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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客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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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大多数筒子楼内的格局一样,女孩的家是一个二十平米左右的小单间,有独立卫生间,但没有厨房。
屋内的陈设非常简洁:一张两米乘两米二的双人大床,但只放了一个枕头和一床被子;一个长约一米五的沙发,前面摆了一张小小的桌子;一个高而瘦窄的衣柜,旁边放了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靠近门的地方,立着一个抽屉柜,旁边竖着一个大冰箱。
然后就没了。没有电视,没有植物,没有书柜,没有空调,墙上也没有任何装饰。
这些家具大多不是灰色就是白色——沙发是深灰色的,床架是黑色的,几个柜子桌子椅子皆是纯白,床上枕头是浅灰色,床单和被套倒是稍微有了点变化——有条纹装饰,但也逃不过黑白灰三色,墙壁是一片纯白,而窗帘是深得发黑的灰,如果在白天拉上这窗帘,一定会把光遮得严严实实,让人失去对时间的判断,与外界完全割裂开来。
看见这样的情景,许幼怡脑中立刻出现了六个字:“北欧性冷淡风”。
她感觉自己好像要不受控制地笑出声来,但是一抬眼看见女孩举着一双拖鞋,依然皱着眉头望着她——好家伙,拖鞋也是灰色的——她赶紧收敛表情,接过拖鞋换了,道一声:“谢谢。”
女孩没有答话,自己拿出一双白色拖鞋换上。
许幼怡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未曾问过女孩姓名,便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孩抬起头来,眼睛亮亮地看着她:“严微。”
严微?这名字也挺熟悉的。
然后许幼怡想起来了,上次加了一个找猫的女孩的微信,难道就是她?
“之前找猫的也是你?就是那只很肥的灰毛蓝猫。”
名叫严微的女孩点点头:“是我。我知道你叫许幼怡。”
这下全都对上了。难怪这女孩的声音她一直觉得熟悉,原来是在电话里听过。
不过她怎么这么快就认出了自己呢?许幼怡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她没有问。
“你我也算是有缘。”许幼怡笑嘻嘻地说,很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软软的,还挺舒服。她坐下来以后,才发现桌子底下藏了两只小碗,一只里面有水,另一只还残留着几粒猫粮。
“你找到猫了吗?”许幼怡抬起头来,关切地问。
“还没有。”严微回答,她非常仔细地把门口的鞋小心摆好,摆得整整齐齐——许幼怡怀疑她可能有点强迫症——然后走到书桌旁边,坐在了那把白色椅子上,与许幼怡面对着面。
“它叫好运气。”严微又补充了这么一句。
“好吧,希望你能早点找到它。”许幼怡耸了耸肩。
她这时才发现茶几上放了一本薄薄的小书——可能是这间房子里唯一露于表面的彩色物件——是一本泰戈尔的《吉檀迦利》,是草绿色封皮的,一九九零年出版的吴岩译本。
许幼怡的眼睛亮了,她拿起那本书,惊呼道:“你居然有这一版译本!我之前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
她一边翻着那本书,一边作回忆状:“其实有一次是找到了,就在那家沪光书店。不过那次我遇到了一些麻烦事,就没来得及买,可是下次再去的时候就没有了,太可惜了,也不知道被谁买走了。”
她翻到其中一页,感慨道:“当时那本应该是二手的,内页还有画线和评注的痕迹,不过这个版本实在很难找,所以我真的非常想买。对,好像就是在这一页……诶,为什么这里也画了一条线,而且还有批注——这本怎么跟上次我看见的那本这么像?!”
严微轻咳了一声:“是我买了。”
许幼怡睁大眼睛:“你就是在沪光书店买的?好吧,要是被你买了倒也无妨,它也算是有个好归宿了……你也喜欢泰戈尔?”
不知道为什么,严微的脸有点红了。“还好吧。”她回答的声音很小。
“我特别喜欢泰戈尔的诗,所以他的原本和译本只要能买到的,我就都买回来收藏了。”许幼怡笑道。
严微张了张嘴,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不过许幼怡并没有捕捉到这个瞬间。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女孩的冷淡与少言,所以也不以为意。
窗外大雨依然猛烈,噼里啪啦地砸在窗玻璃上。严微站起身来,将那窗帘拉起来,一下子将疾风骤雨完全隔离在外界,就连声音都小了很多。
许幼怡心想,这倒是个极其适合睡懒觉的地方。
不过此时已过夜晚十点,一直停留在一个刚刚认识的人家中,好像也不是太合适。于是她开口问道:“你还有多余的伞吗?如果可以借给我,那我现在就可以回家了。”
严微摇摇头:“没有,只有一把。”
只有一把伞的话,借走好像也不太好,万一明天对方要用,自己又来不及送回来该怎么办呢?
许幼怡只好抱歉地笑笑:“那我可不可以留在这里,等雨停了再走啊?”
严微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嗯”。但她的表情没有变化,许幼怡猜不出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大雨却越下越大,许幼怡眼睁睁地看着时钟指向了快十二点,但雨声依然潇潇,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在这接近两个钟头的时间里,许幼怡翻着手里那本薄薄的《吉檀迦利》,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把那些本来就熟知于心的句子读了一遍又一遍,几乎都快要背下来。
而严微则坐在桌前,手里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许幼怡看了看表,踌躇半天,感到难以开口,但终于还是率先打破了沉静的气氛。
“雨一直没有停。”她说,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严微,“虽然这样打扰你很不好意思……但今晚我能不能在这里多待一会?”
严微本来背对着她坐在桌前伏着身子忙活,听见她说的话以后,直起身来,打开桌子的一个抽屉,把正在捣鼓的东西一股脑收进去,然后转过身来,对许幼怡说:“今晚你就住这吧。”
许幼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本来犹犹豫豫地不知道提出留宿的请求好不好,所以才委婉用“多待一会”来代替,没想到对方竟然大大方方地主动提出了这样的建议,简直是意外之喜。
于是她笑容满面地说:“哎呀,这怎么好意思,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喜滋滋地站起身来,走到那个双人大床前面,笑嘻嘻地看了看,对严微说:“你的床看着不错,睡起来一定很舒服。”
但是严微也站起身来,表情依然冷冷的,她指了指沙发:“你睡这里。”
许幼怡的笑容消失了。她大叫:“不会吧?哪有让客人睡沙发的?”
严微瞪大眼睛:“这是我的床。”
许幼怡指着那张床:“这么大的床,两个人睡肯定没问题啊,我很瘦的,我不嫌挤。”
严微板着脸:“我有问题,我嫌挤。”
许幼怡被她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咬牙切齿地把不爽咽进肚子里——毕竟是在别人家里,确实也不能要求太多吧!
“睡沙发就睡沙发嘛。”她不情愿地嘟囔着,嘴撅得像是可以挂个油瓶。她皱着眉头走回沙发上一屁股坐下,试着躺了趟——沙发还是太短了,而她的个子又太高,只能蜷着腿,完全伸展不开。
她赌气似的平躺着,两只眼睛瞪着天花板,两条腿伸到了沙发的另一端,悬空在那里。在许幼怡看不见的角度,严微挠了挠头,好像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要不你先去洗澡吧。”严微开口,她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条白色毛巾,递给许幼怡。
许幼怡坐起来,接过毛巾,但撇了撇嘴:“我没有睡衣。”
严微皱着眉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又转身拿出一套淡蓝色的棉质睡衣,递给她:“先穿我的吧。”
许幼怡这才将毛巾和睡衣一起接过来,眼睛转了转,终于又露出笑容:“那我先去洗了。”
她走进卫生间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严微在她的身后长舒了一口气。
严微家的卫生间很小,但淋浴的地方用防水条和帘子隔开了,所以算是小而完备,该有的都有了,也挺方便。许幼怡敏锐地观察到,小小的卫生间打扫得很干净,连一根头发都没有。靠近门的地方摆了一个小小的猫砂盆,里面盛着米色的猫砂,但并没有异味,看来换得很勤。
看来这个小姑娘不仅有强迫症,也挺爱干净。许幼怡心想,挺好的,我喜欢。
她掀开帘子,看见淋浴喷头旁边的置物架上只放了一瓶洗发水和一块香皂,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连护发素都没有。再看看外面,墙上的镜子前面也放了一块香皂,一支洗面奶,一盒面霜,一支护手霜,还有一支小小的唇膏。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化妆水,没有眼霜,没有面膜,没有精华,没有卸妆油,当然更不用说没有任何化妆品了。
不过看那女孩确实没有化妆,大概她的护肤步骤就这么简单干脆。
许幼怡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应该把自己家里那一堆装备全都带来。不过此刻也只能凑合一晚了。
在淋浴下冲水的时候,许幼怡感到身体放松了不少,思维也舒展许多。
她感到自己冷静下来,回顾一下夜晚突遇大雨之后的种种经历,突然感到一阵脚趾扣地的尴尬。
怎么回事,她心里想。自己不是一直很好地维持着于外界展现的良好形象,为什么在这个女孩面前却不由自主地崩塌殆尽呢。
那些礼貌和节制都哪里去了?仿佛面对她的时候,所有的伪装立刻烟消云散,情不自禁地想要表现真实的自己。
真实的自己,或许就是刚才那种模样,想要撒娇,想要表达需求,想要被呵护,想要被爱。
她二十六年来受到的教育就是必须隐藏这些真实,因为它们并不美丽,并不优雅,也并不讨人喜欢。
而为了做一个好孩子,做一个被人喜欢的好孩子,她就必须要礼貌、得体、温柔、听话。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严微的时候,她却忍不住完完全全地展现出来自己所有曾经被压抑的渴望,虽然那个人也并没有完全满足她那些并不讲理的要求。
然而许幼怡就是相信她,相信严微不会对真实的她有任何偏见。换句话说,她从严微那里感到了一种真实的包容,而这种包容带来了可以做自己的安全感。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这种感觉是在面对所有其他人包括父母的时候,从来都未曾有过。
很奇怪,但很幸福,很让人上瘾并沉迷的感受。
也许这真的是很特别的缘分呢。
许幼怡湿着头发走出来,严微就站在门外,伸手递给她一个吹风机。许幼怡有点讶异于这样的体贴,但看严微也没有笑容,便笑笑,伸手接过来,也不多话。随后便换成严微去洗。
她其实很喜欢这样的相处,既然所有的需求都能够被体察并得到回应,那么刻意为之的繁文缛节又有什么意义呢?
严微洗完出来的时候,许幼怡看见她顶着一个湿漉漉的小脑袋,拳击辫散开了,略微卷曲的头发披散下来,有几缕贴在额前,看起来感觉与之前完全不同了。
变得特别可爱,许幼怡心想。女孩的大眼睛直直地看过来的时候,那眼神如此纯粹,所有的情感和思绪都写在脸上,没有隐藏,也没有伪装。
像是一只单纯的小兽。这个念头突然击中了许幼怡的心。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种冲动,想要去摸一摸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严微把头发吹干以后,才发现许幼怡在盯着自己看,然后她的脸又有点红。
“睡吧。”她走到位于门口的顶灯开关前,对许幼怡说。
“好。”
于是房间归于一片寂黑,两个人没有再说一句话。
但实际上,两双眼睛都睁大了看着天花板,很久很久以后才各自睡着。
至于她们心里想了些什么,便也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了。
凌晨四点的时候,许幼怡从梦中惊醒,梦到什么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种心空荡荡的感觉,好像孤零零地悬在天地之间,感到强烈的不快乐,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不快乐,也不知去何处寻得快乐。她叹了一口气,从沙发上坐起身来。也许是这小小沙发确实睡得不舒服了,所以才做了如此令人难过的梦。不过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样的梦出现的次数已经多到让她习以为常。如果说寂寞是生活的常态,那么久而久之便没有什么不可忍受,很多时候你假装问题不存在,时间长了人也习惯了,那么问题可能就真的不存在——这是父母之间的相处模式,让她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穿上鞋,走到严微床边,十分意外地看到那女孩睡了个横七扭八,虽然头枕在半边,一条长腿却非常肆意地跨到了另一边,一条臂膀也搭了过去,倒是占据了整张床。许幼怡有点明白为什么严微执意不肯跟自己睡在同一张床上,怕是担心她一脚踹在许幼怡身上吧。想到此处,她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意识到这是深夜,赶紧捂住了嘴。还好严微只是动了一下,没醒。
笑过之后,那种惆怅又铺天盖地袭来。
许幼怡感到口渴,但环顾四周,找不到一个杯子,自然也没有水。她走到门口,打开冰箱,看见里面塞得满满的,但都是些很奇怪的食材:鸡蛋、蛋白棒、即食鸡胸肉、脱脂花生酱、脱脂牛奶、玉米、红薯等等,还有各种绿叶蔬菜。倒是没看见水,也不知道严微把水藏在哪了。许幼怡在冰箱里看了半天,终于看到最底层最深处藏了两个瓶子一样的东西,她便翻出来,竟然是荷兰产Heineken啤酒,那熟悉的绿色包装让她感到精神一振。在荷兰留学的时候,这东西是她的好朋友。不仅borrel之类的聚会上常喝,有时她一个人在家里口渴,也会来一瓶,反正度数低,也不至于醉。眼下没有水,喝点酒解渴也无可厚非吧,正好聊以排遣愁绪。
她看到冰箱小格里放了一个开瓶器,便拿过来手脚利落地将酒打开,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地一气儿灌下去几大口,感到那冰凉的触感沁透心脾,冻得她打了个寒战。冷,但畅快,有种自虐的快意。
酒一旦喝起来,就很难止住。一瓶很快见了底,许幼怡又去开另一瓶,但第一瓶没拿住,从她的手中滑落,直直地坠向地面。
“砰”地一声,酒瓶砸在地上,没碎,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响,打破了黑夜的寂静。
许幼怡还来不及惊呼,便看见床上那人猛然坐起身来,一个翻身下了床,定定地站在床边,做出防御的姿态。
不过当她看清楚房间里并没有危险发生以后,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严微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里的灯,才看见肇事者以及地上的那个啤酒瓶。她走过去,把啤酒瓶捡起来,放在桌子上。
许幼怡抱歉地笑笑:“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没关系。”严微答,看了看她,又问:“你想喝酒?”
许幼怡把手中还没打开的那瓶放下:“我本来口渴,想找水喝。不过你这里好像没有水。”
严微好像想起来什么:“哦,矿泉水喝完了,本来要去买的。”
她拿起许幼怡刚刚放下的那瓶,也不用开瓶器,就在旁边的柜子上对准了瓶盖的位置猛然一磕,那瓶盖竟然直接被磕掉下来,落在地上。
严微把开了盖的啤酒递给许幼怡:“你先喝这个吧。”
许幼怡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这柜子质量真好啊,居然连个磕痕都没有。
此刻再去睡好像也睡不着了,两个人就并肩坐在沙发上。
许幼怡慢慢地喝着那瓶啤酒。
“你多大了?”她突然这样问严微。
“二十。”
“才二十岁啊,好年轻。”许幼怡感慨,“年轻真好,年轻应该没有什么烦恼吧。我二十岁的时候,只想着怎么考高分和发论文,哪里有现在这么多烦恼。”
“......”严微看起来想要反驳她,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只好沉默。
“年龄大了真不好啊。”许幼怡好像喝得有点多了,居然有了几分醉意,“年龄大了为什么就一定要结婚呢?结婚为什么要一定用相亲这种方式呢?如果能跟自己心爱的人结婚,那结婚就是好事;如果都遇不到那个真正对的人,结婚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这样的话题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女孩来说还过于沉重了一些,严微只是静静听着,没有答话。
不过许幼怡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只要有一个可以毫无顾忌倾诉的机会,对她来说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一个女孩本应该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包括幸福。”许幼怡这样说着,然后她的眼睛红了,“我也可以幸福的,对吗?”
然后她头一歪,靠在严微的肩上,闭上了眼睛,居然好像睡着了。
严微只感到肩头上一下子多了些压力,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突然靠近,随之而来的是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香气,还有人体的温暖触感。
她感到内心一下子悸动起来,而那句本来要说出口的“对,你可以”便被生生地压在了嗓子眼里。
她现在一动也不敢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