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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贞禧二十七年.姐妹 ...

  •   回到坤宁宫,徐稚棠直奔居住的西暖阁。

      姐姐徐幼荷正在厅中炕桌旁抄佛经,身着碧衫青裙,难掩殊色华光。

      再细细端详,鹅蛋脸,杏仁眼,玲珑短鼻,樱桃小口,肌肤雪亮,与徐稚棠的样貌有九分相似。

      差的那一分,在于徐稚棠爱出外疯玩,她的肤色是健康的白里透粉。

      徐幼荷则与许多公侯官宦家的小姐一样,非为应酬不出闺房,常年不晒太阳,肤白但色冷。

      江南这种躲绣房的风气更甚,女子自出生起,吃喝拉撒都在一张拔步床内解决,以脚不沾地为贵。

      徐稚棠忍不了,打小活泼好动,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要到外面逛上几圈回来。

      徐幼荷落笔搁于案上,转首瞧自家妹妹满头大汗,见怪不怪,吩咐宫婢准备沐浴事宜。

      另有两名宫婢捧上银盆巾帕,徐稚棠简单抹了把脸,对接过“九霄环佩”琴的宫婢道:“先不着急把琴摆进琴室内,去给姐姐瞧瞧。”

      “我是不懂琴的好坏,这些年弹来弹去,左不过《清平乐》一支曲子。小野,下次你见到李爷爷,与他老人家说,好琴给我也是浪费,不如寻些好针线来送我。我这月得了几匹好料子,给他老人家做个遮风的斗篷穿。”徐幼荷拈起针,继续缝做给章皇后戴的风帽。

      她循规蹈矩,书不多读,捡紧要的《女诫》、《内训》、《女论语》这几本反复精读,诗词歌赋、书画舞乐是粗粗习得,已过金钗之年,在女红方面造诣非凡。

      章皇后常赞她,十个百个针工局的顶级绣匠,抵不上她这一个心灵手巧的。

      徐稚棠不然,幼承庭训,以母亲萧夫人为榜样,四书五经早已烂熟于心。

      她母亲是大昭第一位女鸿儒,萧家祖上开办的怀橘书院在江南赫赫有名。
      坊间戏说,“天子门生十有八九出自怀橘,剩下一二必为萧家郎君”,只有皇帝亲自考试录用的或殿试第一名可称为“天子门生”。
      怀橘书院内考中进士的学生更是数不胜数,她外祖父家高陵侯府在大昭官场上人脉颇丰,是江南衣冠十姓中唯二还门楣光耀的,另一家是章皇后的娘家长乐侯府。

      她父亲是魏国公府世子,徐家历代祖宗配享太庙。到了她父亲徐遐这一代,家业依旧显赫富贵。
      只一点不好,徐家长房没有男丁承继香火,世子爷徐遐膝下只有两女——长女徐幼荷、次女徐稚棠,徐遐不肯纳妾,只一心守着难再生育的妻子萧氏过日子,有两女承欢膝下足矣。
      好在徐家二房老爷徐迩有三子,两嫡一庶,由二房太太申夫人养育这三位公子,三位公子的学业则交由长房的萧夫人亲自教授,他们待萧夫人有如亲母。
      徐家长房与二房和睦共处,少了日后分家争产的风波。

      祖父慈爱,父母娇养,二叔二婶和三位堂兄都偏疼她。前世徐稚棠不执着于那句“徐与宋,共天下”的话,她当是大昭最快乐的姑娘了。

      “唉——”
      徐稚棠歪到炕边的美人靠上,抓了把玉碟内的奶香瓜子磕了起来,“姐姐,你真要和望舒、海镜她们一伙,信那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鬼话。那尽是男人哄骗女人的鬼话,就像阿娘说的那样,女子无知便可随心所欲供男子摆布,我不做别人手里的牵丝偶。”

      “我只知读《女诫》、《内训》的好处,四书五经我不读,我又考不了科举做不得官,诗词歌赋我也不读,长辈们不喜欢看我们这些女郎吟弄风月。”徐幼荷眼睛没抬一下,专注手上的活计,“小野,我和你志向不一样,你是想活成母亲那样,我却想成为皇后娘娘这样的人。”

      “你说假话,你是想成为可以庇护那个奴婢的贵人。”徐稚棠当面戳穿她姐姐的心思。

      冷不防的,徐幼荷被手上拈的针扎了一下,心上比指尖伤处刺痛万倍,眼眶立时红了。

      “那个奴婢……那个奴婢……”她喃喃重复了几遍,“小野,我真羡慕你——”

      我真羡慕你可以得到那个奴婢的欢喜,徐幼荷没有说完这句话。她哽咽住了,丢开手里绣了大半的风帽,上半身趴在炕桌上抽泣起来。

      偏生她这妹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儿,李修几次流连在徐稚棠身上那种恋慕的目光,一一落进徐幼荷眼中。

      徐稚棠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她本意是劝姐姐和自己一同离宫回家,继续留在坤宁宫当章皇后的养女,难保日后不会被陛下指给太子。

      正要去给姐姐赔礼道歉,章皇后身旁的青灯姑姑忽来通禀,说是皇后娘娘传徐幼荷去跟前问话。

      青灯姑姑拧了一把徐稚棠的脸蛋,对端坐炕上抹眼泪的徐幼荷笑道:“荷姑娘,姑姑来替你出气整治这泼猴般的棠姑娘,还要打棠姑娘哪里,你尽管吩咐。”

      徐稚棠搂住青灯姑姑的腰,头埋在她怀中撒娇道:“大理寺若喊姑姑去断案,可要尽是冤案了,哪有不分青红皂白先将不喜欢的人打一顿的。”

      青灯姑姑轻抚徐稚棠的后背,“棠姑娘好厉害的一张嘴,满宫里有谁不喜欢棠姑娘的?陛下多次降旨,要教导服侍二小姐的女官宫人不准拘束棠姑娘的性子,连万寿公主都不能像你这样可劲胡闹。”

      青灯姑姑的话不错,徐稚棠一进宫便合了贞禧帝的眼缘,她与贞禧帝的生母慈慧太后章氏、也就是章皇后的亲姑姑,二人是一模一样的性情。

      贞禧帝六岁登基,被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拙抱上那把龙椅,生母章太后一直住在宫外,他的一应起居饮食皆由李拙亲自照料。
      贞禧帝十分怀念他的母亲,他舅舅进宫见了徐稚棠,也说徐稚棠身上有贞禧帝母亲少时的影子。

      章皇后则更偏爱徐幼荷。

      徐稚棠只当这回姐姐去章皇后阁中,又是像往常一样与皇后娘娘说体己话。她准备趁这空当,出坤宁宫去寻回姐姐养的猫。

      徐幼荷转进寝间,更换沾有泪痕的衣裙,又将项圈上悬的海棠玉与妹妹掉换过来。

      跟着青灯姑姑徐徐踏入章皇后住的东暖阁,一位宫装丽人伏在章皇后膝前痛哭流涕。

      徐幼荷识得,那是承乾宫的刘丽妃。

      刘丽妃衣饰鲜亮、明艳动人,终究比不上中宫的天香国色,唯一略胜中宫的地方便是年轻。

      刘丽妃哭道:“皇后娘娘,您不能包庇自己的养女,宫中只有荷娘养猫,她又遭万寿所厌,必是心有不岔,利用那只叫‘汤圆’的猫引万寿爬树,害万寿跌跤身亡。”

      章皇后向站在青灯姑姑身旁的徐幼荷招手,“荷娘,你到本宫身边来。”

      徐幼荷规矩地站到凤榻旁,刘丽妃往她身上飞了几记眼刀,那恶狠狠的眼神像是要剥皮活吞她。

      章皇后示意青灯姑姑看茶,“丽妃,你先坐在一旁喝口茶,待本宫细问荷娘。”转首拉起徐幼荷的玉手,温言道:“荷娘,今日可出去顽了?”

      徐幼荷轻轻摆首,鬓边的流苏微颤。
      “臣女一直在西暖阁抄经。”

      章皇后不再问下去了,她极放心荷娘这个孩子,荷娘断不会如刘丽妃所言存心加害万寿公主。
      “丽妃,本宫是万寿的嫡母,又接连失去过三位皇子,你今日之悲痛,本宫感同身受。万寿厌恶荷娘,是什么缘故?丽妃你自己心里清楚。陛下那边刚传来口谕,万寿的丧仪按三年前福慧太子那样的规格办,很是体面了。”

      刘丽妃不依不饶,落了手中茶盏,伏地不停叩首。
      “皇后娘娘,就算荷娘没有出过坤宁宫,也是她的猫害得万寿破相跌跤,您得给臣妾一个说法。”

      “刘娘娘,万寿脸上那几道爪痕,是吾养的这只小狐狸抓出来的。”太子突然奔入阁中,身后跟着一群内侍。

      他右手揪着一只白毛尖脸的小狐狸,直接扔到刘丽妃脚下。

      小狐狸爪子乱舞一通,对刘丽妃的腿又挠又咬。

      “闻溪,不要胡闹,抱起你的小宠。”章皇后望向太子。

      闻溪是太子之名,意境端雅纯净,却不是储君应取的名字。

      太子抱起小狐狸在怀中安抚,坐到章皇后身旁。

      章皇后慈爱地看了他一眼,对阁中宫人道:“将丽妃扶回座上。”

      太子朝凤榻旁立着的徐幼荷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她胸前的莲花玉上。

      玉质通透,衬她的人品。

      太子:“皇婶,这只小狐狸是吾养来给您解闷的,待它性子不野了,再送来坤宁宫给您。”

      太子只是贞禧帝的皇侄,他原是湘王世子。
      章皇后为贞禧帝诞育过三子,大皇子生下即为死胎,二皇子不足月夭折,三皇子平安长到五岁,却因为误食有毒的野樱珠早殇。

      这桩“樱珠案”牵连甚广,凡涉案人等,经东厂厂卫严刑拷打逼问口供,三法司会审定案,无一不认罪认罚。只有两块犟骨头,一是李修之父岐阳王李广白,二是冯子若之祖父鸿胪寺卿冯贞。

      贞禧帝后宫原本只有一位章皇后。章皇后接连经历丧子之痛,身心俱已亏损严重,难再有孕。
      为了分担章皇后诞育储君的压力,贞禧帝选择接纳自己唯一一位兄长湘王之子当嗣子,又心不甘情不愿地擢选九嫔、绵延子嗣。

      章皇后蛮喜爱太子这个侄儿,他常来坤宁宫请安,搜罗一些有趣的玩意儿孝敬她。他是那人的儿子,一样的相貌人品,令她爱屋及乌之心更甚了。
      “闻溪,本宫问你一件事,徐家这两位姑娘还有两年及笄,陛下的意思,不该耽误了她们。你想哪一位姑娘留在坤宁宫?这样既可以陪本宫说话,也可以同你玩耍。”

      原先太子与徐家姐妹年纪尙小,章皇后有意不让他们见面,少男少女一时冲动、闹出些动静怕有损皇家颜面。

      如今孩子们心性定了,太子的婚事也该定下了。

      姻缘一事,该男女互相钟情彼此,故今日特问问太子的心意。

      倘若太子一个也没看上,倒有时间空出来再挑好的送进坤宁宫。

      太子不假思索,靠在章皇后怀中的,指着垂首害羞的徐幼荷道:“就她吧,比她妹妹徐二娘子稳重。”

      他忽而想起锦帕上那句“月漏瑶琴影野棠,云吐清露洗心尘”,能写出这句诗来的女子自然不俗,对徐幼荷的好感愈增添了几分。

      落座的刘丽妃一脸艳羡地看着徐幼荷,陡然转了性情,柔声道:“皇后娘娘,臣妾娘家有一个与荷娘同岁的侄女,不知有没有这个福分,来坤宁宫中与荷娘作玩伴。”

      刘丽妃今日来,本想借着女儿的意外向徐幼荷发难。等章皇后逐徐幼荷出宫,再将自家侄女荐进坤宁宫来。就算她侄女不能成太子妃,当个太子侍妾也是好的。

      十个公主也抵不上太子的一根脚指头,况且万寿生来是个残缺孩子,死了便死了,活在世上徒增陛下烦忧,也让她这个生母好没脸面。

      刘丽妃指望着现下肚里怀的能是个健康的皇子,好让她扬眉吐气,得陛下青眼相看。

      位分上虽越不过皇后去,贵妃之位她是势在必得。

      章皇后睨了刘丽妃一眼,她家的女孩人品能好到哪里去。
      “丽妃,这事本宫做不得主,你自己去向陛下告求。”

      万寿公主的丧仪还有得忙,章皇后敷衍了刘丽妃几句话,摒退了她。

      又与太子唠了会子家常,一旁的徐幼荷做事妥帖,端茶递水,伺候得章皇后极为周到。

      乾清宫的管事牌子来请太子过去,回得是贞禧帝要问太子最近的课业。

      太子退出阁外,章皇后让徐幼荷回西暖阁去歇息,阁中只留她与青灯姑姑说话。

      青灯姑姑边向皇后敬奉汤药,边道∶“外头人只道娘娘偏爱维护荷姑娘,实际上,陛下和娘娘都是最疼棠姑娘的。宫里头日子难熬,棠姑娘是有福气的。”

      章皇后咽下一口药汤,盯着宫院内的野棠树,若有所思。
      “这野棠长在宫外多好看,移植到宫内,反倒失了颜色。棠娘心性率真,太子心思深沉,难成佳偶。陛下想要促成‘皇帝养子娶皇后养女’的美谈,是怕本宫走在他后面,因无子被人欺负。太子毕竟还有一位生母在宫外的湘王府,养娘哪有生娘亲。”

      青灯姑姑叹了口气,“但娘娘相中的荷姑娘不大有主见,她贤德太过便成软弱,只怕以后一心向着太子爷,倘或哪日娘娘受了气,荷姑娘不敢为娘娘出头。棠姑娘那爱憎分明的性子,只问公理,不问亲疏,前几日她与陛下下棋,陛下耍赖悔了几步棋,棠姑娘与陛下生了好大一场气,什么混账话都敢在陛下面前说,惹得陛下笑着与她对骂许久。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娘子,才是真正护得了娘娘的人。”

      “棠娘是很好的孩子,本宫不忍为一己私心困住了她,放她出宫去吧。至于荷娘,她是自愿留下来的,她与太子有缘无缘就看这一两年了。”章皇后咳了数声,阁内宫人开始熏起润嗓益肺的枇杷香药,棠娘那孩子有心了,写给她的这张枇杷香药方子很有效用,人是活泼闹腾了些,但聪敏机灵,懂得藏拙。

      棠娘那孩子实则是当太子妃的最佳人选,荷娘也不错,可惜她们姓徐。
      家世太显赫、亲族太能干,对于大昭未来的皇后而言,并非是桩好事。

      魏国公府徐家可以出皇后,但不可以出诞育储君的皇后。

      *

      坤宁宫正门外,太子迎面撞见逮猫回来的徐稚棠,打量她也是一身碧色衣裙,项圈上悬的是海棠玉。

      比她姐姐,面前的少女娴静不足,但神采飞扬。

      徐稚棠微微颌首,并不打算向太子福身,正欲闪进宫门内,却听太子先发问:“站住,你叫什么名字?”

      徐稚棠身上的朱红百子衣汗湿了,她着急回去沐浴更衣,随意答道:“臣女叫徐二丫。”

      太子会心一笑,“那你姐姐是叫徐大丫喽?”

      徐稚棠不正眼看他,“殿下得去问姐姐了,臣女只能告诉殿下自己的名字。”

      太子假意吓她,“编排个假名来糊弄吾,难道不怕吾治你欺君之罪?”

      徐稚棠冷声道∶“难道殿下不知,外男只能在婚嫁六礼中‘问名’时方可知女子闺名?”

      太子开玩笑道:“那简单,吾向皇叔求旨,娶你便可。”

      徐稚棠很是认真地摆首道∶“不婚不育芳龄永继,不生不养仙寿恒昌,臣女求长命百岁,不求如意郎君。”

      太子一怔,这徐家二娘子人瞧着机灵,说出来的话却憨气十足,有趣,戏耍之心油然而生。

      他轻咳几声,清了清嗓子,肃声道∶“你为卑,吾为尊,你方才说话对吾极不恭敬,吾要罚你。”

      接着唤了一声“小春”,身旁的内侍立马应声,“殿下有话尽管吩咐奴婢。”

      太子对内侍小春耳语几句,狡黠一笑,拂袖而去。

      留下小春与徐稚棠站在原地两两相望,徐稚棠抱猫与小春擦肩而过,听得身后人道:“徐二小姐,殿下吩咐奴婢,督促您做一碗撑腰糕当殿下晚饭后的点心。”

      她正愁出宫后没机会惩戒太子,他自己倒送上门来了。

      徐稚棠转身对小春笑道:“小春公公,你家殿下喜欢吃重油煎的撑腰糕,还是少油煎的撑腰糕?”

      小春被徐稚棠这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吓出了一声冷汗,哆哆嗦嗦回道:“殿下说,请徐二小姐放一点点油花煎,隔年年糕要用宫外白马寺旁张家铺子的。”

      白马寺旁张家铺子,徐稚棠差点忘了,前世张钤有个诨名,叫卖糕首辅。

      张钤十年寒窗苦读,皆靠他那瞎了一只眼的老母开铺子、卖糕饼辛苦供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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