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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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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柏府时,大门还开着,一位中年妇人正拿盏油灯焦急地探头向外望着,微弱的光在纷飞的飘雪里一跳一跳,显得格外脆弱。
柏无觅眯眼,咂了咂嘴,走近几步看清了门口的人。
“黄妈!”柏无觅又惊又喜,好不亲昵地叫了声,一边还伸手揽妇人的肩,“怎么还出来等我了?快进去了,天冷,在外面容易着凉。”
黄妈着慌道:“哎哟公子,你可终于是回来了,大人还在书房等着您呢。”
柏无觅脸色悄悄阴沉:“他还没睡?等我做什么?”
黄妈面露难色,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却答非所问:“你到时候见着大人,就好声好气解释,你前些日子才从战场回来,大人不会有过多怪罪的。”
柏无觅听罢不语。前方便是书房了,地上的积雪借光映射到柏无觅脸上,清晰地将柏无觅鼻子的轮廓投在了脸上,硬朗,却还多了几分冷厉,显得不近人情。
他抖了抖身上的雪,一步一履踏入书房。木板被踩得发出咯吱声,衣褶里的残雪随着走动一点一点掉落在木板上,然后化作一迹迹水痕。
“父亲。”
“去哪了。”柏昀凝瞩不转地看着卷轴,冷面问道。
柏无觅低着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何事?”
柏昀重重地冷哼了声。
“今日宫中人送来牌匾祝贺你带兵打了胜仗,你却不见踪影,成何体统?”
“哦。”柏无觅漠不关心地看着自己的指尖,“我本就不在意这些名利,祝贺什么的,您那么喜欢,便替我受着,不耐烦了就两句把他们打发走便是,又怎么不成体统了?”
“你... ...”柏昀被堵得气不打一出来。
好半天才又张口,语气却是比先前还要咄咄逼人。
“我再问你一遍,今日去哪了?”
柏无觅不再玩弄手指了,不胜其烦地望向别处。
“不过是与好友吃饭喝酒罢了,父亲这也要管?”
“吃饭喝酒?”柏昀冷嗤一声,“那又为何去梨园?”
柏无觅心中一震,他这才抬眼看向柏昀,瞳孔急剧收缩,眼底的吃惊气恨难以掩饰,本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成拳头,指尖发白。
“你又派人跟踪我?”柏无觅胸腔压满了怒气,开口声音也因愤怒而颤抖。
“胡闹!”
柏昀重重将卷轴掷在桌上,厉色道,“堂堂七尺男儿喜欢男人,你是不是还嫌不够丢脸?”
空气似凝固了,就连房外飘雪哗哗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二人重重的呼吸声杂乱交错着,屋内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息。
“哎,好了好了,大人快坐下,不要发脾气伤了身体。”黄妈见状,讨好似的笑两声,急急走到柏昀身旁,按了按他肩膀,又朝着柏无觅使眼色让他莫说太多。
柏无觅不耐烦地闭上眼,只觉得柏昀恶心,站在房中一言不发。
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捏住了,喘不过气来。
“你还跑到梨园去勾引那不干不净的戏子!简直是胡闹!”柏昀刚坐下,见柏无觅毫无认错之意,顿时发了火。
“年幼时你母亲是如何…”
话还未完,柏无觅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案前,死死盯着柏昀混浊的双眼,脖子上青筋爆露。
“你怎么还有脸提我母亲?!”
字句间挤满了怒气和厌恶。
柏昀没料到柏无觅会因一句话愤恨成这样,浑像只怒火中烧的公牛,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居高临下的柏无觅,喉咙像是被掐住,他一字也说不出,只是胸脯剧烈起伏着。
黄妈也一时不敢出声,神色紧张地看着柏昀二人。
半晌,柏无觅开口了。
“他再怎么不干净,也是凭本事登台唱戏。”柏无觅低头看着一失往态的柏昀,怒目切齿道,“别忘了你这官职和府邸来的有多不干净,你柏昀最没资格对着别人的身份指手画脚。”
说罢,他冷眼对柏昀两秒,随机转头向外走去。
“你... ...”柏昀急促地喘着气,震惊愤怒恼羞混杂,脸早已被气得铁青,“好啊... ... 你...”
“两日......两日,你们都给我看好他,不准再让他踏出柏府半步!”
柏无觅闻声停下脚步。
“随你,你自有一百种方式囚禁我,你也知道我自小就是个反骨子。”
“我会想出一百零一种方式,叫你不如愿。”
江洵第二次看见柏无觅,是在三天后的傍晚。
柏无觅挑了个正中的位子,长得又俊朗,一身青衣,即使是坐在众多听客中间也很难不注意到。
江洵目光轻轻扫过去,只一瞬就被柏无觅捕捉到了,后者抱着手肘,下巴扬起,看见江洵也在看他,顿时坐直了身子,眉飞眼笑地朝着江洵挥挥手,嘴里还说着什么,有几个听客被他吸引了目光,怪异地柏无觅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听曲。
江洵边在台上演着,虽默然不语,心里却已有些忍俊不禁。
——活像只花孔雀。
戏份演过了,江洵绕到了台边上,台中央的花旦正细细地唱着动人部分,听客也都正看得入神。
唯独那只花孔雀,精彩时刻却闭了嘴,靠在椅子上,歪着头安安静静,笑眯眯地望着在戏台旁站着等待的江洵。
闭幕谢客时,江洵随着角们一同又上了台,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听客也渐渐散场,只有柏无觅始终在位子上不动,亢奋地鼓着掌,直到角们开始逐个下台。
“刚台下有一听客你们注意到了吗,鼓掌特卖力那个。”
“我也望见了,得亏我定力强,差点就笑出声了!”
“他周围的听客都嫌弃他似的白他一眼,哈哈哈...”
“哎对!”沈辉也笑着应和,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嘶... ...你们都不觉得他有些面熟吗?”
众人:?
看着众人疑惑的目光,沈辉陷入自我怀疑。
“什么啊,莫非我记错了?”他低声嘟囔道。
过了半刻,戏房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抻唤。
“哎哟喂!”沈辉重重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那不是怀远公子的旧识吗!昨日就找过他一会了,看那呢,他正往怀远公子戏房里走呢!”
“怀远兄!”柏无觅满面春风地撩起江洵的门帘。
江洵只两秒就反应过来了这声中气十足的点名来自谁,他极不情愿地转过身,懒懒看了眼满脸生花的柏无觅,又无可奈何地看了眼柏无觅身后的伙计。
“呃... ...怀远啊... ... 这位公子说与你是旧相识,我们便把他带来了。”伙计也悟出了这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味,撂下话就跑路了。
“怀远兄啊!”柏无觅疾步走到江洵面前,神色好是激动,“上回你邀我日日来听戏,我前两日有事没能来成,真是抱歉抱歉了。”
江洵:... ...
“我几时说过... ...”
“上次忘了自我介绍,”柏无觅不等江洵反驳,心悦神怡道,“我姓柏,名无觅。”
江洵静静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想说。
“怀远兄啊,你演得真好!把我这本铁石心肠的人都看得感动了!”柏无觅夸张地说道,还作势拍了拍江洵的肩膀,皱眉一副被深深打动的样子。
“... ...”
江洵默默地把搭在肩上的手推下去。
“怀远兄,我... ...”
“公子与我并不熟悉,不需称兄道弟。”江洵冷冷道。
“哎。”柏无觅并没有受到半分打击,“我与怀远兄一见如故,何来生分之说?”
柏无觅更近了两步,一双桃花眼笑得弯起,手背在身后,凑近道:“再过半月城西便要举办年会,晚上那是灯火通明,明光瓦亮啊!”
江洵仍一语不发,漠然看着柏无觅。
“怀远兄何不与我共赏花灯,共品美酒以增进我们的感情?”柏无觅愈说愈激动,眉飞色舞。
“诚邀沈怀远公子,一同... ...”
“够了。”江洵耐心告罄,冷声道,“敝人不同于柏公子,不愿与不熟悉的人交心,还请柏公子自重。”
“至于年会,谢过柏公子的邀请了,不过柏公子还是与熟络之友一同去吧,敝人就不叨扰你们享受了。”
江洵把话连着说完了,像拨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盖在柏无觅脸上,深深呼了口气,朝着柏无觅看去。
柏无觅听罢这一长串,显然有些懵,随即反应过来了江洵的不耐烦,弯月样的桃花眼瞧着就耷拉下去了,眼睫投下的阴影像是给眼睛镀了层灰,心不在焉地看着别处,嘴角还残留着一抹弥留未消散的笑意,手也杵在半空中,显得有些无措。
——看得江洵心头一紧。
柏无觅这副模样,活像只受到主人责骂后的小狗,脸上抱歉中还夹杂着些委屈巴巴,让人再也生不出气来。
方才是不是有些咄咄逼人了?可分明还有更过分的话没说出口。
“... ...啊,是的。”
几秒的沉默后,柏无觅动了动嘴巴。
“是我太冒昧了,抱歉啊怀远兄。”
柏无觅直起身,默默往门口走去。放置在桌上的头冠挂住了柏无觅的衣袖,半截暗红的伤痕在白净的皮肤上很难忽视。
“你受伤了?”
“无妨。家父管教严,我又顽劣得很,挨点打是家常便饭了。
“时辰也不早了,我也不扰怀远公子休息了,再会。”
人早已走远,江洵却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重重地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