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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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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幼怡是在十二点过了十分钟的时候来的。应该是一下班就跑过来了。
严微打开房门的时候,看见那人手里抱着一个大大的购物纸袋,便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
“你还没吃饭吧?”那人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笑嘻嘻地问。
“……没有。”
“那正好。”许幼怡一脚踏进家门,熟练地换上严微早就准备好的拖鞋。
她把纸袋放在茶几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是数个透明耐热保鲜盒。
严微看着她打开这些盒子,里面装的是各种菜品,看起来像是自己做的。
“是你自己做的?”
“是啊,我看你这里没有厨房,平时吃饭应该不太方便。你要准备参加比赛,叫外卖的话太不安全了,还是自己做的放心。”
严微挠了挠头:“其实我有做饭的工具,平时也会自己做。”
说着,她打开那个位于门口挨着冰箱的小小橱柜。许幼怡看见里面放着一个微波炉、一个小电饭煲和一个电煮锅,还有几件简单的餐具,都是一人份的。旁边放了几个瓶瓶罐罐,应该是油盐酱醋之类的调料。
“没了?”许幼怡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没了。”严微的眼神很无辜。
“天哪,你这也太简单了。”许幼怡扶住了额头,“所以你平时怎么做饭?难道就靠煮吗?”
“基本上是吧。”严微诚实地说,“煮起来很方便的,少油少盐,非常健康。”
“你对自己好一点吧。”许幼怡无奈地说,“就算是为了备赛,也可以做一些健康但好吃的东西,不必委屈自己。”
她指着茶几上的菜,很自豪地开始介绍:“你看,我知道你不吃高糖高脂,所以特意上网搜了一些低脂低糖版的做法。”
严微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看见了菠菜拌金针菇、西蓝花炒虾仁、生菜鸡蛋牛油果沙拉、葱油鸡、西红柿炖牛肉,还有切得整整齐齐的紫薯、红薯和玉米,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盒子里放了六小只圆形主食类的食物,看着像包子,但外皮晶莹剔透,露出里面五颜六色,但看不清楚内容。
“这是什么?”严微好奇地看着那六只小包子,问许幼怡。
“是低脂素馅水晶包。”许幼怡一脸骄傲,“我早上现学的,里面有魔芋丝、胡萝卜、韭菜、木耳还有鸡蛋,只放了一点点橄榄油,很健康的。”
“嗯,挺厉害的。”严微由衷地说。许幼怡的表情现在看起来十分快活。
“既然你有微波炉,那就热一热再吃吧。”许幼怡说,“不过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都放在柜子里面啊,拿出拿进的多不方便。”
“放在外面,太乱。”
“……好吧,真是个强迫症。”
严微家里只有一个人的餐具,不过还好许幼怡自己带了一副。
两个人就并排坐在沙发上吃了起来。
“你这里的生活用品也太不齐全了。”许幼怡唠唠叨叨地念着,“虽然说现在很流行什么‘断舍离’啊、‘极简生活’啊,但生活质量也不能太低。太委屈自己了,关心你的人会心疼的。”
所以她是心疼了吗,严微暗暗地想,但什么也没说。
“不过没关系,还好你遇到了我,我在精致生活方面可是个行家,我很会照顾人的。”许幼怡又说,笑嘻嘻地。
“你现在是在照顾我吗?”严微脱口而出。
“当然了,你是我的小妹妹,我不照顾你,难道你照顾我啊?”
我当然可以照顾你啊,严微心想。这倒是一种全新感受,她从小生得高高大大又个性独立,好像所有人都默认她可以照顾好自己甚至照顾别人。也许是头一次,有一个看起来比她柔弱得多的女孩,居然会对她说:“我来照顾你啊。”
不过也是了,谁说大个子又坚强独立的女生就不能被照顾了呢?
两人就这么慢慢地吃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大部分时间都是许幼怡在发问。
“你生活得这么健康,为什么冰箱里会有酒啊。”许幼怡问。
“那不是我的,是老刘留下的。”严微答道。
“老刘啊,就是你的教练吧。”许幼怡脸上露出关切神色,“他不在了,你一定很伤心,是不是?”
“嗯。”严微用筷子夹起一个水晶包,咬了一口,真是好吃。实际上许幼怡做的每一道菜都很好吃,严微以前不知道原来减脂餐也可以做得这么好吃的。
“你说过父母都不在身边,那以前是他在照顾你吧。”
也不能说是照顾,就算某种程度上是吧,但应该也与许幼怡的定义并不相同。老刘是个严肃而阴沉的人,他对严微确实不错,但只是师父对徒弟的教导,只满足了温饱与授业,却没有任何情感上的交流。不过许幼怡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也许严微是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可以这么温暖而美好。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我。”她突然冷不丁地对许幼怡说了这一句,说出口的时候,她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许幼怡也直直地回看她,严微感觉她的眼睛里起了一层雾气。
“太可怜了。”许幼怡伸手摸摸她的头,眼睛里满是柔情,“没关系,我是你的姐姐,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了。”
她又说了一遍。严微心想。要是换了以前身边那帮小混混,谁要是敢说她可怜,她早就一拳招呼上去了。不过她说没关系,她不一样。
好运气在两个人脚边蹭来蹭去,发出可怜兮兮的喵喵声。
“你也想吃吗?”许幼怡温柔地笑着,用筷子捡起一块虾肉,放在它的小碗里,“盐放得不多,就允许你尝一点吧。不过只能吃这一点哦。”
好运气似乎已经很满足了,一边吃一边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吃完以后,严微执意要自己洗碗,于是许幼怡就坐在沙发上抱着好运气。严微一边忙活,一边偷偷探出头去看她,看那女孩坐在那里,也不玩手机,也不张望,就呆呆地坐着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的心绪似乎比自己复杂许多,内心思虑的事情也要多得多。严微心想。也许她是一个很难读懂的人,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慢慢地了解她。
收拾好卫生以后,许幼怡就带着她的空饭盒回去了。
这回换严微抱着好运气坐在沙发上,愣愣地想着心事了。
好运气真是一只神奇的小猫咪,严微心里想。好像自己很多人生的奇遇,都与这只小猫咪有着莫名其妙的联系。
之前许幼怡问起老刘的时候,其实严微有很多很多想要告诉她的话,但是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她的过去并不光彩,至少与许幼怡所习惯的人生轨迹来对比,肯定是过于离经叛道,或许还有那么一点令人害怕,甚至厌恶。
毕竟,她不是没有经历过这种蔑视与排斥——昨日在警察局,陈永对她的态度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严微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思绪被回忆的潮水淹没。
她的父母可能从来就没有相爱过,至于为什么会生下她来,她懒得深究,也许童年时也曾经为此难过,但人是会学习也会适应的动物,一旦遭受的痛苦超过了能够忍耐的程度,人便会自然而然地生出冷漠无谓的性格,并以此作为防御的外壳,因为只要你不把伤害当成一回事,也不把痛苦当一回事,只当作空气一般以物理规律的形式存在的东西,忍耐就不过是一个活着的人必须经受的磨炼,那么它们就真的不再具有任何折磨人的威力。
她十三岁时,姥姥年纪大了,逐渐管她不住。青春期少女的愤怒生长与冷漠孤独一样茁壮,面对同龄人的霸凌,少女唯一的倔强只有针锋相对,以十倍的力量将那些言语上、躯体上的暴力还回去,起初当然寡不敌众,后来她学会了只揪着一个打,发疯一样地打,不管怎么被攻击都只盯准了那一个人,久而久之她的声名便打了出去,于是人人都知道这个大高个儿不好惹,也就没人再来找麻烦。但此种清净伴随的代价是孤立、谣诼、诽谤、恶意中伤,以及来自于师长的偏见。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如果所有人给他的反馈都是负面的,那么他几乎不可能以阳光滋养的形式成长,而走上邪路却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情。对于十四岁那年的严微来说,距离她走上这样的道路,只有分毫之差。
还好,那个时候,她捡到了好运气,并因此遇到了老刘。
那个时候她家乡所在的小镇黑势力依然猖獗,有人看中了她那股认定一件事便咬死不放松的狠劲,要诱她入伙。那一天其实她的一只脚就在门外,一念之差,可能就踏进去了,从此便是不归路。那一次看中她的人给了她一把西瓜刀,让她守在一处街角,如果目标出现,就立刻杀上去,不要有半点犹豫。不过好巧不巧地,那天下了大雨,十四岁的严微在雨中像钉子一般直直地守着,浑身湿透但她丝毫不在意。谁能想到,她不在意自己是不是会受伤,会生病,最终却是被一只在雨中哀叫挣扎的小奶猫吸引了注意力。“啪”地一声,她把刀丢在地上,用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剩下一口气的灰色小奶猫,直接送到了附近的宠物医院。至于那所谓的任务,早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结果当然可想而知。小猫还在医院里被救治,但她却被因为任务失败而怒气冲冲的恶人找到,提溜着后衣领拽到了旁边的小巷。那些人当然是来兴师问罪的,为首那人一脚踢在她的肚子上,把她踢得向后飞出去两米,捂住肚子跪倒在地,口中吐出鲜血。那人还不解气,抓着她的头发强迫她站起来,气急败坏地问她干什么去了,为什么没截住目标那人?严微挣扎着说,我不干了,刀还给你们。那人狞笑,你想不干就不干?未免想得太简单了,我们的计划你都知道了,现在想退出,门都没有。
雨还在下着,而且越下越大。在那个时刻那个地点,也许活活打死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并不是什么无法掩盖的罪行。那个时候严微以为自己真的就要终结在那个狭窄肮脏的小巷子里了。在承受着一下又一下拳打脚踢的重击时,她感到内心变得空灵,好像灵魂已经出窍一般,漠然地注视着那个肉丨体正在承受痛苦的自己。结束了,也挺好,她心里想。结束了,就没有痛苦了。
不过她当然还是被拯救了,被路过的退役拳手老刘拯救了——虽然他脚跛了,人也老了,但对付几个小流氓还是绰绰有余的。
十四岁的严微仰面躺倒在地,任大雨噼里啪啦地落在自己脸上、身上,然后她感觉头顶的光线被遮蔽了,雨也被挡住了。她费劲地睁开被揍得青肿的眼睛去看,看见了她最初的恩师,也是带她走上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道路的人。
这就是严微与老刘初次相遇的点滴始末。
老刘把严微带到附近的医院,而她意识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小猫怎么样了。
老刘不明所以,什么小猫,哪里有猫?
严微便断断续续地讲了那只在雨中无助喘息的灰色小奶猫,并一再坚持要老刘去看看它,确保它没事。
老刘无奈地说,好,你先好好休息,我去找它。
小奶猫当然没事,后来宠物医院的兽医小姐姐说,它的运气很好,如果被晚发现十分钟,也许就已经失温死亡了。
少女严微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它,然后对老刘说,那就叫它好运气吧,好不好?
老刘就笑,说,它是你的猫了,你说了算。
严微一愣,然后把那只瘦瘦弱弱气若游丝的小猫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然后贴在了心口上。
那时,谁能知道这只瘦瘦小小又病恹恹的猫后来长得那么健壮。
当然,老刘也不会想到,经过了六年训练的严微,可以成长到什么样的程度。
最初严微知道老刘是退役拳手之后,缠着他要学拳,但是老刘不干。他说严微没天赋,白长了那么高的个子,臂展却不长;骨架子太大,在相同公斤级数的情况下肌肉占比一定比别人少,这是很大劣势;而且最关键的是,她真的太高了,高个子一般敏捷欠佳,除非她不是一般人,不然在比赛中如果陷入近身缠斗,那基本就没有任何胜算。
但严微就磨他,死磨他,一定要试一试。她说,难道一件事情没有天分就不能做了吗,就算做不到人世间的最好,但只要超越自己的极限,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最好,不也可以吗?况且勤能补拙,她还是相信这句话的。
老刘拗不过她,便同意了教她。但没想到这一教,老刘才意识到,这姑娘学东西特别快,而且实际上还是有点天赋的,虽然这天赋并不是身体条件,而是另外一些东西。
严微真正的天赋,并不是她的身高、身材或者是学什么都快的头脑。
她真正的天赋,是意志。是不屈不挠,誓不言败,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放弃的意志。
就因为有这种意志,她能够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也能够在逆境中坚持许久,坚持到所有人都放弃便只剩下她自己的那一刻。
训练刻苦自不必说。老刘发现,在与他人对战的时候,她便显示出了这种意志的巨大作用。
第一次练实战的时候,拳馆里没有同等公斤级别的女孩子,老刘便让严微跟一个身高一米七二、体重五十五公斤的男孩对打。严微那个时候已经接近一米七五,体重也有五十四公斤,两个人应该水平差不多。
但是刚一上场,严微就被那男孩毫不留情地一拳击中头部。虽然带着全套护具,但严微还是感到脑袋嗡嗡作响,一下子就被打蒙了。她开始毫无章法地胡乱出拳,胡乱格挡,而高个子带来的敏捷不足问题此时展现得一览无余。她明明看见那男孩的拳头已经过来了,但身体的反应却没那么快,就是躲不过,于是只好一下一下地承受着对方认准了头部的一次又一次猛击。
由于没戴护齿,那男孩一个右上勾拳一下子打中了她的下颌,她只觉得牙齿重重地磕了嘴唇一下,然后一股热流涌出。她猜测大概是流血了。
老刘似乎想叫停,但是她知道这一局的三分钟还没结束,便拼命摇头表示要继续打下去。老刘只得作罢。
她只觉得头晕目眩,但还能坚持,便护住了头,尝试闪躲。也许那男孩打得太过顺手也消耗了太多体力,在最后三十秒的时候,他的动作慢了下来,人也开始喘息。严微就看准了这样一个机会,成功地一个摇闪,躲过他的一记右摆拳,然后她清楚地看到男孩右边肋下出现了一个空档,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一个右上勾拳冲出去,重重地击打在对方的腹部,那男孩居然被打得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他的脸上显示出懊恼神色,赶紧爬起来,似乎觉得被一个女孩打倒很丢脸,便恶狠狠地挥舞着拳头扑上来。但还好,三分钟的时间已经到了。
男孩悻悻地抽回拳头,而严微浑身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脑袋一晃就疼,感觉嘴唇已经不受控制地肿胀起来。她除下护具,胡乱抹了一把脸,果然抹了一手血。
老刘走过来,递给她一条干净的毛巾,人却是在笑着的。“你还不错。”他很认真地说。
严微满脸是汗,汗和血混在一起,头发湿漉漉的搭在额前。她笑了,笑得露出带血的牙齿:“怎么样,老刘,我还是有天赋的,对吧?”
老刘笑了一下,随即换了一副严肃的脸,正色道:“明早五点起来跑步。还有,不准再吃垃圾食品了,你的饮食以后我来控制。”
严微的眼睛亮了,她知道老刘终于愿意真正开始训练她了。
那一年,她还不到十五岁。
严微睁开眼睛,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她摸着怀里的好运气,心想,谁知道当年那只瘦瘦小小又病恹恹的小奶猫,会长成今天这个能吃能睡的大胖子呢。
“你曾经把老刘带给了我。”严微一边顺着它的毛,一边喃喃地说,“这一次,你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呢?”
也许是一个好朋友,就像红妹那样。严微心想。
又也许……是别的什么呢?
许幼怡究竟对她来说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也许此时才仅仅作为一个问句,在严微的心底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至于这种子之后终究会长成什么样子,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