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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On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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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我总觉得,他会回来。”
她手里夹着烟,说话时声音极轻。烟并没有点燃,是从敦煌的一家杂货店里买的。廉价的烟十分大盒,粗糙的包装纸上极为简单的线条勾勒了一朵莲花。
她不爱吸烟,甚至从不,只是反复享受着手里夹着烟的快感。食指与中指的一小块肌肤与细长的烟相触。很没有安全感的动作,寂寞中带点优雅。
“他以前很爱吸烟,却恨极女子吸烟。”
她最终还是把烟放回了盒子里。半晌,才继续说,带着扑朔的笑意。
“莲一。”苏低吟,含糊的唤着她。
他的声音在火车急促的呼啸声里显得柔和而有力,并且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白。
“你想念他。”
苏背对着她。
莲一只能看见他逆光的身影,高挑清俊带点萧条。他穿着黑色的全棉衬衣,背部有连贯而好看的线条。他安静的站立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这叫她忽然想起了多年之前带她离开的男人——她的父亲。
苏有着和他极为相似的背影,一样是感伤的寂寥的。只是苏的看过去,显得更为挺拔些有力些。
她想起那个冬天,跟随父亲行走在漫漫大雪中的那天。父亲穿的也是深色衣服,棉质大衣在簌簌的寒风中不断的鼓动。
她撇过头,游离的目光条向远方,很久没有回过神来。
远方有背道而驰的土屋,它们稀稀疏疏的错落着,懒散的排列在大片荒芜之中。
已经七八点的光景,但天还很亮,橙红的圆日没有想要落山的念头,迟迟眷恋着不肯休息。白色的云彩交加着丝丝斑驳的淡粉色。天空不是蓝的,比云更凝重更浓些的白。
路过的地方十分贫瘠,有大片的戈壁,偶然有几处被星星点点的草色没过。漫长的轨道显得有些寂寞,很长时间才会有衣衫褴褛的人穿行其间。
“是,我一直想念他。并且从未停止。”
莲一如是说,笑的悲戚。
“可你未让他知晓过。你须明白,那是你的父亲,流着和你一样的血液。莲一,你不应该怨恨他。”
苏转身直视莲一,看着女子坚毅的表情里闪烁的悲伤,一时无语。
“苏。你错了。我何曾不是感激着他,在那些日子。毕竟,母亲过世后,他是第一个真心愿意给予我爱的人。是,我的父亲,我一再摸索,最终却悲切的发现他的关怀与爱只是责任。他的真情我只在最初的那个拥抱中感知,日后再无。”
她咬住嘴,直到双唇发白。
良久,才叹息着继续开口。
“我在母亲与他身上看见了相似的目光。他们都爱看着我,在我熟睡之时。然而那种目光,是追忆,是一种竭力的摸索。我能感受到,苏,我能感受到,他们在我身上寻找另一半的痕迹。他们唯一爱的是彼此,而不是我。他总会叫唤我的名,莲一,莲一,和母亲一样,一遍又一遍。最后,变成叫唤母亲。莲,莲。”
不知觉中,泪水溢出了莲一的眼眶,她仓皇抹去,转过头面向窗口不再说话。
天色暗了些。
云是暗白色的,大片大片的蔓延开来。浅金黄的太阳光秃秃的在尽头处,周围是晕黄的天际和粉色艳丽的红霞,苍茫而沉重。
广袤无垠的苍穹下,只有孤独的黑土独自叫嚣。
火车开了半个多小时,没有袅袅的油烟,几乎绝迹人烟。有灰黑色的鸟寂寞的高飞,一闪而过。偶尔有四五只黑色的牛懒散的甩着尾巴,缓慢的走在荒原上——被放逐的纯善的灵魂。
在远处,太阳底下的远方,有零星的灯火,像微弱的星光,不着边际。
这片土地,享有上帝独特的烙印。深刻地寂寞着。并且一直不曾改变,除了干涸的路面中间多了一条裂口般的铁轨。
已经有多久没有回来了?
五年,十年?或者更久……只是莲一会梦见这儿,这儿和火车将抵达的地方——她的故乡。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忆八岁以前的日子。脑海里只有大片的空白。那些灰暗的岁月,连语言也少得可怜。爱与光,同样是奢侈之物,无从获取。
即使在随同父亲居住在上海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莲一仍然无法开口说话。七年如一日的生活,那么冗长和苍白的岁月。如果一定要说收获了什么,那么沉默和坚忍是唯一的财富。
很沉静的人。这往往是他人对于莲一所肯定的。
他们只能给予这样的评价。只因对于太多人而言,莲一是无法深入的女子,当你自以为又多了解她一些了,你会发现,余下的空白依旧是那么多,甚至——更多。
难以捉摸的女子,像无底洞。
尽管从初中开始就不断有人追求莲一。他们喜欢这个女子的静谧从容,喜欢她的深邃悠远,更喜欢她精致好看的五官。
她在本当繁花簇拥的年华里尽情盛开,并且至为耀眼。
但也同样是寂寞的。
“莲一,你还好么。”
苏的声音打断了莲一游离的思绪。
“放心。我很好。”她微笑的仰起头看他。
苏有干净的面孔,像许多上海男人一样的从容淡定。
莲一近距离地看着这个伴随了她十年的男人,看着他深黑色的眸子,看着他下颚流畅的线条,看着他下巴上稀疏的碎胡渣。
他有和父亲一样的薄唇,这一刻微微抿起,曲起的食指指腹抵着太阳穴,如同他一贯思考时的神态?
而这一刻,他又在想什么呢?
他们知悉彼此的一切,也是这苍茫世间能够相依的人。她很久没有那么细细的观察苏了,不知觉中,那个少年的身形与脸庞早已拓出了几分男人的意味。
苏笑的时候习惯性得低头,黑色的流苏打下一小片阴影。莲一总是迷恋他的笑,淡的不着痕迹却又分明存在着。
这个安之若素的男子,与自己何其相似。
他们就那么相邻靠窗站立着,目光游离在远方,长久没有交接。偶然,火车轻微的震动,手肘的皮肤轻轻相触。温暖的感知。
如同他们多年的比邻而栖。有亲人的温存也有缓和的暧昧。就是,一直,以这样含糊的方式相处着。
天际的颜色含糊成一片,远处的地平线上还依旧残余着一道落日的余晖,光鲜的粉红色,不同于这荒凉大地的艳丽的天光。
直到太阳的最后一抹光在莲一眼底消融,她才向苏开口。
“太阳落山了。很美。”是浅浅的笑意。
“是。在上海就很难看到这样完整的落日。”苏点头。
“其实日落不都是相同的,不同的是人的心理的位置而已。往往大都市里的人看惯了繁华的霓虹灯过惯了纸醉金迷的日子,怎么还会有返璞归真的冲动想看落日呢。”莲一神色厌倦的说。
“或许吧。但得与失并存,这就是人生。”男子的眼神有些迷离。
“是的。我一直都懂。”
被这世间伤的越深的人总越能够洞察世事,也看得越清晰。他是,她何尝不是呢?
莲一转身离开,光洁的面孔在将至的黑夜里黯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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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已谢幕。
黑土白云被夜色吞没。
你我将如何自处。
在那个吞没的一切光线的黑暗站口。
你看见了什么。
是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