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镜现代版之微光》闲亚

38、（三十八）真相

　　离开关勇之后，陆乐安转头来到了金老板的住处。

　　像往常一样，他不必敲门，也不必打招呼，用自己的指纹开了锁，小心地关上门，径直走到别墅里间。

　　金老板正趴在床上，身边有一个妙龄女子正在他的背上轻轻按摩。

　　不用睁开眼睛，金老板便知道谁来了。“乐安。”他闭着眼睛慢慢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警局那边已经打听过了，案子就了结在游井、皮昌这一层。”陆乐安恭恭敬敬地说，“韩今为那边也一样，他认罪了，我们的好朋友就没事了。”

　　金老板满意地点了点头：“好朋友没事，我们自然也没事。”

　　陆乐安又说：“彭九一那边，我按照您的指示，让主办方加了一场友谊赛，那个严微果然赢了，我安排的网络推手也把她炒火了，一切都依着计划顺利进行。”

　　金老板依然闭着眼睛：“不错。后面怎么做你清楚吧？”

　　“我明白。”陆乐安笃定地说，“先把她捧上高处，再让她狠狠跌入尘埃。如此一来，彭九一在拳坛的名声就坏了。”

　　“要对她下狠手，但不要弄死她，要让她生不如死。”金老板慢条斯理地说，“这套路你很熟了，我就不多说了。”

　　陆乐安微微颔首：“我明白，没问题。”

　　金老板示意按摩女子停下来。他缓缓地坐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我们的一位老朋友特别嘱咐的，他与严微有大仇，一定要落实。具体尺度你自己把握。”

　　陆乐安眼中流露出兴奋的光，不过他没有在金老板面前表现出来，而是应了一声，便微微欠身，慢慢退出了房间。

　　严微在网络上火了以后，还是情不自禁地兴奋了几天。许幼怡也不泼她冷水，就笑盈盈地看着严微时不时捧着手机傻笑，就像在看一个兴高采烈的臭屁小孩。严微有时候会把她觉得好笑的评论拿给许幼怡看，许幼怡看着她好像一只摇着尾巴邀功的小狗，就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小脑袋。

　　不过也许是受到了老虎的严厉教育，严微很快就从初次成名的虚荣梦幻中清醒过来，此后便很少看手机，也不怎么提这件事了。她又重新回到了每日严格训练的状态，完全不顾此前一战的伤还没有好得彻底。许幼怡还是难免觉得心疼，但严微告诉她，年底的比赛很重要，必须要严肃对待，认真训练。老虎说现在人人都知道严微是泰格的拳手，她成了一块招牌，但也肩负了门面的压力。可以这么说，严微在年底那场比赛的成绩好坏，决定了人们对泰格的印象。换句话说，严微出了好成绩，那泰格就是个好拳馆，但如果严微出了什么岔子，只怕泰格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

　　许幼怡对此感到些许不安，但看到严微意气风发斗志十足，便也不打击她的积极性，只温柔表达自己对她的支持。除了尽可能在饮食和休息上做好后勤保障工作以外，许幼怡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自己的科研项目上。此前为了案件的事情耗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倒是疏于管理科研工作了。眼看就要到年末，几个硕士生的小论文还没有着落。许幼怡苦思冥想，想出了两个小点，可以给学生做一做，至少发一篇C会问题不大。不过还少一个点，想了半天，许幼怡灵机一动，想到帮姜斌破案时解密的那个视频——内嵌可执行代码的加密方法，好像学术界还没有人正儿八经做过，倒是可以让学生试一试。

　　为了验证自己的初步想法，许幼怡打开笔记本电脑，找到之前处理的那个加密文件，又细细研究了一遍。这一研究不要紧，她突然发现，有一段数据，好像此前并没有被解密过。她记得当时应该是太匆忙了，或者说可能是因为已经解密出来一段可播放视频，就忘记了还有未处理的数据。不过这一段数据的内容又会是什么呢？

　　许幼怡用执行器重新运行了一遍未处理的数据，果然又恢复出来一个稍微小一点的AVI文件。

　　她点击播放，屏幕上出现了画面，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是紧接着此前恢复出来的那一段。

　　韩今为把红妹扔下桥以后，走向自己的汽车，但还没走到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对，我已经按照您的指示，搞定了。是的，我没跟他说，他不知道。放心，我不会让他知道的，周老板。”

　　挂了电话，韩今为在雨中站了一会，好像是叹了一声气，才重新走向车子。

　　画面结束了。

　　许幼怡感到身上起了一层冷汗。

　　此前她就隐隐感觉到作为凶手的韩今为的故事有什么逻辑断裂的地方，但一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现在她知道了。逻辑不顺的地方，就是动机。如果没有一股背后的力量驱动着他做下一件又一件的命案——人命关天啊！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指示，他韩今为敢这样做吗？又有必要为了掩盖一个小小错误，就接连杀掉三条人命吗？

　　韩今为的背后有一个指使者。这个指使者，为了更大的利益，命令韩今为犯下这些罪行。

　　那个背后的指使者，才是幕后真凶，也是罪魁祸首！

　　许幼怡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点开浏览器，查看最近的头条新闻。其中有一条吸引了她的目光：“昔日城中村即将变成高楼大厦——衡生地产2016年投资最大的项目今日动工”。

　　许幼怡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如果说红妹之死引发了此后的全部悲剧，那么背后的最大受益者，就是需要清除“钉子户”的衡生地产，那么这指使者是谁，自然也就不言而明。

　　结合此前尚未厘清的线索，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许幼怡立刻做出了决定。她把视频发给姜斌，留言：“幕后还有真凶，我马上就去警局。”

　　“韩今为已经认罪了。”姜斌无奈地说。许幼怡发过来的视频他已经看过，当然可以作为证据，但如果韩今为咬死不认，那也没有任何办法。

　　“所以说，问题的关键，是韩今为的指认。”许幼怡若有所思，“我可以与他聊一聊吗？”

　　“跟谁，韩今为吗？”姜斌面露难色，“他可是命案嫌犯，很危险的。”

　　“只要警局这边在程序上没有问题，我就没有问题。”许幼怡干脆地说，她直视姜斌的眼睛，“你也想找到真凶，伸张正义，不是吗？”

　　姜斌哑口无言，只得答应下来：“好，我带你去。不过一定要注意安全。”

　　审讯室里，韩今为低垂着头，坐在椅子上，双手被拷在桌子上面。许幼怡走进房间的时候，他抬起头来看她，面色如常，神情自若，好像只不过是出来度个假一般坦然。许幼怡看他只是剃短了头发，但面容整洁，胡子也剃得干净，脸色甚至有些红润，知道他心态很好，于是又对自己的猜想更加笃定几分。

　　许幼怡拉开凳子坐下来，韩今为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带着些笑意，似乎在等着她开口。

　　“我看到了完整的视频。”许幼怡开门见山，“你杀害红妹以后，打了一个电话，是打给谁的？”

　　韩今为脸色不变：“你觉得是谁呢？”

　　许幼怡盯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她试图从他的脸上观察出一丝感情波动，但是她失败了。

　　“值得吗？”长久的沉默之后，许幼怡很突兀地问出了这一句。

　　韩今为可能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一下。

　　“你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就像你此前甘愿为了他的指示付出一切，甚至不惜杀人。”许幼怡有些伤感地说，“但是他有真正关心过你吗？”

　　韩今为放在桌子上的手渐渐攥紧了拳头。

　　“虽然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今天这种局面。”许幼怡继续道，“但你的母亲二十年前去世，一定与他脱不了干系，对不对？”

　　“住口！不要再说了！”韩今为居然罕见地发了怒，他的双拳用力地击打在桌面上，眼睛通红、满面怒容，那样子可怕得像是要再次行凶。

　　许幼怡毫无惧色，步步紧逼：“你做出如今这些事情，对得起你逝去的母亲吗？你冠以她的姓，却追随害死她的人，这种所谓的‘亲情’，恐怕毫无意义。”她直视韩今为的眼睛，“我说的对吗，韩先生？哦不，也许应该称你为，周先生。”

　　韩今为突然整个人卸了劲，颓然靠在了椅背上。他闭上眼睛，露出苦笑。笑了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看向许幼怡，一字一句地说：“你的猜测，有些是对的，有些却是大错特错。”

　　许幼怡不动声色道：“愿闻其详。”

　　韩今为沉默一会，似乎是终于下定决心，叹了一口气，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故事。”

　　他开始娓娓讲述起来。

　　故事还要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说起。虽然在很多年后的个人采访里，周云沛多次强调自己出身贫寒，是白手起家，最多就是借助了一点徐音家的财力作为第一笔资金，但实际上，他的父亲曾经是有权有势的政界高人，只不过经历了被打倒又平反，导致周云沛在十几岁的年龄段里饱受欺凌，多少影响了他后来的性格。恢复高考以后，周云沛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改革开放以后又凭借人脉优势成为第一批赚了钱的人，创办了周氏企业集团，其中就有衡生地产，以及后来云音娱乐。

　　一九八三年，周云沛二十二岁，还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从学校打包行李回到沙城家中，周云沛意外地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乡下小姑娘，原来是父母聘请来照看他们生活的小保姆——才二十岁，她的名字叫韩红娟。那是周云沛年轻力壮血气方刚，与韩红娟之间便逐渐有了些不清不楚的情愫。小姑娘也是单纯，在周云沛的甜言蜜语之下，很快与他发生了关系。但这段感情遭到了周云沛父亲的强烈反对，原因大概也不过是门不当户不对之类。周云沛本来对韩红娟感情不深，便象征性地反抗一下，然后顺水推舟，任由父母把小保姆赶走了。他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家中财力雄厚的徐音，二人谈起恋爱，后来很快结婚并有了周衡。

　　然而韩红娟这边，生活状况却甚是凄惨。她回到乡下，决心留下这个孩子，于是一九八三年底，韩今为出生了。韩今为六岁之前一直在乡下长大，但随着他到了上学的年龄，韩红娟不愿让他这么蹉跎下去，就带着他回到沙城，想找到周云沛，至少让他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安排好一点的教育机会。然而当时周云沛事业尚未发迹，还得多多依靠老丈人，而且周衡才三岁，自然不愿意节外生枝，给了韩红娟一大笔钱就把她打发走了，还恐吓她如果再来纠缠，就让警察把她抓走。韩红娟只好在沙城江东区买了一间一居室——那是沙城江东还未经开发，几乎是荒野郊区，房价倒也不高。母子二人从此相依为命，韩红娟以打零工为生，供养韩今为上了一所价格不菲的寄宿学校。但他们实在运气不好，一九九五年，韩今为才十二岁，韩红娟查出来患有癌症，因为没钱治病，次年去世。

　　十三岁的韩今为不愿去福利院，谎称自己有个不常回家的父亲，便得以住在韩红娟留下的房子里，不过他不常在房子周围出现，因为大多数时间都在寄宿学校读书。谁也无法想象这个小男孩如何靠着自己顽强地生活到成年。二零零一年，十八岁的韩今为，来到周云沛的公司，直接找到了董事长办公室。周云沛看着这个瘦弱又倔强的年轻人，心中感慨万千。那一年周衡十五岁，已经显示出纨绔子弟的形状，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整天跟着一群富二代瞎混，徐音已经开始考虑要把他送出国去读书了。周云沛看看谈吐不俗的韩今为，再想想那个废物混蛋周衡，心中便有了新的想法和决策。他给了韩今为一份公司基层业务端的工作，是有意考验，不过韩今为干得很好，于是周云沛决定重用自己的这个私生子。二零零六年，韩今为成为周云沛的私人秘书，那一年韩今为二十三岁，周衡二十岁，后者已经上了大学，不过还是个浪荡败家子。

　　公司上上下下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韩今为的真实身份，包括徐音和周衡。这成了韩今为与周云沛唯二人共享的秘密。韩今为当然恨过周云沛，但那是他年少无知时的本能反应。然而五年独居生活让他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无依小草最凄惨。既然这个有权有钱有势力的父亲愿意认他，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机遇，至于这个父亲曾经对他母亲做过怎样残酷的事情，已经不再重要。不得不说周云沛多年在商场政界浸润，早已养就老奸巨猾，知道对于韩今为来说，他最需要的并不是金钱利益，而是来自于亲生父亲的肯定。于是在所有人面前，他多次表达对周衡的恨铁不成钢，却对韩今为大加赞赏，还数次让周衡好好跟他的韩大哥学一学。显然，韩今为还是相当吃这一套手段，于是十年间对周云沛越发忠诚。

　　红妹这件事，本来就是又一次替周衡处理他自己干下的麻烦事。恐吓钉子户的事，本来就是周衡的主意，只不过通过他的好朋友金老板和关勇实施下去。然而小混混不小心丢了手机，却造成了意外后果，周衡只能求助于自己的父亲，而周云沛当然是把他臭骂一顿，让他从此不要再过问这件事。后来的事情便全部交给韩今为处理，于是就有了红妹、甄善和褚会子的被害。这其中的每一步决策，都是周云沛直接对韩今为下达的具体指令，甚至包括陈双城的认罪——狡猾如周云沛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徐音与小鲜肉之间的苟且？至于所谓“母子”之情，也不过是韩今为的杜撰，纯粹混淆视线罢了。

　　一步一步，环环紧扣。如果事情最终如周云沛所计划的那样，便将是一个一石二鸟的绝佳解决方案——既掩盖了强拆事实，又干掉了给自己戴绿帽的小鲜肉。就算最后韩今为会暴露，也能将他周氏父子摘得干干净净。实际上，周云沛甚至多次嘱咐他不要让周衡知道哪怕一丁点儿实情，现在想来，与其说是不信任周衡的能力，倒不如说是有意保护这个自己亲生的儿子。他韩今为终究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不过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可能确实有点太晚了。

　　十几年来，韩今为一直为自己的私生子身份耿耿于怀，但他始终相信，自己就算是个私生子，也是个成功的私生子——他得到了无数私生子梦寐以求却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亲生父亲的肯定。只可惜这种肯定也不过是一种假意的谎言，是那个被当作父亲的人为了更大利益而伪装的善意，最后还是成为了那个正统儿子的牺牲品。韩今为曾经做过很多很多事，解决过很多很多难题，他自视为一个优秀能干的强者，但如今他才明白，无论他多么努力，无论他多么优秀，他也永远只是周衡的影子，他无比期盼的是真正的肯定与爱，但他永远都不会得到。

　　讲完这些，韩今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上显示出巨大的疲惫，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许幼怡一直静静地听着，内心情绪翻涌，很难描述她此刻的心情。

　　“我都说完了。”韩今为总结道，他抬眼看着许幼怡，“所以，你想怎么做？”

　　许幼怡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赶紧整理一下心情，正色道：“必须要让周氏父子伏法，需要你的口供，也需要他们参与凶案策划的确实证据。”

　　韩今为嘴角扯动，似乎在笑，只不过是苦笑。

　　“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来经历了这么多，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吗？”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这样反问许幼怡。

　　“是什么？”许幼怡不明所以。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多有把握，都一定要有备选方案。”他淡淡地说，“所有的通话我都有录音记录，就放在我原来的那个家里。”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韩红娟的那个家。”

　　许幼怡眼睛亮了：“好，我会让警察去调查的。”

　　她看着韩今为，内心有千万句话想说，但又不知道应该如何说。

　　想了半天，她最终只对韩今为说了一句话：“你比周衡强多了。”

　　然而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韩今为再次红了眼睛。

　　“好，谢谢你。”韩今为自嘲地笑了笑，随后闭上双眼，一言不发。

　　许幼怡知道这段对话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她也不再多说，站起身来，离开了审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