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9、尘缘容易绝 ...

  •   燕霡霂抵达海之角时,哀嚎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头顶天空湛蓝,脚下寒冰坚硬,惟独望不见莹莹碧水。一个白发老妪跪地痛哭,“千年不遇,不祥之兆呀!”另一中年男子捶胸顿足,“光阴城主去了哪里?怎么不开眼看看这世道?”密密麻麻的灰色鸟儿,在头顶疯狂飞掠,狂怒嘶吼。那是亟等归位的魂魄们,因为寻找不到海水,惊慌失措急不可耐。
      海之角的海水,竟然凝结成数丈寒冰?没有海水,如何放归魂灵?燕霡霂一时错愕,放眼望去,数千渺人或恸哭,或怒骂,而错过返魂时机的灵魄,兀自空中盘旋,或惊恐,或愤恨,不肯离去。怎么会变成这样?身边的一一脚底打滑,摔了第三个跟斗,跌坐在寒冰之上,惊呼,“将军,我刚刚听说,白姑娘山塌了!”
      北国雪山倒塌?燕霡霂越觉讶异,广袤雪山连绵千丈,住户众多,一旦崩塌,死伤的北人渺人,定然不计其数。北国皇帝欧阳寂手握的离珠乃神圣宝物,历年用来镇守雪山,白姑娘山倒塌,北国皇廷定然生出变故,离珠只怕不保!因为海之角紧靠白姑娘山,雪山倒塌,千年寒冰滑入海之角,便冻住了渺国海水。
      北国皇帝欧阳寂,病体恹恹,不理朝政,整日龟缩在长乐宫,忙活他的漆匠活计,各国谈及他来,诸多鄙夷。燕霡霂曾听父亲说起,“君主掌控天下,既怀权利,亦怀责任,天下归属君王,君王亦归属天下。勤民听政,旰衣宵食,任贤惕厉,中怀饥溺,力保江山社稷,亿兆黎民。能力或有高下,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欧阳寂无心无力,却妄图垂衣而治,如何守得住帝业?”他保不住江山,保不住黎民,已是众所周知,只没料到,连帝王离珠,他也没能保住?
      燕霡霂并非谦谦君子,没有父亲匡扶明主的心胸志向,北国的社稷黎民,他也并不放在心上,而今渺国海水结冰,倒与自己休戚相关。身边办理丧葬的渺人正七嘴八舌议论,“朝廷派出的破冰船,不知何时能到?”“破冰船巨大,没有十天半月,哪能抵达这里?”“十天半月,那可怎么好?”“如此寒冰旷古罕见,破冰船怕也破不开!”“住口!你这个乌鸦嘴!”
      一片哭喊声中,夹杂着厌恨谩骂,“新君才刚继位,就惹来这天灾人祸!定是上苍不满,才降下罪责!”生死回魂,是渺人泼天的大事,如今飞来灾祸,众人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许多年轻男女放声哭号,“爹娘呀,你们若堕入忘川河,叫我们这些不孝儿女,可怎生才好?”
      燕霡霂抬头凝望天空飞鸟,暗想,“她,应该也在里面吧?”时辰迫近,燕霡霂再无暇听渺人废话,提起青钢剑,倏地插入地面,试着搅动寒冰,却听咔嚓声响,剑刃当即断折成两段。只因千丈海面,凝成整块寒冰,坚硬无比,青钢剑不过普通刀刃,哪吃得住如此份量?稍稍用劲,剑刃便齐着冰面断开。燕霡霂打量周围,寻找不到合适工具,思忖片刻,提起匕首,在冰上划个圆圈,双掌径直贴上。
      他岿然不动,一一立在旁边静观,未敢打扰,片刻光景,燕霡霂十指插入冰中,猛地向上抓提,数丈寒冰被他拔出,露出一个圆形的冰洞,内中闪烁着湛蓝的海水颜色。一一尚未看清,身侧眼尖的渺人已高声惊呼,“这里破了冰,有海水呢!”隔得近的,纷纷奔来,瞧见洞中海水,个个双眼放光,欣喜若狂,慌忙掏出干花投掷其中。
      天空密密麻麻的魂魄,也欢呼尖啸,俯冲而下,双翅闪动的凌厉劲风,掀翻渺人纷纷倒地。一一摔跌在地,渺人摩肩接踵,争前恐后,双脚便踩踏上来,一一大惊失色,恍惚间被燕霡霂抓住,提了出去。
      依靠内力化冰,毕竟面积有限,冰洞不大,奔来的渺人却有数百之众,大家推推搡搡,又憋着一肚子气,争先恐后,彼此撕扯,大打出手。燕霡霂未料成眼下局面,只冷眼旁观,须臾光景,冰面凝结,众人眼睁睁瞧着洞门慢慢消失,海水又被冻住。渺人惊惶之下,这才想起破冰之人——这位男子凭借肉掌化冻千年寒冰,定非常人——他们一拥而上,挤到燕霡霂的跟前,跪倒哀求,“英雄!求你救救我们!”
      英雄?这是燕霡霂十分陌生的词汇。他心头冷笑,打量眼前民众,他们面容青紫,神色惊恐茫然,疲惫不堪,手中都死死抱紧亲人的遗骸。燕霡霂蓦地记起往事——弟弟有次劝他停止杀戮,循循善诱,“大哥,众生平等。”燕霡霂冷冷问道,“贫富贵贱,如何平等?”
      燕枫侃侃而谈,“际遇祸福虽不能平等,但慈悲喜舍,因果报应,生死法性,却平等无二。大哥你杀戮太重,因果轮回,终是不妥!”燕霡霂不相信天命,也不忌惮因果,然而生命平等的道理,他却明白。高贵如天帝,卑贱如蝼蚁,生命都只一条,时间流逝,会老去,刀剑刺中,会死去,而期待亲人安息的心思,无论于他,或者于眼前的渺人,心境彼此相同。
      可惜,他既非天帝,亦非渺君,没心思管黎民的闲事!燕霡霂神色漠然,并不理会,只仰望天空,静侯陈涟的到来。忽听轰隆声响,远处天际间闪现一个硕大黑影,缓慢蠕动,向着他们移来。渺人高声欢呼,“破冰船!破冰船来了!”燕霡霂目力甚佳,遥望数千士兵,拉着一艘巨大船只,正在冰上移动。燕霡霂心头一动,嘴角慢慢浮现出讥诮笑意,“鱼舰?”
      这两日,海大师叫苦不迭。他给陈涟种下蛊毒,预备挟持燕霡霂,不知怎的,蛊灵功力大增,无法管束,不知逃去哪里?海大师顿足之下,暗中盘算:燕霡霂必来海之角招魂!他武功太高,寻常剿杀,殊无胜算。海大师寻思,藉由鱼舰攻击,或可一战!不料北国冰封,鱼舰竟遭寒冰冻住!幸喜鱼舰内部无恙,海大师动用沿途军队,以数千士兵劳力纤拉,硬生生在冰面拖行鱼舰。折腾数日,终于到达海之角。海大师登高远眺,捕捉到燕霡霂的挺拔身影,暗忖,“他果然出现!所幸鱼舰按期到达。”知道燕霡心高气傲,定然不屑逃窜,便下令士兵,驱散众人。
      渺兵高声呼喝,“朝廷剿杀恶徒,闲杂人等,速速远离回避!”渺民满心欢喜迎上,发现到来的却是鱼舰,大失所望——原来朝廷出军,拖船只为打仗,却不为破冰解众人燃眉大急!人们纷纷怒骂,“破冰船怎么不来?”又见士兵提刀驱赶,民众越发怒不可遏,“我们不走,我们要破冰!”推推搡搡,双方发生争执,激起民愤,便有血气方刚的百姓冲将上去,与渺兵扭打起来。渺军先前躲闪,不欲与百姓冲突,民众却如同被一把烈火点燃了干柴,愈加气势汹汹。眼见激生民变,海大师暗忖,“抢宝石要紧!观眼前架势,惟有杀鸡骇猴,迅速控制局势!”于是,下令士兵挥刀砍杀暴民。
      渺民毕竟赤手空拳,须臾之间,数百人已遭斩杀,留下一堆惊呆了的老弱妇孺,怔立当场。大伙儿长途跋涉来此,原是为亲人招魂,却猝然飞来横祸,曝尸当场,一时间幸存者吓得傻了,呆若木鸡,半句声音也不敢发。燕霡霂旁边瞧着,心头苦笑,对发怔的一一道,“你赶紧逃命吧!” 一一嗯了一声,却未挪步。
      海大师端立舰上,心知泫泫石藏于燕霡霂体内,惟杀死他方可取出,也不寒暄废话,径直高声喝令,“发射!”鱼舰上的渺兵早已调好器械,唯恐留给燕霡霂喘息之机,炮弹连珠发出。
      燕霡霂叹了口气,左手抓住一一,右手匕首划出,护住周身,千斤重弹,撞上他的劲风,倒飞出去,砸上鱼舰铁板爆炸开来,轰隆一声巨响,舰中的士兵不及呼喊,已被炸得粉身碎骨,血肉横飞。顷刻之间,他掌中小小匕首拨转五枚炮弹全部反弹,鱼舰炸开数个大洞。海大师大惊失色,“几日不见,他怎就生出这般神力,几登仙境?”
      器械受损,无法发弹,海大师喝道,“放箭!”漫天箭雨如落花缤纷,向着燕霡霂激射。男子挥舞匕首,刀风如电,他周身闪起凛凛寒光,仿佛形成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遮挡住渺人的攻势,箭矢纷纷转向,洞穿两边持刀的渺兵。凄厉惨叫声中,大片士兵纷纷倒地。燕霡霂闪电般急冲,须臾已抢身鱼舰之上。他快若鬼魅,众人目瞪口呆,海大师嘶声高喊,“拦住他,快!快杀了他!”
      士兵纷纷涌上,燕霡霂手持刀刃,砍瓜切菜一般,数人顷刻毙命,鲜血蓬蓬飞起,溅了他满脸满身。燕霡霂只觉嫌恶,暗想,“这般屠杀,所为何来?”多日杀戮,鲜血泗流,他早已厌倦。然而,黑压压的渺军铺天盖地,蜂拥而至,如同割断的韭菜,雨后的野草,杀之不尽,春(-)风复生。瞬息之间,燕霡霂剑光闪动,又放倒百人。他看准方向,将一一扔上舰顶,自己飞跃众人头顶,兔起鹘落,径直向海大师扑去。
      海大师心知不好,便待催动蛊术,已被燕霡霂一把扣住脉门,“叫他们住手!”海大师横下心来,呵呵笑道,“我等早立下生死约,不杀你誓不生还。除非斩尽杀绝,否则左右是死,如何住手?”说话间,渺兵又奋勇冲杀上来。燕霡霂心头恼怒,海大师腕部收缩,从他手中倏地滑脱。燕霡霂冷哼一声,抢将上去,一把又扣紧了他,对众人高叫,“再不住手,我就杀了他!”渺兵状若疯狂,果然不管不顾,前仆后继,提刀蜂涌而至。
      忽然地动山摇,天际白色波浪呼啸涌动,排山倒海般迫近。海大师变了脸色,“雪崩!”想来鱼舰连连发射,炮弹威力太大,震动雪山继续崩塌。雪浪仿佛一只巨手拍打过来,众士兵站立不稳,纷纷倒地,燕霡霂耳边传来尖利呼喊,“救命!”是一一?他回过神来,扔了海大师,跃上数丈,一把攥紧沙奴。狂风瞬息间席卷而至,眼前白茫茫一片,依稀间无数的魂魄们闪动翅膀,惊恐嚣叫,燕霡霂稳住身形,摧动掌力,伸袖揽住了灰鸟亡灵。
      片刻之后,漫天风雪呼啸着远去,视线渐渐恢复清明,燕霡霂放眼望去,冰层又厚了数尺,成堆的尸体手足依稀从冰封中探出一角,更多的士兵被飓风席卷,尸首也无影无踪,幸存者兀自惊呆当场。燕霡霂身形岿然不动,他甩动袍袖,魂魄们纷纷飞出,绕着他的身躯嘶叫。燕霡霂心想,“也不知哪个是她?”缓缓取出怀中干花。
      静静等侯片刻,恍惚之间清风拂过,一只飞鸟闪动翅膀,飞上他的肩头,燕霡霂心头狂喜,“陈涟,是你么?”“傻瓜!”娇笑声音响起,空灵地宛若回声。果然是她?他终于等到她呢!燕霡霂伸出手指,慢慢握住了飞鸟。
      神思怅惘之际,渺国士兵密密匝匝,慢慢围拢上来,他们从惊惶中苏醒,记起自己的军人使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渺兵的眼神中,流露出各种情绪,或恐惧,或茫然,或凶狠,或无奈,或仇恨。燕霡霂投身戎旅多年,明白士兵们的感受。虽然大敌当前,一个念头却蓦地浮上他的脑海——眼前这些军人,他们出征前与家人话别,是否也拉着爱人的手,承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他们的妻子,是否也在家中苦盼,等候良人卸甲归田,喝一口自己沏上的香茶?倘若听闻噩耗,他们的家人们也会悲痛欲绝,不我独活吗?
      燕霡霂缓缓转身,平静地拾起一把长刀,刀风唰唰闪过,冰面登时切出一块四方形状,燕霡霂伸手揭开冰块,小心翼翼地捧起陈涟尸骸,放入碧蓝海水,低语,“等我!很快……我就来陪你!”干花入水浸透,花瓣徐徐舒展,飘摇舞动着慢慢沉底,瞬息过去,冰面重新凝固,恢复了莹白皑皑。
      燕霡霂凝望冰面良久,这才抬起眼来,眼神淡淡扫过众人。父亲曾说,“圣贤,一人饥若己饥之,一人寒若己寒之。”他不是圣贤,从不推己及人,这并非他的哲学。只是,他忽然十分疲倦,无比厌恨杀人,也无比憎恶,体内的那块泫泫石。因为它,陈涟死了,陈涟的家人死了,渺国数位帝王死了,成千上万的渺兵,也因为这块石头,被他杀死了,如果再杀下去,死亡的,还包括眼前的人吧?活着……有多好!
      他站起身来,面容冷凝,望向海大师,“你们想要这块石头?”海大师一时不解,只狠狠盯着他。燕霡霂眼神漠然,语气不惊轻尘,“从此天下,再无此石!”男子右手五指如爪,闪电般探入自己左胸,一把剜出心脏。众人惊呼声中,那颗鲜活的心脏,兀自跳动不止,滴滴鲜血,如歌如泣,洒落纯净晶莹的冰面上。毁掉主人的心脏,石头也会损毁,海大师面孔变形,厉声大喊,“快拦住他!”说话间飞奔过来。燕霡霂雪白唇角浮出淡淡笑意,用尽全身力气,捏碎掌中心脏。
      男子眼神恋恋不舍,昂首望天,天际间蓦地闪现飞舞的彩虹,红衣女子立在彩虹边上,咯咯娇笑,向着他招手。满脸慈爱的阿爷,呼喊着自己的名字,殷殷期盼。燕霡霂颤抖着伸出滴血的手指,想抚摸漫天飘飞的、星星点点的荧光,修长俊拔的身躯却不听使唤地直挺挺倒下,冷面男子,低声喃喃,“父亲,儿子不孝,惟有来世相报了!”他竭力睁大眼睛,怀着无尽的依恋,想留住眼前亲人的身影。
      眼前欢快跳跃的是什么?是少女羞红的颈项,是那缕黑亮的碎发,撩拨着细腻如丝的肌肤。为何生命终结之时,脑海闪现的是如此琐碎细小的图画?曾经迷惘多时的心,破碎那刻,忽然异常地清醒,什么是爱,什么是情,自己守候的人是谁?来世等待自己的,又会是谁?然而……多少红颜事,缘分不由人。
      一一站在燕霡霂身边,定定望着男子峭立的身躯轰然倒塌。燕霡霂心口殷红的鲜血,洒落坚冰之上,咔嚓轻响,冰面忽然裂开一道痕迹。仿佛夏雨敲打荷叶,脆响连绵不断,一望无垠的坚实冰面,纵横交错,赫然张开成蜘蛛网状,又如同熔炉中一个硕大的冰窑,次第成形。裂痕越来越多,继而爆裂成数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溶化。众人目瞪口呆,惊惶失措,海大师忽然醒转,厉声喊叫,“化冰了!大伙儿快后退,退回岸上!”

      五日之后。渊王府邸。
      海大师心头惴惴,偷偷窥探麓淩。他出发之时,曾立下军令状,务必夺回泫泫石,如今无功而返,也不知皇帝会如何治罪。海大师忐忑不安,眼前这位新皇,却依旧和煦若春(-)风,微笑着开口,“石头被毁,也属天意,大师不必自责!一路辛苦,大师回转,好生歇息两天!”
      目送海大师身影消逝,麓淩面上的笑容慢慢凝结,若有所思。此次海之角之行,泫泫石如何被毁,海大师语焉不详,麓淩心下诸多狐疑,百思不得其解。南国燕霡霂的性情,麓淩并非不知,此子冷酷嗜杀,宁肯战死,断不会自寻短见,说他毁石自尽,麓淩全然不信。还有,海之角水面,冰冻厚达数丈,忽又奇特溶化,海大师言辞含糊,完全解释不清。麓淩心头冷笑,泫泫石天下至宝,人人都想据为己有,海大师暗怀私心,倒不足为奇。
      泫泫石的下落,自有法子慢慢打探清楚,麓淩收回思路,站起身来。虽然践祚数日,但他还是常回王府逗留。这里收藏着他点点滴滴的记忆,无论欢喜悲哀,都难以忘怀。想起九日前,他亲自主持氿涣和汐月的大婚。汐月着一袭新人锦缎,面上含着淡雅笑容,端端正正,向他躬身行礼。眼前的女子,好像忽然长大懂事了,麓淩神情恍惚,只觉无比陌生,“她,就这么……嫁出去呢?”
      麓淩信步前行,抬头望去,不知不觉之间,已来到笼烟楼前。他思想半日,终于踱步上楼。推开房门,氿慈一身白衣,不着脂粉,呆呆端坐镜前。斩杀氿锋后,氿家四子接连被他下旨诛杀,显赫一时的高门大户轰隆倒塌。诸臣纷纷进言,请求皇帝赐死氿慈,麓淩驳回奏疏,只颁诏废黜氿慈,圈禁在笼烟楼中。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氿慈猝然回头,瞥见麓淩,一时间呆住。半月前,她忽然遭夫君禁锢,笼烟楼外霎那间士兵密布,自己半步也不许离开,而夫君麓淩踪影全无,再不曾出现。跟着,零零星星耳闻公主遇刺殒命,夫君登临上位,氿家几乎惨遭灭门的噩耗。氿慈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天翻地覆的灾祸来得如此迅猛,令她猝不及防。她那看似温柔多情的夫君,顷刻间翻脸,变成另外一个雷霆手段的人,变成她家族的大仇雠。
      悲恸之下回首往昔,氿慈说不出是悔是恨。她在痛哭中扪心自问,倘若早些告诉父亲真相,一切是否便会不同?然而,她又如何忍心,出卖自己的夫君?麓淩是她幼年时就深藏于心的一个美梦,她舍不得打碎这个镜花水月的美梦,她真心舍不得夫君再次罹难受苦。
      其实,真正罹难受苦的,是她自己。半月光景,她的地位一落千丈,从看守她的侍婢越来越冒犯的言行里,每日送来的越来越难以下咽的残羹冷炙里,她都能感受到点点滴滴,却又天悬地隔的变化。就在昨日,侍婢漠儿翻箱倒柜,面对早被洗劫一空的妆匣大发雷霆,勒令她交出金银宝物。氿慈只是静坐不动,漠儿骂骂咧咧半晌,方才离去。
      等到漠儿走远,氿慈才慢慢取出藏在怀里的水镜。他们挖去了水镜上的宝珠,拆除了水精围框,这样也好,惟有如此,她们才不会对残留下的丑陋的水镜动心思。氿慈悲伤的眼神慢慢落在镜面上,镜中男子依旧满面含春,笑吟吟看着她。氿慈心中越发酸痛,她想,她亏欠父母兄长们太多,如果还苟且于世,是活该要承受苦果的。所有加诸于她的折磨,都是她应得的惩罚。惟愿这一切的磨难,能为阿爷阿娘行走黄泉路时积攒下一点点的福报……
      十余天过去,她的夫君,渺国的新君,终于重临故地。夫君的赤黄龙袍高入云端,隔断了他们夫妻间曾经的情分,也打碎了氿慈心中自欺欺人的幻想。原来,一切真如她梦境中出现的那样,她终于从轻飘飘没着落的云端跌落,摔得粉身碎骨。氿慈双眼晶莹,呆呆凝望夫君周身盘绕的金龙,唇角抽动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
      乍见氿慈,麓淩却大吃一惊。不过数日光景,氿慈容颜竟如此憔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她看见自己,既不说话,也不起身,只呆坐在那里,仿佛泥塑一般,麓淩心下难过,迟疑着道,“朕过来看看你!”环顾四周,隐隐察觉了什么,“奴婢们有没有难为你?”等了片刻,氿慈方从失神中拉回情绪,垂下眼睑道,“妾一切都好。”
      她神色平静,既不怒骂,也不哀恳,双眸如同枯井一般,看不出半点波澜。麓淩倒未曾料到,氿慈会是眼下局面,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房中一片寂静。过了很长时间,倒是氿慈重新抬眼,打破了僵局,“陛下预备如何处置臣妾?”言谈间,她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依稀与从前一样的笑意。麓淩暗自愧疚,想了一想,温言开口,“你就待在这里吧!我会吩咐下去,月例跟从前一样,奴婢们不得轻慢无礼。”停了一停,又加了一句,“我——也会抽空来看你。”
      氿慈轻轻一笑,并不谢恩,只扭头回去,凝望桌上的水镜,再不理他。麓淩顺着她视线望去,暗叹,“这面镜子残破不堪,她却依旧终日对镜,也不知镜中有什么端倪?”缓缓走到氿慈身后,忍不住向镜中望去……恍惚间,一个妙龄少女,张开双臂向着自己奔跑,咯咯娇笑,“淩哥哥,你看,月亮在我的掌中呢!”麓淩呆了一呆,眼眶蓦地有些酸热,镜中少女的娇媚笑靥,渐渐模糊地看不真切。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