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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宫宴(一) ...

  •   太安二年,冬节前夜,元璟帝于永乐宫中设宴,太子德成伴驾左右,远在封地的平王、宣王、陈王,以及端王沈兆兴,梁王庄雄逸及各部朝臣皆受邀入席,推杯换盏中,端得是个君臣祥和,其乐融融之景。

      席间,沈兆兴的脸色却并不好看,一直垂手握住酒杯,深锁眉头,便是圣上亲来席下同他喝酒时,也颇有点笑意勉强。
      沈玉叶坐在沈兆兴身侧,自也觉察到了父亲的不对劲,只不过他的心思并不全然对着沈兆兴,沈玉叶一直在暗看坐于对侧的梁王。

      梁王庄雄逸神色如常,正与一旁的大臣边喝酒边说着闲话,期间还主动举杯向着圣上及太后问安,只在李慎玄经过时,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眼。
      若不是经历过前世,现在倒是半点也瞧不出这李慎玄和庄雄逸早有谋逆之心。
      沈玉叶想到自己给庄雄逸递的那封信,心思微沉。

      他不明白庄雄逸对此信究竟是何态度。
      若庄雄逸信他,便定会寻机主动联络他,若那庄雄逸不信他,大可以拿着那封投诚信借题发挥,毕竟庄雄逸确是有不臣之心的。
      沈玉叶事后也觉得自己当时的举动太过冒险,思虑不周。
      可偏偏一段时间过去了,庄雄逸什么也没做,朝廷中什么动静也没传出。
      这实在有些奇怪。

      “你在东张西望什么?”
      沈兆兴见沈玉叶一直心不在焉,将手中杯箸摔到面前的桌案上,冷下面色低声呵斥道,“无规无距,哪有一点端王世子的做派?”

      沈玉叶喉头微哽,默默低下头。
      这还是自重生之后,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今日一早,沈玉叶就在松觉的陪伴下重回到阔别一世的端王府。
      府中景致依旧如故,就连他的卧房摆设都与从前一般无二,亦和长兄生前的卧房一样,可面对这些见惯了的景和物,沈玉叶的心境却已大不相同。
      他其实是很想同自己的父王,亦是他在这世间上唯一尚存的亲人说说话的,哪怕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不该告诉父王他死而重生的荒诞遭遇,但他总归是有话想和自己的父王说的。
      他其实…是很思念父王的。

      可沈兆兴却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只在他回府后,命下人为他备了顿饭菜,之后又令他沐浴更衣,换上礼袍。
      自始至终,沈兆兴待他都只如陌生人一般,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只在沈玉叶最后挑了件长兄生前最喜的月白色滚边礼袍时,稍有些动容,道了句。
      “就穿这件。”

      自此,一直到进宫入宴,便是再无多话了,直到刚才沈兆兴终于开口。
      却又是在责他。

      沈玉叶落寞地把玩手中杯盏,细细想来,他们父子二人本就缘分浅薄,前世他受其父所累,被德成软禁东宫,受尽折磨,后他不堪受辱,也是为了替端王府寻求一线生机,从东宫出逃投靠反贼李慎玄,却也没能落得好下场。
      死在了父亲前面。
      他死后,端王府大概也败亡了罢。
      他不知道。
      但他明白,父亲就算得知了他的死讯,怕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他不若长兄,生来就是不被珍重的。

      沈玉叶执杯饮酒,不知是这酒水太烈亦还是何故,只一口就被呛得咳喘连连,眼周微红。
      但沈玉叶还欲再喝,因这苦酒入喉,反好像能冲淡心中痛楚,让他无暇再去念想前世。

      可酒杯这时却忽被人按住。
      是李慎玄。

      酒宴早已过三巡,坐于上席的元璟帝隐有醉意,正搂着怀中新得的俏艳美人儿,懒懒倚靠在软座上,命宫中舞姬献舞。
      德成则神色不明地注视元璟帝,和那个恃宠而骄,不顾场合地同元璟帝当众调情,笑作一团的美人儿,目露戾气。
      唯李慎玄注意到了在席间自斟自饮的沈玉叶。

      李慎玄拿走了沈玉叶手中酒盏,小声对他道,“你肠胃不好,不可贪酒,我已命人去给你准备浆果汤了,稍后送来。”
      旋而又躬身朝沈兆兴行了一礼,“见过端王大人。”

      沈玉叶瞪他一眼,撇过头去。

      沈兆兴则神色复杂地端详了李慎玄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是玄儿啊,玄儿,你果真是长大了!听闻你现在已晋为掌印,在这宫中为德成太子做事,想来…也不大容易吧。”

      “多谢端王关心,太子殿下顾念旧谊,对我多加照拂,一切尚好。”

      “那便好,那便好。”
      沈兆兴和李慎玄之父同为开国老臣,如今对着这位李将军的遗孤,亦是李氏的唯一后人,难念心生兔死狐悲之感,忍不住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虽同在京中,细细想来,竟也很久没有再见过你了,我对你的印象还依旧是少时那个总沉默寡言,不爱言语的孩子,如今你长大了,倒是…倒是有些故人之姿了。唉!”

      “是,已经过了六年了。”

      六年前,李慎玄之父李淮远在嵩石之战孤军无援,以命殉国,带领千二百战士逼退北弘大军侵犯,可远在燕都的李家,却因了一道李淮远在边疆拥兵自重,企图谋反的莫须有罪状,满门被抄。
      李慎玄之母在莫大的刺激之下,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李慎玄姑母,亦是德成生母,大周皇后也因此事牵连被废,发入冷宫,几年后便在冷宫因病过世。
      李慎玄的两个姊妹则被发配奴籍,不堪受辱,在牢中自裁而亡。
      十七岁的李慎玄却因太子德成的求情,留下一条性命,苟活于世。
      代价却是,净身入宫,成为一个阉人。
      从那之后,他确是再未去过端王府了。

      李慎玄未再多言,敛了眉目。

      这时,宫人端了浆果汤汁上来,还热乎着,里头应是加了牛乳,酸酸甜甜,依旧是沈玉叶小时最喜的口味。

      沈兆兴见沈玉叶依旧一副无动于衷之样,忍不住啐道,“这是玄儿知你不能喝酒专替你备的,还不赶紧道谢!”

      旁人只管他叫做李掌印,沈兆兴的这声玄儿却让李慎玄很是受用,他忙道,“这是我应做的。阿叶平日在太学读书,甚是辛苦,如今难得入宫过节,我自要体恤,端王,阿叶,我还有事在身,就先行告退了。”
      李慎玄说罢,便回到德成身边。

      沈玉叶冷眼瞧着德成同李慎玄耳语了一番后,李慎玄便领了几个侍卫从后殿离开,方才拿起汤匙,百无聊赖地拨动着碗里的汤汁,边将视线移到大殿中央一众献舞的女子身上。
      正是隆冬时节,纵这大殿之中烧了地龙,但到底还是冷得很,然而这些舞姬却一个个只身披薄纱,未着多衣,一舞一动中,玲珑身姿和雪白-酥肤便透过轻纱若隐若现,当真是活-色-生香。
      元璟帝看得双眼发直,抱紧怀中美人儿,动作愈发口口,那美人倒也识风情,故意钻进帝王怀中,半撩裙摆,娇呼连连。

      元璟帝少不得志,祖皇帝高寿,在位时间甚长,对他管束亦严,除前皇后这个初时便立下的太子妃外,不准他另纳侍妾,早早变养成了乖张孤僻的性格。
      登基之后元璟帝更是变本加厉,沉迷酒-色,封了太子之后索性不理朝政,成日躲于深宫和各色美人嫔妃厮混一处,眼窝早已深陷下去,脸色也蜡黄发黑,显然一副被掏空了的模样,还在如此重要的冬节宴上按捺不住,在场众臣子中已有看不过眼的,却到底碍于圣威不敢多言,一个个低下头,唉声叹气。

      沈玉叶也有点儿不适。
      不知是否因为体内有思欢的缘故,总之,当他瞧见这副场景时,身子有些燥热。

      正巧,元璟帝身边的德成也在终于此刻注意到了他。
      两人视线对接的一刹,沈玉叶重重打了个冷颤。

      德成却冲沈玉叶勾起唇角。
      暗不透光的双眸中,倒映出虚心而又狼狈的沈玉叶,俨然一副高高在上,胜券在握的胜利之姿。
      让沈玉叶无端记起前世在孟世温的东宫中那些如噩魇一般的点点滴滴。

      手中原本用来盛舀浆果汁的汤匙猛地落到碗里,沈玉叶抖着手,朝沈兆兴比划道,“父王,我…我想先去外头透透气。”
      说罢,便匆匆起身,想要离开。

      德成却已快人一步行至跟前,扼拽住他的手腕。

      沈玉叶呼吸愈发急促。

      德成却仿若不觉般地,亲昵地将他的掌心握住。
      随后,就那般旁若无人地牵住沈玉叶,当着沈兆兴,以及周遭向他二人投来目光的臣子们宣告。
      “今日冬节,沈世子须随本宫一道为亡兄祝祷。不过,时辰已经不早了,祝祷仪式要在宴席结束后进行,恐会至深夜,因此…”
      德成察觉到沈玉叶想要抽回手,反将他的手攥得更紧。
      也不知是有意还有无意,平钝的甲尖用力抵在沈玉叶手指的针痕上,传来一阵阵刺痛感。
      混合着体内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的感觉,让他有苦难言。
      沈玉叶难耐地抬起头。

      德成却避开他那似哀似求的眼神,对沈兆兴道。
      “今夜,沈世子便留宿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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