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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因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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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微确实是见过许幼怡的,而且比许幼怡意识到的时间还要早——早在寻猫和救美的交集之前。
她第一次见她是在那家沪光书店。严微其实不怎么爱看书,但那时老刘刚刚去世,她离开瑞格泰拳,又没有别的拳馆可去。没了拳赛和赞助带来的资金,她便失去生活来源,只好暂时住在“城中村”里,四处打点零工,勉强能够过活。那段时候她还没恢复训练,白天不上班的时候,不想闷在那个被称为“家”的小小房间,又无处可去,听说这家书店老板十分友善,允许顾客在书店内的咖啡厅里免费读书,不必消费,也不会因为读书时间太长而赶人。她便去了,只想打发一下寂寞又无聊的时光。
起初不知道读什么,就瞎看,每一本翻了翻就没了兴致,只好坐在那里发呆。但老板确实是好人——后来她知道那人姓沈,名叫沈俊——看她时常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窗外,便去找她说话,聊了几次,老板说,也许你会喜欢看武侠。
她便随手拿了一本古龙,没想到一看就入了迷。那一本是《长生剑·孔雀翎》,“七种武器”系列的其中一本。看完之后意犹未尽,于是又开始下一本,就这样一本一本地看下去,看了一个多月,竟然快要把古龙全集都看完了。不过后来“城中村”待拆住不下去,她在堕落街上找了个夜场调酒的工作,又在靠近酒吧的地方租了一个小小单间,有了一点钱,找到了愿意让她参加训练的拳馆,工作加训练忙了起来,去书店就少了。然而与老板的关系倒是越来越熟悉,每个月还会去上几次,随便坐坐,翻翻新书。
那天是六月初夏的一个午后,沙城已经开始热了起来。严微家里没有空调,又不到训练的时间,便去沪光书店坐着,实际上是蹭一下冷气。她手里拿了本《圆月弯刀》,因为口碑不如其他几部,所以一直没有开始看,不过读起来倒还好,或许只是因为代入了古天乐的脸。她正看到入迷之时,突然感到脚下窸窸窣窣,好像有一只小动物在脚边蹭,低头去看,却赫然看见了一个弯腰蜷缩在桌子下面的女孩。
那女孩好像没有意识到严微的存在,眼神直瞟向书店门口,看起来很是害怕的样子。严微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孩,皮肤白皙,戴了一副圆形眼睛,样貌还是不错的,穿衣风格颇为英伦,很是人模狗样。那男孩面色焦虑,好像在寻什么人。严微立刻敏锐地意识到,那男孩在寻找的,恐怕就是脚边的这个女孩。
但女孩既然做出这样举动,显然是不愿被对方看见。于是严微暗自坐直了身体,便将那女孩的身形挡了个严严实实——至少从男孩的视线角度是绝对看不到了。那男孩看了几眼,找不到人,便从门口急匆匆地离去。严微从窗户看出去,看那男孩在大街上左顾右盼,朝着一条南辕北辙的方向去了,忍不住在内心偷笑。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女孩已经不见了,而她面前的茶几上却多了一本草绿色的薄薄小书,她拿起来看,发现是一本旧书,一九九零年出版的,上面写着《吉檀迦利》四个大字,以及“泰戈尔著”四个小字。她以前从来不知道泰戈尔,翻开来看,是一本诗集,全是极其抒情但她又不甚理解的文字。
她发现这书应该是二手的,里面有几笔画线的痕迹,还写了一些评注。翻到第三十二页,有一段被画了线的文字:“我一定保持缄默,象黑夜,在繁星闪烁下通宵无眠地等待,耐心地俯身低首。早晨一定会到来,黑暗一定会消失,而你的声音一定会划破长空,在金色河流中倾泻而下。这时你说的话,都会在我的每一个鸟巢里变成歌曲,振翅飞翔。”
这段旁边还写了一行飞扬的小字:“译得太差!不如郑振铎版本。”再看下面又是一大段同样字体:“我将静静地等候,像黑夜中彻夜不眠的星星,忍耐的低首。黎明一定会到来,黑暗终将逝去,你的声音将注入金泉,划破天空。那时你的语言,将在我的每一个鸟巢中生翼发声。”
严微猜测这就是评注中所说的郑振铎译本。她把这段话读了一遍又一遍,果然觉得比原来的译文好得太多,朗朗上口,连她都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坚韧信念与蓬勃力量。
于是她居然鬼使神差地把那本书拿了起来,在收银台结了账——要知道,她此前从来不会买书,更不要说这样一部诗集,况且,她几乎仅仅是为了那几行备注的文字,才决心要买下这本书的。
那个时候,严微就感觉到自己的内心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是什么呢?很难讲。大概就是,如果说此前她的心中只有拳击比赛,人生唯一的渴望就是在那个赛场上赢,那么此刻,她的内心好像多了一些东西。
但具体多了什么,至少此刻的她还参不透。
那本书带回家以后,就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上。她每日回家都会拿起来读两句,虽然感觉那译本确实不是很好懂。于是最熟悉的还是郑振铎译的那几句,熟悉到她能够毫不费力地背出来。
后来再去书店的时候,严微坐在咖啡厅里时会留意来来往往的人。那天那个女孩蹲在那里,她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脸,或者说更多的是一个头顶加额头。她看见了很多女孩,但就是没有认出她心心念念的那一个。后来时间久到她已经灰心丧气,猜测那女孩不过是偶然去过一次,也许真的再也没有出现。她命令自己把这段莫名其妙的相遇忘记,但很显然,失败了。
打跑小混混的那一次,其实她还没有认出许幼怡来。但是许幼怡喊“谢谢你”的时候,严微怔了一下,差点就要回头,因为这声音她确信自己听过,就是那个帮她找猫并发来图片的女孩。那时她在微信上的回复虽然冷冷的,然而她的内心却十分感激。也许除了老刘和红妹以外,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就是好运气,而好运气不见了,几乎让她的生活失去了一半的光。所以许幼怡发来的几张照片足以安慰她一段时间的孤独。
不过那一次的结论是:“许幼怡”等于“找猫的人”,也等于“无意间救下的女孩”。但是与书店的那段相遇,并没有联系在一起。
直到今天晚上,她休班,本来想在睡觉之前去书店看会书,没想到就偶遇了那个惆怅地坐在书店门口的女孩。
巧的就是,她居高临下地看过去的时候,立刻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头顶。
而当许幼怡抬起头来的时候,所有的记忆串在了一起,那一瞬间对于严微来说是灵光一现,仿佛内心的光被突然接通电流点亮了。
许幼怡是找猫的女孩,也是她在“城中村”救下的女孩,更是那个在沪光书店偶然遇见又在心底留下印记无法忘却的女孩。
那一瞬间严微举着伞,对心中猛然泛起的涟漪感到又兴奋又恐惧,心想,这种感觉是因为什么,仅仅因为一个头顶,还是被那几句诗催化出来的呢?
还是有逻辑的,她说服自己,逻辑就是,喜欢读这样诗的女孩,应该不会太难相处。
也许就只不过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因缘吧。
如果不是如此,以她严微的性格,又怎么会把一个陌生人领到家中避雨,又慷慨地留她借住一晚呢?
这一切的发生如此始料不及鬼使神差,至于以后又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进展,那就以后再说吧。
然而此刻在严微家中,那个女孩毫无顾忌地靠在严微的肩上,让她的内心又起了新的波澜。
真是要命。她在心里想。所有计划好的一切,所有笃定的情绪和意志,好像就这样被打乱了。
她本来应该早点睡觉,早点起床,喝一杯蛋白粉然后去晨练。而不是此刻以一种并不舒服的姿势坐在这里,空耗着珍贵的休息时间。
但是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坐到天渐渐亮了起来。而那人还在睡,睡得如此香甜。严微听着她均匀的呼吸,感受到此前二十年都未曾感受过的,深深的宁静。
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这一刻永远持续下去,永远都不要结束。
但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严微家的大门“砰砰”地响了起来,似乎有人在粗野地敲门。
许幼怡猛然惊醒,吓了一跳。严微反应迅速,立刻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对着猫眼看,然后移开目光,对许幼怡说:“是个男的。”一边打开衣柜,迅速取出两件连帽外套,一件扔给许幼怡,一件自己穿上。
等许幼怡穿好外套以后,她才打开房门。
陈永站在门口,对她亮出了警官证,严肃道:“你好,我是江东分局的刑警陈永,有证据显示你与一件谋杀案有关,请跟随我们去警局接受调查。”
严微越过他的肩头看去,看见他的身后还跟了一男一女两名辅警,三人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好像生怕她拒不配合甚至动武。
许幼怡走过来,惊讶道:“陈警官?你怎么过来了?”
陈永看见她大清早的居然与他心中的嫌疑犯同居一室,还穿着睡衣,心中不免起了几分疑惑。他的情绪立刻表现在脸上,颇为不满地对许幼怡说:“许老师,你也看过现场录像,难道不觉得她有点眼熟吗?”
许幼怡盯着严微的脸,看了一会,困惑地说:“好像也不是很像啊……”
陈永想起来许幼怡并没有看过技术组的画像,知道不应该为难她,便也不提这事了。
严微倒是一脸无谓的样子,她对陈永说:“给我十分钟时间。”说完就“砰”地一声把门关上,没有给陈永留下任何反应的机会。
房门刚一关上,许幼怡的神色便紧张起来。她一把拉过严微,小声问道:“那天晚上是你出现在了凶杀现场?”
严微看起来好像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是去找好运气的。什么凶杀案,我没听说过。”
许幼怡的脸色缓和许多,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只要向警察说明清楚情况,应该就没事了。”
两人换好衣服洗漱完毕以后,才打开门,跟着门口的陈永,坐上了他们的车——还好不是警车,所以没有引起太多的围观。
不过许幼怡很自然地跟着严微上车的时候,陈永在一旁瞪大了眼睛:“许老师,你也要去吗?”
许幼怡很认真地看着他:“去啊,这是我的朋友,我要陪着她。”
“行吧,那你们只好在后面跟小杨挤一挤了。”陈永一脸无奈,看到所有人都上了车以后,他走到驾驶座,点火开车,向着江东分局驶去。
少倾,姜斌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手里那几页文件——吴方整理的资料,内容是目前能够搜集到的所有与严微有关的信息,而严微现在就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面前。
那份资料上写着:“严微,女,一九九六年四月生,二十岁,职业拳手。二零一六年三月之前隶属于瑞格泰拳,现在杰力搏击参与职业训练,每周三天在ATTRACTION酒吧夜场工作。”后面几页是大致生平经历,包括父母情况、就读学校等等,应该是从街道办档案里调出来的。
他放下手中资料,严肃发问:“案发当晚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场?”
“我是去找好运气的,我的猫从家里跑出来了。”严微答道。
“为什么会去‘城中村’找?”
“我此前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我想好运气可能是想念以前的家了,说不定会在那一带活动。”
“那为什么你走进摄像头的视线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呢?”
“因为我走到胡同尽头,没有看到猫,却听见高墙另一面传来猫叫的声音,所以我就直接翻过去了。不过也没有找到。”
“然后呢?”
“然后我在高墙的另一面找了一会,没找到,就直接回家了。”
“有人能够证明这一点吗?”
“没有,当时太晚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那你看到被害人了吗?”
“没有,我进入胡同的时候,一个人都没看见。”
果然如自己所料,姜斌心想。高墙可以轻松越过,那么任何有嫌疑的人都可以说自己没看见被害人,直接翻墙走了。但没有目击证人,嫌疑人自己的说辞便没有太大意义。在还没有找到新的目标之前,眼前这个女孩是最有可能犯案的人。此时当然没有足够证据将其收监,但可以办案的名义限制她离开本市,只要能够监控在警察的视线内,就不怕她露不出马脚。
于是姜斌说:“你的嫌疑还不能排除,按照规定,请你在结案之前不要离开本市,如果警局有需要,会随时传唤你。”
“结案之前?那要到什么时候?”严微皱着眉头问。
“很难说,慢的话也许一两年,快的话也要几个月。”姜斌回答。他心想,如果能够证明你是凶手,也许结案可以更快一点。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严微的反应居然十分激烈:“不行!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下个月有比赛,就在外市。”
姜斌冷道:“那恐怕你就不能参加了。”
与此同时,许幼怡正坐在姜斌办公室的外面,就坐在陈永的位置上。
此时陈永和吴方正在翻阅一大堆最近搜集的资料,是关于胡同两旁住户信息的。陈永看了许幼怡一眼,嘴里嘟嘟囔囔:“许老师一个堂堂大学教师,为了一个小混混大动干戈,图什么呀!”
许幼怡耳朵灵,立刻站起身来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陈永倒是也不避讳,大大咧咧地说:“许老师,你是不是不知道她是干啥的,生活背景又是啥?”
许幼怡语塞,因为她确实不知道。
“她就是一个大学都没读过的人,高中毕业以后就整天打打杀杀的,说是职业拳手,但又没什么成绩,还曾经住在‘城中村’,那里的人员构成太复杂了,搞不好跟黑丨帮还有联系。她还在酒吧夜场工作,能是什么好人啊?”
没错,这些信息许幼怡确实从来没有听过,她也没有问过,是因为她完全不在乎。评判一个人为什么要基于这些表象的条件呢?评判一个人,难道不是应该看她的言行,从与她的交往中感受吗?
于是她立刻反唇相讥:“我以前还不知道,原来你们是按照刻板印象办案的。是不是好人,跟你刚才说的这些有关系吗?难道依据身份背景、学历条件就可以随意增加嫌疑吗?未免太不专业了吧。”
这几句话噎得陈永面红耳赤。他张口想要反驳,但是一旁的吴方按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开口道:“刚才陈永只是随口一说,希望许老师不要放心上。我们警察办案当然是专业的。刚才那些话是他个人想法,不代表官方意见。”
陈永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有所失言。如果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对他人发表看法无可厚非,但站在警察的立场上,这番话确实有先入为主仅凭偏见就为人定罪的嫌疑,如果许幼怡和严微对此不依不饶甚至要投诉他的话,只怕他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他便赶紧吐了吐舌头,为自己找补:“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许幼怡倒也并不追究,就笑一笑,随即正色道:“我相信严微说的话。如果她说没有做过,那就是没有做过。”
就在这时,姜斌房里突然发出了一声巨响,好像是有人怒气冲冲地拍了桌子,然后是“砰”,有什么重物倒在地上。
许幼怡、陈永、吴方三人面面相觑,倒是陈永先反应过来,赶紧冲上去打开房门。
只见严微站在姜斌桌前,身后的椅子向后倒在地上,她的手紧紧地握拳,连着身子微微颤抖,仅看背影都能感受到那怒气冲冲。而姜斌只是冷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似乎有些审视的意味。
陈永按捺不住,冲进屋子,对姜斌说:“斌哥,发生什么了?”眼睛却敌视地看着严微。
姜斌淡然道:“没事,我只是告诉她,近期不可出沙城,要随传随到。”
“不行。”严微又重复了一遍,“我有比赛,在外市。”
陈永上前一步,对严微咄咄道:“你没听明白斌哥的话啊,你是嫌疑人,不能离开本市……”
但严微转过头来看他,那眼神让他吓了一跳,声音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小。
那是如同野兽一般的怒容,眉头紧皱,双眼通红,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好像随时就要动手。
许幼怡见气氛剑拔弩张,只怕发生什么大事,赶紧一个箭步上前,一下子握住严微的手,把那捏得紧紧的拳头放在两只手的手心里,轻声对她说:“别着急,我们一起想办法。”
她感觉严微的拳头缓缓地松懈下来,整个人的呼吸也慢慢平复,便牵住她的手,拉她到办公室外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