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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贞禧二十七年.赠扇 ...

  •   第二日是个艳阳高照天。

      今日恰好是百花生日,京师妙龄女郎、包括宫中的年轻女官宫女,全在剪五色丝绸,系在花树上为幡,或插在鬓髻中增色,以娱花神、祝仙诞。

      白马寺这边也很热闹,本月初九日、十二日、十五日为会试考期,为家中考生临时抱佛脚的父母不少,寺中香火鼎盛,寺外街道宝马香车不断,更带火了这边集市店铺的生意。

      徐稚棠身着胭脂色妆花绫道袍,手中执着马鞭一路驱驰骏马,面上五官仍保有女儿家的阴柔。

      但皇城内常有阉宦出外采买,他们身上也短少男儿的阳刚之气。

      眼见徐稚棠跑马的路人,纷纷猜测她是宫中颜色好的内侍。甚多女郎叹息,这样神仙样貌的郎君,却不是个完人。

      小春策马扬鞭,跟在徐稚棠马后。
      “徐二小……不,应该是二爷才对,殿下给您三日期限做这撑腰糕,您这快马加鞭的,倒给奴婢喘口气的机会啊。”

      徐稚棠唇角微翘,双腿用力一夹马肚,身下马儿跑得更欢了。她养的马和她这人一样,是人来疯。

      街道上行人不断,街两旁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徐稚棠轻拍马颈,马儿双蹄高扬,纵身越过一货郎头顶,看得后面的小春出了一身冷汗。

      晨间出东宫前太子爷嘱咐过,要小春紧盯住徐稚棠,白马寺这边三教九流皆有,得时刻注意她的人身安危。

      这才离开皇城多久,徐二小姐就和笼子里刚放出来的狗一样,牵不住绳啊。

      小春回首瞧了几眼不远处跟着的便装锦衣卫,心稍稍安定了些。他不住安慰自己,就是出来买几块隔年年糕,出不了什么大事。

      他战战兢兢地尾随徐稚棠到了张家铺子门口,铺门紧闭,招揽客人的幡子都没挂出来。

      徐稚棠翻身下马,整个身子贴在铺门前,一股陈年朽木的味道钻入她鼻内。

      她打了个喷嚏,扒着门缝往里瞧,货架空空,人影鬼影俱无。

      旁边卖花铺子里走出一位秀丽女郎,她拍了拍徐稚棠的肩膀,羞答答向她递上一枝桃花,“郎君,送与你闻香赏玩的。”

      徐稚棠大大方方掐下一朵桃花,莞然笑道:“小娘子过来,劳你替我将花插到鬓间。”

      女郎的脸飞起霞光,那边几个卖花女郎见状,也手执一枝桃花簇拥上前。

      “郎君,来戴我插的花。”
      “郎君,我这枝桃花香。”
      “郎君,我的桃花粉里透白,插在鬓间最好看。”
      ……

      一时间,约摸十几个女郎围在徐稚棠身旁叽叽喳喳,将懵懵的小春挤到一旁,还挤落了他的一只靴子。

      徐稚棠手里的桃花拿不下了,食指尖抵在唇瓣上,做了个“嘘”的动作。
      “承蒙各位小娘子抬爱,我只一个头,戴不下这么多花。我有事请问各位妹妹,能有解惑的,当以厚礼相赠。”

      女郎们安静下来,最先来送桃花的那个女郎道:“郎君休要客气,直问无妨,答不上来姐妹们也会帮郎君打听。”

      众女郎纷纷点头附和,徐稚棠指着张家铺子的门头道:“这家的张大娘今日怎么没开店做生意?”

      一女郎立刻抢答:“二月初九,张大娘的儿子去贡院参加会试,至今未返,张大娘闭店,应是寻他儿子去了。”

      徐稚棠:“张大娘没有报官吗?”

      众女郎哄然大笑,让徐稚棠摸不着头脑,“妹妹们在笑什么?”

      “笑郎君无知,进一趟衙门上下打点,那白花花的银子花出去,恐怕张大娘卖了这糕饼铺子都凑不齐。”
      “对啊,我家老爹爹说,天子脚下当官的老爷气派大,胃口也大。他们府里一天倒在潲水桶里的山珍海味,够我们穷人家吃几年饭呢。”
      “嗯,还有皇城里伺候皇上的那伙子太监,比当官的更可恶……”

      那女郎正要说下去,被另一个大点年纪的女郎扯住衣袖制止。

      徐稚棠摸着自己没长胡须的下巴,“我家是商贾,也痛恨那些尸位素餐的官老爷。”她瞟了眼人墙外的小春,一脸恨恨道:“阉党也可恶,没根的人丧天良。”

      众女郎闻言,待徐稚棠更加亲切,对她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中最稚气的一位女郎道:“郎君,我与张大娘的女儿蓉娘玩得最好。其实今日张大娘不开店,是因为蓉娘出嫁,她去送嫁了。”

      张钤姐姐出嫁?徐稚棠隐约记得,张钤姐姐前世嫁给了东厂督主胡自芳。

      她一般称呼胡自芳为嘟嘟,按理说嘟嘟与自己关系这么好,娶妻肯定要给她送喜帖的,怎么没听嘟嘟提过这事呢?

      徐稚棠问完了所有问题,向众女郎作揖拜谢,一人给了一颗眼球那么大的夜明珠。

      众女郎散去后,小春终于得空与徐稚棠说话。

      小春:“二爷真大方,给姑娘们一人赏一颗那么大的夜明珠。”

      徐稚棠从袖中掏出剩下的两颗,双手捧给小春:“那不叫赏,那是谢礼和买花钱。这两颗珠子是你的辛苦钱,难得出来,让二爷我带你四处逛逛。”说起话来眼梢眉角掩不住的风流。

      小春喜不自胜,难怪司礼监那些人都说徐二小姐最亲善,她玩起来是混世魔王,与人打交道是散财天女,小嘴上成日和抹了蜜一样,说起话来真真令人如沐春风。

      徐稚棠与小春逛了半晌集市,各色小食吃了遍,戏听了半折子,杂耍俱都看过。

      闲暇时光总是匆匆,二人骑马回宫,半道上忽然乌云盖顶,一场倾盆大雨说下就下。

      恰好旁边有座花神庙,二人下马,小春脱了外衫盖在徐稚棠头上,让她先跑进庙内避雨,自己牵马安置,随后就到。

      徐稚棠跑进庙内,这座庙说大不大,是几眼可以看尽的一进一出院落。

      进大门后,左右两边是给香客休息的厢房,正殿供奉十二花神。

      庙祝出来接待徐稚棠,说厢房客满,且全是烧香的女客,打量她一身男装,只能借正殿暂容她避雨。

      徐稚棠谢过庙祝,穿过游廊,迈进正殿。

      正殿内停有一顶花轿,并一伙吹打喜乐的送嫁人员,另有轿夫、喜婆,不一一细表。

      小春向庙祝借了火盆过来,和徐稚棠坐在殿中西角一根大柱旁烤火。

      花轿内传出女子的嘤嘤抽泣,好不哀切。

      徐稚棠差小春去问新娘子为何而哭,她怕新娘子被人逼婚,若是如此,她必要挺身而出为新娘子主持公道的。

      小春回来禀道:“二爷,你说巧不巧,这家新娘子是张家铺子那张大娘的女儿。她哭,倒不是为夫家不中意而哭,她夫君是个家境富庶的秀才,她是为自己的嫁妆而哭。”

      徐稚棠伸长脖子去望,数一数,花轿旁有二十八抬嫁妆。

      听小春继续道:“张大娘是张姑娘的生母,张姑娘她爹还有一爱妾,正是那妾霸占了张姑娘的嫁妆,这二十八抬嫁妆全是空箱子,分文未有。”

      徐稚棠记起来了,张钤与他父亲关系恶劣,因他父亲宠妾灭妻,极不待见他母亲。
      前世张钤父亲去世,他那时已经是内阁首辅,本该为父丧守孝三年,张钤没有。后来六科廊的言官在朝上揪着他骂,骂他忤逆不孝、不遵礼法。

      那日散朝,徐稚棠碰见了张钤,他很委屈地对她说:“娘娘,毁臣一生之父,难道不能弃了吗?”

      那是徐稚棠第一次见张钤狼狈的模样,他这样的人啊,只有他让别人狼狈的时候。

      “小春,这旁边有一家银号,你拿着我的印鉴,去兑能装满这二十八抬嫁妆的银两来。”徐稚棠递给小春一枚玉印,她生在魏国公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天生最不缺的就是金银。

      小春疑惑,“张姑娘是救过您命吗?”

      徐稚棠望着花轿,“这样大喜的日子,她穿那么好看的凤冠霞帔,为这些小事哭花了妆,多不值当。也算她有家人救过我的命。”

      她想起《锁麟囊》中一句戏词,“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于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对张钤姐姐来说,事关她日后在婆家的脸面。
      女子就该为女子撑腰。

      几炷香后,小春带着银子回来了,二十八抬嫁妆箱笼里,装满了白花花的银锭子。

      送嫁的张大娘朝小春又跪又拜,起先不肯接受徐稚棠的好意,小春费了许多口舌,并将徐稚棠的原话转达,张大娘再三言谢。

      小春回到徐稚棠身边归还印鉴,还带回了张姑娘的喜扇一柄,“张姑娘要您一定收下,扇面这幅麒麟送子图是她亲手绣的,她请您去她夫家喝一杯喜酒。”

      徐稚棠摩挲着扇面栩栩如生的雪麒麟,前世嘟嘟也送过她一副这样的刺绣,麒麟送子,宫中妃嫔千盼万盼的祥瑞吉兆。

      她没有这样的意愿,与自己讨厌的人生儿育女,对出世的孩子来说,既不公平,更是一种迫害。

      雨后初晴,嘹亮的唢呐声响起,锣鼓喧天,轿夫担着那顶花轿出了花神庙。

      张姑娘这一世嫁的不是嘟嘟,可以儿女双全了。
      也算了了前世张钤的一桩憾事,他不喜阉人,因他固执地认为,是嘟嘟毁了他姐姐的一生。
      当太监的菜户娘子是件羞耻的事,在带有偏见的世人眼中,这些侍奉阉人的女子与娼妓无异。

      *

      徐稚棠带着小春跟了张姑娘的花轿一路,前面似乎出了什么事情,拦了送亲队伍的去路。
      送亲队伍怕耽误良辰吉时,改道而行。

      小春坐在马背上远眺前面的热闹,唇角扯了扯。
      “那边闹的是刘丽妃娘家侄子,看这情形,好像是在强抢民女。”

      徐稚棠见小春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白了他一眼,“那你不赶紧上,帮帮刘公子马下可怜的姑娘,我知道你带了锦衣卫出来。”

      小春摇头,“锦衣卫是殿下派出来护您周全的,那穷人家的姑娘,配吗?”

      徐稚棠重拍小春的马屁股,登时小春如离弦之箭,射到刘公子那边。

      刘公子坐在马上,手上除了一根马缰,还有一根麻绳,麻绳另一端拴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瓜子脸美人小娘子。

      小娘子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她被刘公子骑马拖行一路至此,身上衣裙褴褛,露出大片渗血的肌肤,脸上几道血红的鞭痕。

      刘公子见小春闯到跟前,很是不屑地问:“怎么地?打抱不平?还是单纯借个道啊?”

      小春讪讪道:“借个道,借个道。”

      小娘子艰难爬到小春马蹄子下,搂紧了马脚哭求道:“公子……行行好……救救奴家……”

      小春急欲脱身,甩下鞭子要落到哭泣的小娘子身上,徐稚棠骑马赶上,用自己鞭子卷走了小春的鞭子。

      徐稚棠散了自己的头发,发丝在风中飘扬,散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

      刘公子眼珠子滴溜溜在她身上打转,哈喇子都要掉地上了。

      徐稚棠朝刘公子抛了个媚眼,娇声道:“公子会疼人吗?娇滴滴的小娘子让您这样作弄,奴家有心与公子亲近,只怕落得与这小娘子一般下场。”

      刘公子抬袖揩了嘴角的口水,“不会,不会。这小娘子烈性,不愿从我,我才与她玩闹一番。像姑娘您这样的仙女儿啊,跟了本公子,管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

      徐稚棠妩媚一笑,酥倒了在场众人,小春也看呆了。

      “我也想与公子玩闹,人都说‘嫁汉嫁汉,吃饭穿衣’,公子愿许奴家多少钱?”徐稚棠含情脉脉地望着猥琐的刘公子。

      刘公子常年流连烟花之地,江南八大名妓加起来,也没有眼前少女的五分颜色,“若为美人,一掷千金又有何妨?”

      小春在旁边瞧着,怕徐稚棠再妩媚风流下去,这刘公子兽心大发连她一起抢回家,那他可就没法子回东宫向太子爷交待了。

      徐稚棠:“奴家想着公子这份痴心,倒不爱金银俗物了,只想试探公子身子骨可好。”暂压住心头恶心。

      刘公子舔了舔唇,“如何试探?”

      一说便着道了,徐稚棠笑道:“入夜是在床帏后试探,这青天白日的,在马上试探,如何?”

      刘公子想歪了,立刻答好。

      徐稚棠似笑非笑,示意小春用麻绳套住刘公子的脖子,没等刘公子反应,牵着麻绳另一头的徐稚棠扬鞭策马。

      落马的刘公子被拖行在地上,身子挺尸样地僵了,舌头伸出得老长,面露青紫之色,窒息憋屈。

      刘家的仆人想要上前解救自家公子,小春喊出便装锦衣卫将他们揍了一顿。

      那受伤的小娘子被小春命人搀起,他肉痛地给了小娘子一颗夜明珠,另赠了五十两银票。
      “记住了,我叫小春,是你的大恩公,日后烧香拜佛时,你得向菩萨衷心祷告,保佑小春恩公下辈子做个真男人。”

      小娘子连连告谢,收好珠子银票后,问道:“小春恩公,您现在不是真男人吗?”

      小春翻了个大白眼,拈起兰花指支使一名便装锦衣卫,叫他好生送小娘子回家。

      “徐二娘子小祖宗哎,您悠着点跑,好歹让刘公子他换口气歇歇。”小春扭腰摆胯,扯着尖细的嗓子朝徐稚棠跑去。

      忽然,小春身上挨了一鞭子,没留意从哪里窜出几个东厂番子,不光绑了小春,还捆了徐稚棠。

      几个便装锦衣卫刚要冲上来,与这些东厂番子互殴。

      徐稚棠使眼色不准他们上前,东厂番子将他们一起抓了。

      押徐稚棠他们回东厂的马车上,小春蹲坐在徐稚棠身旁,与她耳语,“徐二小姐,您又有什么鬼主意?”

      徐稚棠:“反正嘟嘟管着东厂,他们不能拿我怎样。”她玩味地看一眼小春身下,“你得小心哈,你把刘公子害得半死不活,他叔叔刘千户肯定不会放过你,八成将你阉第二次。”

      小春瞪大了眼睛,惊恐道:“奴婢几时害过刘公子了,是您骑马拖得他。”

      徐稚棠:“是吗?我这人记性不好。你要我等会儿到刑房说真话也可,欠我一个人情。”

      小春咬咬牙,“欠,欠您一百个都可以。东厂刑法酷烈,您一定得保住奴婢这点根芽啊。”

      徐稚棠后背贴紧车壁,开始闭目养神,小春当真不经吓,这样墙头草般的小人,前世竟能扳倒她干爷爷李拙。是宫里滋养坏人坏心,还是坏人都住在宫里?

      下马车后,东厂番子推搡徐稚棠、小春进了一处高墙封锁的院落,过二重门,两厢一排房间便是东厂刑房。

      一名东厂番子道:“这么漂亮的姑娘,等会儿断手断脚的,可惜啊。”
      另一名东厂番子摸钥匙,打开一间刑房,“有什么可惜的,得罪了刘千户的侄子,就是得罪了宫里的刘娘娘。”他见房内有人,“诶,这间刑房几时关进人了。”

      徐稚棠好奇,往里面看,那站在东墙下的郎君正好与她四目对接,面庞有如白玉,眉骨高扬,黑眸细长深邃,鼻尖有一点米粒大小的胭脂痣。

      张钤,是张钤。

      她的心狂跳起来,嘴角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

      张钤面如冰霜,转身向壁静站,单薄的囚衣凸显出他后背蝴蝶骨的形状。

      一东厂番子边将徐稚棠推进了门内,边道:“那个叫张钤的,明日刀子房的孙爷爷有空,他下刀快准狠,给你断根是你的福气。”

      “咚”的一声,刑房的铁门阖上。

      站在徐稚棠身旁的小春道:“奴婢就是孙爷爷净的身,他老人家技术好,奴婢割了一点也不痛,切口漂亮。”

      断子孙根?徐稚棠记忆中,前世她每回见张钤,都能瞧见他下巴上新刮的胡茬。

      太监身子,能长胡子?前世张钤迟迟未娶妻生子,难道他那儿不行?

      “张稚奴,你为什么要进刀子房?”徐稚棠近前,不太识趣地戳了一下张钤的腰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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