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莫小姜

1、第 1 章

　　一
　　初夏夜晚，城东近郊偏僻小酒馆里，空气污浊，烟雾缭绕，几个喝多酒的壮汉赤裸上身，比手画脚高声喧哗着。最里面靠墙的一张方桌前，一个瘦如麻杆的中年男人把磨损严重的电脑包放在双腿上，回头张望一下，然后皱眉问对面的袁朗，怎么选这种地方见面？这里，能谈事？
　　袁朗懒散地靠坐在长椅上，打量中年男人，说，就你这一身几年不变的破行头，去别的地方，太扎眼。说着，袁朗前倾上身，双肘拄在桌上，凑近对方，小声问，哎，郑一，算起来你没少从我这赚钱。杀手的中间人里，你抽的佣金最多。干嘛总把自己整得破破烂烂的？
　　郑一看着袁朗，细长手指抬了抬脸上的黑边眼镜，板着脸说，佣金的多少，是由我的专业程度决定。合作这么多年，迄今为止，我没出过一次差错，你不会是抱怨这个吧？
　　袁朗很少这么近距离看郑一。袁朗觉得，先不论他身上廉价衬衫，以及有意梳在脑后，光滑如狗舔过一样的背头，他只要把土得掉渣的大眼镜摘下，就会立时变身成漂亮帅气的男人。袁朗想，那人每晚在床上看到的郑一，应是赏心悦目的吧。
　　看到郑一对他随口的玩笑话认真，袁朗连忙笑着否定，说我这不是抱怨，仅仅好奇而已。
　　郑一把桌上的凉啤酒和小菜拢到一边，补充道，我别的地方开销大。你知道的。袁朗点点头，注视着郑一掏出个老旧的笔记本电脑摆放在桌上，问他，买海岛的钱，攒够了？
　　郑一从破电脑包里摸出一张照片，丢到袁朗面前，说只要你接了这单生意，我的佣金到手，应该够数了。老天爷保佑，希望他相中的那个岛还是六个月前的价格。
　　袁朗微微惊了下，不知这次的猎物是什么来头，看来赚头不小。
　　很随意地扫了眼照片，待到看清照片内容时，袁朗眉头一皱，摸出烟点上，深深吸了口，这才慢慢把桌上照片反扣，开口说，抱歉。郑一知道袁朗的意思——放弃这单生意，他不想杀照片上的人。在两人的合作中，袁朗有一票否决权。通常这个时候，郑一只会遵从袁朗决定，从不多说什么。毕竟杀人也要讲心情，尤其是对袁朗这个极为挑剔的杀手而言，更是如此。
　　郑一脸上的神色很平静。袁朗盯了一阵，问他，不失望？郑一抬抬眼镜，说习惯了，干活的时候你一向都挑挑拣拣的。袁朗笑着说是。然后特诚恳地说，我得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包容我这个劣习。郑一摆摆手，麻利地把破电脑装进同样破的包里，小心地靠墙放着，说，既然开不了工，那现在就是喝酒时间。今晚一醉方休，如何？说完，撩起眼皮挑衅地看着袁朗。
　　这时又有几个年轻人跨进店门，拣了个靠近风扇的地方坐下来。那几个壮汉依然在高声笑闹着，毫不疲倦地持续制造噪音。天气很热，桌上的啤酒已经变得温吞了。袁朗向招待做了个手势，示意再来一打冰啤酒。
　　郑一解开衬衫最上面那颗纽扣，拿起刚上桌的凉啤酒猛灌几口。袁朗迟疑了下，说我银行里还有些钱，要不……郑一打断他，不屑地说，钱不是问题。这世上该死的人很多，而出资买别人死的人更多。我只要勤快些，找出你愿意接的单子，赚钱很容易。郑一平时城府极深，无论遇到什么，脸上的表情总是波澜不惊。但今晚一瓶凉酒进肚，那些被压抑起来的郁闷、烦躁就十分显眼地挂在脸上。他说，袁朗，告诉我，除了“三不杀”外，你是不是又立了新的不杀条件？比如帅的不杀？二十二岁的不杀？双眼皮，有酒窝的不杀？听了这话，袁朗嘴里的啤酒直接岔入气管，他弯腰剧烈咳嗽。
　　刚入道时，袁朗的“三不杀”曾是杀手圈里茶余饭后的笑料，这种状况整整持续了一年之久。老弱妇孺不杀；好人不杀；容易杀的人不杀。语气稍显稚嫩，但明显有摆谱的嫌疑。圈里的中间人说，这个不杀，那个不杀，干吗做杀手？做个停车小弟不是更适合？他入杀手圈，不会是来消遣我们这些中介的吧。于是那段时间，根本没人搭理袁朗。后来，郑一来了，他跟袁朗说，我喜欢你的“三不杀”。它和我的人生信条不谋而合——要做就做大买卖，有难度的单子才能赚大钱。
　　正如郑一所料，几单生意之后，袁朗开始在圈里扬名立万。等到他在杀手榜排名第二时，他的“三不杀”也同样受到追捧。那些后生小子入道之始，会极有气势地标榜自己的“几不杀”，以此来向他们崇拜的高手看齐。
　　袁朗终于直起腰，拿起一张餐巾纸捂在眼睛上，擦去咳出的眼泪，呻吟道，老大，讲笑话前能不能先给个提示。像刚才那样，会死人的。
　　郑一无奈地说，刚才的话，我是认真的。否则我真的想不出你拒绝这单生意的理由。除非……你认识照片上那个青年。
　　袁朗手里动作停顿下。他丢掉餐巾纸，喝了两口凉啤酒顺顺气，这才开口说话。这人叫成才吧，目前□□上风头正健的大人物。这屋里十个人中，有九个人知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