寂寞。
寂寞是前途不定的茫然,是孤身一人的清冷。但寂寞也是生活常态,如果习惯了,好像也就不算什么了。
忍耐孤独,忍耐迷茫,忍耐疲累,忍耐疼痛。对于严微来说,也许自己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忍耐一切常人无法忍耐的痛苦,然后将该做的事情不动声色地做下去。
就像那句诗里写的那样:“忍耐的低首。”
不过自从遇见那个女孩之后,这种心绪好像已经不太一样了,是吗?
比如今天的训练,她在跳绳这一部分,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状态好像有点不太一样了。
起初,心是乱的——乱是因为多了许多想法,又或者说心里多了一个人。她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个像猫一样的女孩子,虽然她们两个才刚刚分开,但她忍不住在脑中回想这一夜半天时间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这一分神,跳绳的步伐就乱了,本来可以一气儿跳上两百个,现在五十个就被绳子绊到。
但回味又让人兴奋,好像比平时多了一些动力。练空击的时候,严微看着镜中的自己,脑子里突然就浮现出了一个念头,如果她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模样,会不会觉得很厉害?于是不由自主地把动作又端正了一些,出拳的力度也更大,好像真的有人在旁边看着并拍手叫好一样。
这种感觉很新鲜,也很奇怪。如此挂念一个人的时候,好像被分散了许多注意力,然而又多了一些动力;心比平时承载了更多的情感,但似乎又变得更加笃定。
像是一个一直悬在半空中的人,突然落下来,站在了坚实的大地上。有了牵挂是有了桎梏,也许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自由高飞;但又像是有了根,从此人不再彷徨无依,而是有了归处。
难道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这个念头让严微自己都吓了一跳。
甩甩脑袋,把怪念头甩掉,先好好训练。
对着镜子猛烈空击一百次之后,人已开始气喘。严微看着镜中汗流满面的自己,额前卷发顺着汗水黏在了脸上,呼吸起伏间,肌肉有轻微的酸胀感。她对着镜子做了一个健美先生的动作,鬼使神差地按了按自己的肱二头肌。不错,训练很到位,这一整条手臂肌肉线条明显,青筋脉络清晰,没有一丝赘肉。严微对自己很满意,内心隐隐生出了一种期待,等一下,在期待什么呢?算了,不知道,不深究。
有那么几个瞬间,严微偶尔瞥向镜子的时候,好像看见自己脸上出现了不自觉的笑容。真的与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她只能在镜中看见一张蹙紧了眉头的苦大仇深的脸。
这天离开拳馆的时候,严微感到神清气爽,完全不像以前那样疲惫,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劲儿。她走出拳馆大门的时候,抬头望向天空,看见一轮圆月挂在星星点缀的黑夜里,特别亮,特别大,也特别好看。不同于以往的淡淡寂寞,此刻的她,只感到一种由衷的愉快。有一个人也许就在看着同一个月亮,对吧?
回家之前,她先去便利店买了四桶五升装的矿泉水,一手提了两个,一路哼着五音不全的歌走回家。一进家好运气就迎上来喵喵直叫,严微知道它又饿了,就从柜子里拿出一盒猫罐头,小心地倒出来放在它的饭碗里。看着好运气狼吞虎咽的吃相,严微忍不住嘴角上扬。
“今天吃点好的,奖励你。”严微摸了摸好运气,脸上又出现了两个小酒窝。
确实应该奖励,要不是昨晚好运气跑到沪光书店,引得沈老板匆匆关店,也许自己还遇不到那个像猫一样的女孩呢,至少很有可能认不出她来,更不要提“捡”回家来。
好运气好像感受到她语气中的快乐情绪,很是不满地咕噜了一声。
就在这时,严微的手机又震动了起来。她打开一看,是微信消息——居然是许幼怡发过来的。
许幼怡先是发了一个打招呼的卡通表情,然后是一个问句:“明天中午你有空吗?”
当然。严微迅速地回了一个“有”。然后她意识到自己在根本不知道对方有什么事的情况下直接答应下来。这种事情以前可完全不会出现——那种面对旁人的警惕哪里去了?
“太好了,明天中午我十二点下班以后去你家找你。”屏幕上显示出许幼怡的回复。
“干什么?”
“不告诉你,明天再说。”
严微看着手机屏幕,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傻笑。
好运气歪着头盯着她看,大概是在惊讶,这位室友自从进了家门以后就在笑,今日笑的时间恐怕是比此前几个月加起来都多。
不过严微此刻的心情确实是很愉快的。
带着这种愉快心情,严微洗漱收拾,躺在床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也许是人生第一次如此期待明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