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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憔悴折腰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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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放下手中的刺绣,揉了揉酸胀的双眸,目光投向窗外。算日子,自己入宫已经半年了。今夕明蟾澄亮,正是八月十五佳节。按照沙人的习俗,中秋时节,花枝招展的少女们三五相邀,前往潇河燃放羊皮花灯。花灯顺着浩淼碧波飘荡,星火延绵,宛若银河般璀璨。待到明月满盈升至中天,光华倾泻千里,家家户户团聚一处,享用点心,欣赏冰轮朗星。众人的欢歌笑语,如一浪又一浪的潇河水波滔滔无绝,岸边杨柳上悬挂的红灯笼闪闪发亮,欢快地眨着眼,分享和见证着满城的团圆喜悦。
然而,元玄十年的战争,如一块巨石投入潇河水,跌宕起的层层涟漪,揉碎了银河灯火,也揉碎了满城欢笑。丧失国土的沙奴,哪配享受中秋团圆?南朝皇帝废除了这个盛典,严禁八月十五夜聚众嬉闹。是夜违反禁令的沙奴,受到的惩罚十分残酷……一阵凉风吹过,月移竹影上窗纱,晃出道道纤细黑影,宛若舞动的鬼魅一般。蒹葭忍不住打个寒噤,拉起前襟扣紧,眼神转向榻上静卧的男子。
张颀受父亲杖责以后,唯恐旁人察觉,咬牙忍痛,假装若无其事的模样,连双手都藏于袖中。他照常晨昏定省,白日前往中书省、常思馆各处办理差使,晚间躺在榻上,沉默无语。碰巧皇后殿下和张漪前往花城采购公主大婚的花绣刺品,不在皇城之中,倒省却了一番讯问聒噪。
张颀原本性情乖戾,受伤后面色越发阴沉,捉摸不透。蒹葭试图劝他敷药,总遭他发怒呵斥。蒹葭赔了十二分的小心伺候,终晚守候不盈殿,未敢离开半步,唯恐一个不慎惹恼了这个魔罗,平白招来祸端。
暗夜灯火摇曳,弱冠少年的身影投射上翠色帷幔,单薄的轮廓愈显孤寂。蒹葭暗自叹息,“他青春年少,偏生于帝王之家,处处难合心意,所以脾气古怪,反不及寻常百姓,欢乐或许还能多些。”入宫以来,蒹葭冷眼旁观,张颀与阿爷不合,隐隐起了反心,倘若他们骨肉相残,南国大乱,对沙人裨益良多。
蒹葭细细思量,弑父篡位,与张颀而言,既是险招,亦是生机。承远王的李氏旧部人马,正伫立在张颀身后摇旗呐喊。李家当初拼死助张思新打下江山,开国后受封世袭公卿,数十年来位尊权贵,风雨不倒。南朝储副迟迟空缺,皇后的四哥李勇早就不满,指使数位官吏进言皇帝,称皇嗣不立,国本动摇,天下难安。张思新龙颜震怒,以“讪谤朝政”的罪名连杀数人,立储的呼声才稍稍平息。
皇帝刻意作态,就为昭示天下,表明心迹。张颀乃嫡长子,南朝青宫的唯一人选,皇帝迟迟未立太子,其心昭昭,就是不满自己这个儿子。然而,众所周知,皇帝钟爱的二皇子秦韵文,血统不正,行止有亏,玩物丧志,委实难堪储副的重任。蒹葭闲暇时常听黄门说笑,谈论些秦韵文的轶事——这位少年亲王,诸事皆散漫随意,每日最最放在心坎上的,惟有他的赤电宝马。
有段日子,张思新恼怒秦韵文耽于马术,责令他多读书,少玩乐,禁他每日内廷游缰策马。秦韵文百无聊赖,给自己取名“芥子”,穿起小黄门的服饰,揣起弹弓,偷偷溜入御苑打鸟。偏巧黑国皇帝无尘造访,御花园游赏时,无意间撞见了秦韵文。无尘观这个小宦侍清秀风华,神采飞扬,不似其他奴子一脸忸怩惧怕的丧气模样,黑国皇帝满心欢喜,问明他的名字,玳宴上跟张思新提及,欲讨下这名宦侍带回黑国豢养。
南黑两国交情深厚,张思新欣然应允,令孙翱记下名字,即刻查实送去驿馆。宾客正欢笑间,二皇子接到圣命,前来谒见黑国皇帝。无尘认出来人,惊得筷子跌落,一时间两位君主皆尴尬异常。自那日起,二皇子的放浪逾矩,远近闻名。
关于立储事宜,群臣私下议论,知子莫若父,皇帝自己,也明白秦韵文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二皇子全无人君样貌,故而青宫正位久久空缺。然而,这次诸臣上书,再次给张思新提了个醒。南国皇帝雄心勃勃,断难容忍朝下蠢蠢欲动,卧榻前旁人指指点点。南朝帝后之争,波谲云诡,暗流涌动,人人心知肚明。太傅获罪,蒹葭琢磨张颀与赵耀等人来回言语,似乎张思新刻意制造冤狱,意在杀鸡骇猴。
张思新如何定谳孙博,尚不可知,想来凶多吉少。张颀与孙博情同父子,泰山遭难,张颀说情又遭刑辱,对父亲的怨恨愈深。蒹葭站起身来,移步几边,也不用勺,径直抓了把香,投入鎏金鼎炉。炉内烈火正旺,香粉投入,火星闪烁,浓郁香气迅捷窜满房间。
香气飘过,蒹葭莫名生出一阵烦躁。进不盈殿四月以来,张颀对他起居饮食愈发上心,什么新鲜好玩的,都会拉他分享。因为燕枫所赠的大象藏香惹恼张颀,这位大王耿耿于怀,也常令宫中送香给蒹葭,大小香器香具,堆满整间屋子。不盈殿众人,皆知蒹葭得张颀恩宠,望向他的眼神,少了惯常的不屑冷淡,多了几分恭敬谦卑。
即使自命清高,蒹葭也不得不低头认命,默认了自己的宠奴身份。只是这位主人喜怒无常,时冷时热,挑三拣四,难以琢磨。昨日,蒹葭一番好意,因见张颀伤处绽破得厉害,又拒绝敷药,乘着夜深这阎王熟睡时,轻手轻脚地揭开他中衣,悄悄涂抹药膏。张颀原本睡不安稳,梦见腾腾烈焰焚身,伤处正痛得不可开交处,蓦地凉风细雨飘散,风淅淅,雨潇潇,眼前现出一片花明柳媚。张颀长吁口气,瞥见花丛之中一张佳颜,真如海棠娇嫩,他暗暗吃惊,“这不是蒹葭么?他为何又入我梦中?”正待拉他赏花,定睛一看,蒹葭正活生生立在自己床榻边。
张颀狠狠一惊,几乎出于本能,不假思索地抬脚,狠狠踢飞了他。伴随着蒹葭哀嚎滚落,张颀这才瞥见床榻上的玉昙膏瓶子,呆了一呆,略略回过神来。门外宦侍和禁卫排闼闯入,“郎君无恙?”张颀慌乱间拉过衾被盖住身体,挥手道,“没事,你们都出去吧!”待房中寂静下来,张颀转头注目蒹葭,冷哼道,“谁许你这般放肆?”罚沙奴长跪房中思过。
蒹葭满腹委屈,感觉肋骨踢中处生疼,勉强爬起跪正,盯着白玉地砖不响。不知捱了多久,耳边窸窸窣窣声响,张颀的袍角出现在视野之中。他盯了蒹葭片刻,一把揪住蒹葭腕骨提起,拉开蒹葭右手,凑到眼前左右端详。蒹葭原本心头打鼓,灯光下瞥见张颀断裂的指甲,忽又觉得他可怜可笑,脑中没来由地划过“色厉内荏,穿窬之盗”这八个字。胡思乱想间,听张颀冷哼,“这手捧不起刀剑也就罢了,竟如此大胆妄为,要它何用?”
蒹葭闻言,却并不怎么害怕,这些日子,张颀常常吓唬他,蒹葭情知张颀舍不得,所以也不讨饶,只垂下头去。张颀瞥见蒹葭镇定自若模样,冷哼一声,抓起桌上红木镇尺,重重击落他掌心之上。蒹葭不提防张颀出手狠辣,疼得唉哟一声惨叫,“郎君恕罪!”张颀面上浮现刻毒笑意,用力盖了七八下,看蒹葭眼中迸出薄薄泪花,这才丢尺呵叱,“不许哭!”瞟一眼窗牖,光亮隐隐透窗而入,白昼来得分外勤快,遂吩咐道,“为我更衣。”
蒹葭哽咽着擦拭眼角,伸左手揉了揉膝盖,趔趄着站好,小心服侍。张颀冠带齐整妥当,面对铜鉴端详之际,余光扫到蒹葭,看沙奴悄悄对着掌心呵气,忽而笑道,“这几下算得什么?我小时侯读书犯错,太傅一把戒尺,打得我手掌透亮,就跟眼前这窗户纸一般,不比你厉害百倍?”
张颀这几日心情烦躁,众人皆讳言孙博,不料他自己说了出来,蒹葭面色一滞,悄悄背过手去,暗忖,“他原来拿我出气。”张颀望向红木镇尺,无声地笑了一笑,“我小时挨了老师打,还需瞒住爷娘,却跟谁哭去?那时候真心盼着——”话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什么,登时住口。
蒹葭轻轻揉了肿胀热辣的掌心,忍不住问,“盼着什么?”张颀忽而皱起眉头,揪然变色,“恁多废话!”他的喜怒哀乐,真如天气阴晴一般变幻无常,蒹葭唯恐冲撞了他,不敢开口,隔了半晌,张颀轻声呼唤,“蒹葭!”声音却颇温柔。蒹葭被他整得怕了,唯唯诺诺,“郎君?”张颀眼神投向远方,“我心情不大好。”
蒹葭长叹口气,“我懂得。”男子瞥他一眼,“你懂得什么?”蒹葭眼睛闪烁了一下,长长的睫毛覆盖了明眸,过得片刻,又抬起眼来,“郎君若心中不痛快,只管责打蒹葭……我愿为郎君分忧。”张颀笑了一笑,“你当我拿你出气么?”吩咐道,“去取玉昙膏来。”蒹葭不明所以,取来递给张颀。张颀拉起蒹葭手掌,轻声软语,“我才刚踢得重了些,身上手上疼吗?”
蒹葭呆了一呆,点了点头,忽而回神过来,又摇了摇头。张颀眼中含笑,“我这算借花献佛!”沾了玉昙药膏,轻轻涂抹蒹葭红肿热胀处,男子手势分外温柔,仿佛面对娇嫩樱花,深恐碰得重了,花瓣儿便落舞飞雪,憔悴蹈尘。蒹葭感觉掌心一阵清凉,胸中却说不出什么滋味儿,“他先前动作那般狠辣,这会又好似换了个人,真不知他心中想些什么。”
张颀双眸含情,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从前你师父打你么?”蒹葭垂下头去,“从前练功偷懒,师父也会教训。”张颀打趣笑他,“你这般怕疼,一定哭得厉害。”蒹葭面上泛红,低声回道,“师父虽然常常教训,却是为了我好。我知道——他心里舍不得的。”
张颀的手微微一颤,有些喟叹地吐了口气,“这几日,我躺在床上回想,二十年来,其实阿爷也就教训过我两三次,反倒责罚二郎多些。”他停了一停,自嘲笑道,“每次教训二郎,板子还没上身,他就大哭大闹,惊天动地,我却从不喊疼。”蒹葭劝道,“我也听宫人们说起,二郎君软弱怯刑,自然比不上大郎君稳重自持。”张颀摇摇头,苦笑,“不是的。二郎大呼小叫,是因为有人肯听……”他低下头去,指腹摩挲蒹葭掌心,轻声续道,“我对自己说,我哭有什么用,喊疼又有什么用?就算喊疼,也不会有谁疼你的。”
蒹葭听到最后这句,蓦地触动心事,胸臆作酸,难过得只想落泪。张颀却没在意,回忆往事,自嘲一哂,“小时候,有次午后,我问老师,‘兵者,非君子之器也,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既然兵者凶器,那阿爷屡攻是非城,也是不得已么?还是乐杀人也?夫乐杀人,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
蒹葭心头一震,“这话倘若传到他父亲耳朵里,就是大逆不道了。”这边张颀涂好药膏,取帕子擦了擦手指,望向自己掌心,“老师告诉我说,圣贤的话不过工具,应该为君王所用,上位者,切不可被圣贤束缚了手脚……”他叹了口气,“小时候,因为功课没做好,老师常常罚我,但我一点也不怨恨,就跟蒹葭一样,我知道,老师原是为了我好。”
有一次,张颀席间令父亲不快,退席后,孙博叫弟子前往认错,张颀却死活不肯。孙博一怒之下,举起戒尺狠狠责打弟子,张颀掌心沁出一片殷红,却执意不肯认错。孙博怒道,“大郎未来要做大事,怎么如此冥顽不灵?”张颀本已痛得头晕脑胀,直吐冷气,此言一出,恰似沉沉黑夜中的一道闪电,霎那间劈开他胸中的万千忿恨。孙博道,“故人憔悴折腰苦,世路风波强项难。焚笔砸砚,那是酸腐儒生失意仕途的牢骚话,殿下要为这万里江山折腰,又怎能因一时之气强项?”那瞬间,张颀蓦然体会到,老师对自己的殷殷期望。
对于受惯阿爷淡漠的少年张颀而言,他心中涌动着深切的渴求,渴望父辈阳光雨露的温情关爱。老师每日的循循善诱,弥补了父亲疏远给他带来的失落和伤感。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依恋老师,盼着老师授课教导,他宁愿犯错挨打,也好过冷漠无人问津。成年以后谈及婚事,张颀毫不犹豫地娶了孙苓。他对师妹的宠爱,或许更多缘于报答老师的恩情。
如今老师落难,他却束手无策。张颀暗自神伤,沉默不语。蒹葭忽道,“郎君刚才言道,‘兵者,非君子之器也’,我倒想起一首歌来。”张颀一时间未回神过来,怔了一怔,“什么歌?”“多年前,我游历到白姑娘山下,听北国逃难的百姓们唱歌——”蒹葭眼神清澈,缓缓述说,“歌声凄凉回荡,雪山飞鸟竟盘旋不散——我唱给郎君听,好么?”
张颀点一下头,蒹葭清了清嗓子,低声吟唱,“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歌声哀绝低沉,在房内盘旋绕梁。
这首诗张颀并不陌生,亲历是非城的战役后,愈觉感同身受。他眼波粼粼,闪动着复杂情绪,半晌问蒹葭道,“你恨南人么?”蒹葭摇了摇头,“其实,我厌恨打仗——师父告诉我说,沙国破国前,朝廷下令老百姓鬻妻子养军士,又大兴工役修筑内城,敛财花费巨亿,民舍尽毁,朝廷还逼迫黎庶筑城,累死的尸首相忱,结果却又如何?”
蒹葭所言的沙国亡国前筑城,其中有个典故。元玄十年,得知南国大举入侵,沙国有臣子进谏,称砂城方圆八十里太阔,防守困难,应该修筑内城。于是沙国大兴土木,修建四十里阔的内城,累死了无数百姓。待到南军来袭,又有沙臣进言,外城一失,内城绝不能守,最后决定在外城御敌。于是,沙人耗费巨资和劳力、以无数生命修筑的四十里内城,变成了一堆废物。
蒹葭思及往事,抬起头来,眼睛定定望向张颀,目光里面含着某种张颀陌生的东西,“如今,南朝既灭沙国,却为何定要攻城掠地,赶净杀绝,却不肯放过是非城?”
沙奴这言语悖逆大胆,毁谤朝廷,倘若被人告发,即刻便可处斩。张颀闻言,心下却深以为然——多年以来,张思新劳师动众,远征是非城弹丸之地,屡战屡败,张颀一直腹诽,认为父亲不智。何苦为了一己私怨,驱策万千臣民无谓赴死?
心中虽这样想,张颀面上却作色道,“你好放肆!凭这番话,就该拖出去砍了!”蒹葭呆了一呆,慢慢提衣跪倒。张颀瞟他一眼,“你懂得什么?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蒹葭神色一变,忽而摇头,“郎君不是这样想的。”张颀笑了一笑,扭头不再理会,望了窗外道,“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