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典Judgmental Grace》kenmell

1、一、 金色橄榄树

　　金色的午后，一丝风都不起。石砌的墙壁阻挡了热气。空旷的大厅里，阳光透过高处的玻璃窗折射进阴暗的房间，被玻璃的纹理切割成墙壁上的几万双眼睛。这些眼睛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大厅角落大理石柱阴影中的两人。

　　“约翰，我了解你。我无法入睡，因为我怕做梦。我不能做梦，所以我醒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期待你从哪扇门后出现。“少女浑身颤抖着，伸出手去触碰眼前的人，却被反手抓住。

　　“我寻找约翰-普罗克特！他把我从睡梦中带走，把知识放进我的心里！“少女失力地向后仰着头，痛苦地闭着双眼。

　　“我从来不知道萨勒姆是那么虚伪！

　　“……我从来不知道教授给我的全是谎言。”

　　一滴泪从她颤动的睫毛深处出来，顺着脸颊缓慢地滑落。

　　“哇——！“坐在红色花岗岩地板上的少女赞许地鼓起了掌。”瓦希礼，你简直比剧场演员还专业啊！“

　　瓦希礼仍然和高大的诺儿保持着超高难度的后仰怀抱姿势，她闭着眼睛，按捺不住疯狂上扬的嘴角弧度暴露出她深深的自我陶醉。诺儿迫不及待地撒手往坐着的女孩们跑去，瓦希礼一个踉跄骂骂咧咧地回到现实。她整理了一下自己耳边的金色碎发，坐下加入了观众们，一脸自豪地说道：“哼哼，只要我在选举稍稍露脸，全议院的人想不记住我都难。“

　　“嘿嘿，到时候米苏特老师也一定会引你为豪的。“钟灵宵虽会在心里默默吐槽瓦希礼每次被夸都全盘接受毫不谦虚的态度，但还是努力构思着如何哄她；”毕竟在米苏特老师的戏剧课和仪态课上你都已经表现得很突出了！“灵宵看着瓦希礼一脸掩盖不住的得意，也在心里觉得她又好笑又可爱。

　　”刚刚那段即兴表演，诺儿真的好厉害，很有男生的感觉呢。“灵宵摸了摸诺尔的后脑勺，诺儿的狼尾碎发立刻变得毛毛躁躁起来。”嗯，诺儿的身高，真的很帅。“钟灵晚淡淡地笑了笑，帮诺儿整理了下衣襟。瓦希礼也忍不住承认诺儿硬朗的五官和高挑笔直的身材很惹眼。诺儿爽朗地呵呵笑着，挠了挠头。

　　“午休时间，还没结束吗？“灵晚抬头去找祭坛旁边的挂钟。 “应该还有一会，现在外面还是那么安静呢。“灵宵努力地探出身去观察大门的外侧，而瓦希礼困得靠着诺儿闭上了眼睛。午后的寂静是最诱人的，炎热，连热浪的颤动都像催眠的幻术。不知过去了多久，瓦希礼的口水淌遍了诺儿的薄西服外套，而诺儿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灵宵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对此毫无知觉。

　　挂钟突然发出沉闷的音乐声，把瓦希礼吓得浑身一震直起身来，众人哈哈大笑。“走吧。”灵晚帮灵晓合上笔记本。外面传来渐渐清晰的皮鞋踏步声，奇怪，已经是要去礼堂集合的时间了，谁还会在这个时间来祭坛殿呢。灵宵一行人刚跨过大理石门槛出门，迎面便撞上了独自前来的夜蕴。众人尴尬地向这位同班同学点点头打招呼示意，然而夜蕴和她们眼神相遇的瞬间就立马移开了视线，装作看不见她们一般，脸色阴沉地快步走上石阶，从她们中间插了过去。

　　“……她现在怎么这样啊！”众人快步向礼堂走着，整点的钟声已经发出催促的警告。大家虽然故意不去提到刚才遇到夜蕴的事，瓦希礼脾气火爆，实在忍不住吐槽了她一句。

　　是啊，虽然夜蕴以前也是出了名的有个性，可那充其量是活泼和爱出风头，不至于到这种目中无人的程度。钟灵宵在心里想道。以前她就很怕夜蕴这种性格张扬的人，在班上从来没有和夜蕴有过私下交流。因为经常找夜蕴的好朋友库怜交流写作的缘故，灵宵总觉得夜蕴对她而言应该不算陌生。说起来，夜蕴应该一直都是和库怜一起行动的，但是最近去找库怜的时候她都是独自一人。

　　“大概只是心情不太好吧，我们不该随便议论别人的事。“灵晚不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也不希望在学院里惹上无谓的麻烦，想要赶快终止这个话题。“是吗？我感觉夜蕴，说得好听点——非常‘离经叛道’！”瓦希礼嘟囔道，“她搞得好像我们大家都是她的敌人一样，有必要吗？山上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而且你们不觉得她的邪气太重了，很诡异吗？“

　　“哪有，我觉得她很酷诶！“诺儿皱着眉头回想着。“嗯……我也觉得。”灵宵点点头，同时温柔地拍了拍瓦希礼的肩膀，希望她心情好一点。“哈，我的意思是，我可不是故意把她想得很坏，可是你也看到了，她完全没有神教导我们该有的和善，总是做一些不正经的事…”瓦希礼脑海中飘过一万种夜蕴在背后研究巫术和诅咒众人的画面。“而且大家都是一起长大的，你们也知道她和库怜从小就黏在一起。库怜也是——”

　　“库怜的父母是自愿成为烈女神的守墓人的。 “灵宵略微激动地打断了瓦希礼，“我觉得他们很了不起。”

　　“唉，我知道啦。“瓦希礼叹了口气，闭口不再提这件事。

　　“……灵宵，我知道你和库怜有很多共同的兴趣爱好。”灵晚插话了，“但是瓦希礼说得对，毕竟烈女神是对主神有过不敬的，实在是……太不吉利了。而且，你和库怜一起，就只顾着沉迷写乱七八糟的东西，该做的事一件都不做。”

　　“………”灵宵大脑一时空白。她和姐姐的地位已经从小就固化了，对于姐姐说的自己不认可的话，她会条件反射地消极应对。

　　“啊！”她正在思考要不要反驳时，便在从宿舍赶来的女学生群里一眼看到了玛丽耶卡。玛丽耶卡和库怜是同一个家族的远亲姐妹，但是不像自己和姐姐，库怜和玛丽耶卡并不常一起出现。如果不是亲近的人，甚至不会知道她俩来自同一个家族。灵宵猜，大概是因为玛丽耶卡比库怜和自己大出整整四岁，所以更有长辈的距离感。不过，玛丽耶卡从小便离群索居，让人望而生畏，同学们都觉得玛丽耶卡对自己简直严酷得不像人类。除了库怜，她基本上不和别的人说话。

　　库怜从玛丽耶卡的身侧探出头来。奇怪，今天库怜居然会出现在玛丽耶卡身边。玛丽耶卡比她们年龄大，身高也要高得多，不过还是没有诺儿高。倒不如说，玛丽耶卡给人一种挺拔，沉静的美感，但是即使是在这样挺拔的美人身边，个字小小的库怜也散发出不容忽视的强大的气势。因为两人的气质都过于稳重，大家都觉得玛丽耶卡和库怜之间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姐妹的亲昵。库怜看到灵宵，原本沉着的脸上绽放出优雅的笑容，远远地向她隔着玛丽耶卡挥了挥手。

　　灵宵加快了步伐，如果现在进礼堂，说不定可以坐在库怜身边呢。“啊，等等啊你！”瓦希礼她们也跟着追了上去。“太好了，库怜身后的那一排还有很多位置。”灵宵坐在库怜的斜后方。灵晚看到她身旁的玛丽耶卡，顿了一下，还是坐在了她后面。库怜回头看见她们，主动笑着和她搭话。

　　“下午好！”库怜同灵宵一行人一一点头示意道，“中午休息得好吗？”

　　“呃，好……“灵宵一时语塞，诺儿倒是自来熟地和库怜聊起中午大家一起躲在祭坛大厅排练的事。她俩有说有笑地聊着。玛丽耶卡和灵晚礼貌地浅笑了一下，算是打过了招呼。作为公认的竞争者，全学院的人都在猜测她俩紧张的关系--“但是实际上玛丽耶卡并不在意吧……就，只是不熟的样子。”灵晚沉默地盯着玛丽耶卡的背影想道。

　　灵宵紧紧地攥着本子，在想要怎么开启这个话题。

　　”对了，你最近还有在继续写诗吗？“库怜注意到她手中的日记本，颇有兴趣地问道，”我跟玛丽耶卡聊天时提到了你上次那首写烈女神的诗，不好意思，你不介意吧？因为她也亲眼见过墓碑上的那首诗……她感慨你很有才华呢。“

　　“嗯！“灵宵兴奋地点头，”我正想给你——”

　　“请大家安静！“身着常礼服的米苏特满脸微笑地从木版画后的小房间走出来，灵晚拉住灵宵让她专注讲会。每次下午的讲会苏米特都精神满满，教女孩子的班级让他充满动力。 “女士们，不要忘记守则里的礼仪呀…呵啊，终于安静下来了，那么请大家看到讲义的第二章……”

　　“米苏特神父真的好帅……”瓦希礼崇拜地盯着神父。玛丽耶卡正襟危坐地坐着笔记，不时严肃地抬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米苏特。

　　“安啼歌烈女神在复仇时，会想些什么呢？“灵宵读着讲义，在半梦半醒间感到自己受到了灵感之神的召唤，脑子活跃地为自己刚开始着笔的安啼歌烈的叙事诗思考下一句诗词。自从库怜跟她提过列女神墓碑上的纪念诗，一个关于正直的女神蒙冤后，最终向世人证明了自己的圣洁的故事就一直萦绕在她的脑中。

　　在橄榄山，史诗是主要的叙事方式和历史记录，灵晚和灵宵的父母就是法官身边的史官，但是父母并主动不教她们写诗。姐姐虽然对自己写诗的事并无明显的态度，但是她对除了课堂内容以外的东西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倒不如说，她只对管教自己颇有兴致。虽然姐姐为了自己耐着性子读诗的态度让人感动，但是灵霄始终有种在强迫她的负罪感。瓦希礼和诺儿虽然很喜欢戏剧，但是对史诗也是一种”哈？你怎么会喜欢那么老古板的东西“的态度。

　　只有库怜会认真读自己的诗并且给予反馈，和她的交流就能产生好多好多的灵感——虽然这么想很自作多情，但是灵宵总觉得库怜是理解自己的。

　　不知不觉中回过神来时，灵宵发现眼前的一整本笔记都写满了诗—安啼歌烈的史诗已经自己写好了！灵宵飞速阅读着自己完成的长诗，写得太绝妙了！灵宵不停告诉自己，梦醒了之后要抓紧时间把这些全都写下来，不然一定会忘……一定会忘……

　　“明天再继续讲吧！“这是灵宵听进去的米苏特唯一一句话。惊醒的瞬间痛苦万分。

　　果然忘了——！

　　“今天就这么结束了！“灵宵翻着笔记，努力回忆上课时年轻的神父讲学的内容。笔记里全是自己快要昏死过去时歪歪扭扭的笔迹，“完全读不懂——！……马上八月就是选拔测验了，已经是夏天了，我还完全没准备好啊……”灵宵焦虑得快要爆炸了。这时，她突然翻到笔记本最新一页里自己刚开始神游时胡乱写的句子碎片，又马上把焦虑抛之脑后。

　　“对了，我一定要让库怜看看我这几天写的故事——“灵宵回头才发现众人都已经走了，礼堂里只剩稀稀散散的几人。”快走吧，上课有什么不懂的的等礼赞结束后我会教你。 “灵晚急着要走，她很怕落在队伍后面引人注意。 “快——点啦霄霄，黄昏的礼赞可不能迟到。”瓦希礼把灵宵的披肩带上先走一步，灵宵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的东西跟上前去。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正好是日落时间，日落对于故列摩多的人们来说是一个神圣的时刻，太阳的余晖会将山顶的玻璃十字架折射成震撼的金色。届时全山的人都会朝向山顶的玻璃十字架，沐浴在金色的光辉中，谦做黄昏的礼赞。而衣食住行都在橄榄园的女孩们则会在树林最西边的山崖集会。此刻，无论是在餐桌上等待佳肴的议员们，还是矿场上辛苦劳作的工人，亦或是广场上忙着游戏的小孩，都要停下手中忙碌的一切事务，面对山顶十字架的方向，跟从大法官响彻山谷的声音，低声念出黄昏的赞美诗：“

　　金色橄榄树为这最后的奇迹的见证：
　　神的身躯化为山海星月，
　　橄榄园的子民从土地中诞生。
　　我们继承了神的良善，智慧与自由意志
　　在落日时分醒来的我们，
　　将以自由的意志敬爱我们的主人。
　　忤逆法则的，让他自食恶果
　　顺应法则的，让他繁荣昌盛
　　让我们约定再遇在明日的黄昏“

　　起誓后，大家纷纷挥手道别，自此，故列摩多陷入宵禁的沉寂，直到第二天的日出。星回斗转，橄榄山的自然和人们遵守着法则，如此度过了相似的三百年。这里的气候和时间，就像橄榄树的绿叶和月琴海的涛声一样，代表着永恒。故列摩多的一年四季都是夏日，而橄榄园的橄榄树永不凋零。

　　这代表着故列摩多山的人们会生生不息。灵晚从小也是这么告诉她的。灵晚说过，只要我们严格遵守规则，故列摩多的神一定不忍心惩罚我们的。只要我们遵守规矩地生活……

　　“我们一定要成长为最公正，最高尚的人，这样才能进入议会，见到爸爸妈妈。“灵晚严肃地说道，灵宵感动地点点头，但她突然感到强烈的困意袭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灵晚沉着脸说道：”灵宵，你要对自己有严格要求，不然怎么有脸面去见服侍大法师的爸爸妈妈呢。别在学业和精神上放任自己，现在是最紧张的关头，得把全部心思放在选拔上。”

　　灵宵心不在焉地听着姐姐说教，默默看向灵晚身后山崖上的橄榄树。这是园中最古老最高大的一棵树，大家都默认她就是传说中的金色橄榄树，然而眼前的这棵树和其他树并无区别，墨绿的叶子一半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中。灵晚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好怀念啊，这棵树在我们小时候好像就这么高，这么大……”灵宵小声地喃喃道。“再过二十年，我们会在哪里呢？”

　　“又在胡思乱想了……起码二十年后，如果你想站在山更高的地方，那现在就得更加努力……？”真是的，姐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说教的机会。

　　“知道啦~”

　　最让灵晚最头疼的是，灵宵看上去唯唯诺诺，但是其实她不愿意听的话都像玻璃上的雨珠一样沿着表面滑落去，在她无孔不入的脑子里，全都是关于幻想的故事。灵晚继续逼问道：“今天的课你有好好听吗？有问题一定要告诉我，我的笔记你有空多看看？

　　“八月的选拔，一定要好好准备。无论是礼仪，剧演还是议会的考试，要面面俱到才行。”“呜啊，除非奇迹发生，不然我真的不可能通过议会的选拔啦……”“那我们现在就求求奇迹的金色橄榄树保佑我们发生奇迹吧。”

　　姐妹俩闭上眼对着这棵高大的橄榄树做了一个庄重的十字，作为对彼此和自己的祝福。灵宵悄悄睁开眼偷看灵晚的侧脸。灵晚向右斜开的刘海干练地露出部分前额，栗色的卷发每时每刻都像列阵的士兵一样整齐地盘起来，服帖地低垂在她的颈后。灵晚永远直挺着背，永远穿着款式最朴素的同一款制服。灵宵每天走在她身边都要感慨她大方利落但是又细致的行事风格。

　　“反正，有姐姐在所以任何事都一定没问题。“灵宵偷偷感到有些抱歉，自己多少有“仗着姐姐可靠，所以我在生活中可以放心懒散的”私心。可是，这也是人之常情啦……

　　姐姐可是全年级最被老师们看好的议员候选人之一，而另一人则是玛丽耶卡。她俩经常受老师们的邀请出入旭日神殿的集会。灵宵入神地注视着姐姐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侧脸。姐姐平时看起来严厉，但是其实对自己永远那么有耐心。

　　大概，她怕的是，要是我跟不上她的步伐……

　　“走吧，今晚我会好好给你复习米苏特老师的课。“灵晚拉住灵宵的手，故作严厉地教训道。

　　“呜啊……”灵宵又开始打退堂鼓了，极不情愿地被姐姐拉着跟上学院的女孩子们。

　　树林里的女孩子们像大雁一样排着队向宿舍的方向散去，更远处，是广场上刚做完祷告的老人和小孩们，四面八方地涌去。山谷偶尔穿来几声模糊的说话声和水鸟的啼鸣，待回声沉下去后迅速恢复寂静。在夕阳最后的一丝淡紫色的余晖中，男人俯身注视着脚下的世间的一切。此刻，站在群山之巅的钟楼阁楼，他的脚下便是整个故列摩多。

　　“橄榄树常青，月琴海的涛声日复一日，一切仿佛已是永恒。“

　　然而变化要来临的时候，往往毫无预兆。

　　他的面色低沉得发黑，清澈的黑色眼睛却在这淡紫色的黄昏闪烁着盈盈的微光，把视线移回到橄榄园。

　　金色橄榄树在夜色的侵蚀中隐入在其他橄榄树中，像千万棵橄榄树一般，它随着晚风轻轻颤抖着，和其他树并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