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狮GB》冉东驰

10、熏香

　　窗明几净的藏书阁二层。
　　黄灿灿的日光从窗格里投射到层层书架上，澄澈的光晕中依稀可见尘埃缓慢地漂浮着。

　　临师城中午时的餐饮烟火气还未及散尽，混合着淡淡的草木花香，缓缓地汇入书阁中的纸墨陈旧味中，硬是给冷清的的书阁镀上了一层岁月静好的意味。

　　陆万宜踏着楼梯寻上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大祭司靠坐在书架旁，头发半散着，外裳随意地一裹，大半身形浸在窗下的光影中，手里拿着一卷厚重的竹简，身旁更是瘫了一地打开一半的书卷。

　　陆万宜脚步一顿，不急不缓地走过去——
　　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咋咋呼呼地招呼他。

　　“长赴。”
　　陆万宜语气温和。
　　“阖府上下都在寻你。昨日毒才刚解，不是还倦地起不得身么？不好好躺着修养，跑来藏书阁做什么？就祭司府藏书阁这点东西，你想必早已看过不止一遍，都能倒背如流了……再看，还能寻得什么新的答案么？”

　　他没有得到回应。
　　话音一落，书阁重归沉寂，只剩窗外远远的鸟鸣和竹简翻动的窸窣声。

　　“赵晟借昨日之事，逼戴方琰反了，又在其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出动早已逼近京师的地方军势力，将戴氏及其余孽围死在了临师城中。又假戴方琰之名，令陛下‘被’戴氏篡弑。如今帝位空悬，正上演一场好戏呢……”
　　陆万宜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程与身上。
　　“你怎么了？我总觉得……你哪里变了。”

　　从昨日程与醒来后，陆万宜便觉得他变得……
　　不对劲了起来。

　　如何不对，他描述不出。
　　但他能感受到，这种变化不是针对他；而是在于程与自己。

　　仿佛那一口剧毒咽下去，伤了他的内里的魂魄。
　　虽然被救了回来，但被拉回人间时却被撕裂开来，少了一半，另一半不慎遗落在了黄泉下的阴曹地府间。

　　陆万宜自知得不到应答，遂在不远处挑个空地坐下，毫无障碍地自言自语。
　　“戴氏获罪，太后幽禁宫中，戴方琰等贼首被当场斩首。受戴氏所累，程戴二老……好在，因程老声望，特许减刑，判了获罪流放边境，此刻应当上路了。至于你，名义养病，实则软禁于祭司府内……明日祭司换任仪式上，会赐鸩酒处死你身。若是你此刻去求赵晟，或许还有转机。”

　　陆万宜话音一转，笑道：“不过，我知道你不会……谁？！什么声音！”

　　陆万宜浑身紧绷，死死盯着窗户，只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逆着光从窗顶上挂着翻了进来，“扑通”落在屋内。

　　“啊，”陆万宜放松道，“天狮……神兽啊。”

　　原本像丧失四感一般的程与眼神终于动了一下，望向那团东西。
　　“你……没走？”
　　他脸上有一刹那的空白，声音有些气虚沙哑。

　　“它走不了了，长赴。你当自己是怎么被救活的？”
　　陆万宜轻叹道。
　　“当日以祭司府为中心，整个临师城陷入混战，还有谁会顾及一个将死的祭司。御医瑟瑟发抖地听着屋外的刀剑声，对你体内的毒束手无策。直到……神兽叼了一袋药粉回来。”

　　程与身形一动，试着朝神兽伸了伸手。

　　神兽看了他一眼，稳稳当当地蹲在原地没动，目光投向陆万宜。

　　“这下好了，世人皆道神兽下凡亲自护主，它算是坐稳了天狮的位置。”
　　陆万宜眯着眼端详它。
　　“赵晟按照包药的纸，查遍临师药铺，也找不到它是从哪儿拿的药。不过查归查，赵晟眼下还需要它。它既然回来送药，便被一起扣下了。”

　　神兽蹲在两步外，丝毫不管它的大祭司是活蹦乱跳还是虚弱易碎，一视同仁、一如既往地不理会他。
　　程与眼睛垂下，手有些僵硬地缩回来。

　　“赵晟一切都准备好了。明日，祭司换任，出面拥立新皇，赵晟‘被迫’即位受命，下凡的天狮会被用来见证这一切。”
　　陆万宜起身，拍了拍揉皱的衣襟。
　　“……长赴，明日祭坛见。然后……便告别了。”

　　他们二人的会见一如往日，陆万宜话多，总是单方面自问自答地输出，程与则静静听着，不时给出一点简单的回应。
　　但是，谁都知道，时过境迁，转眼一日一夜后，情形天翻地覆，再不会一如往日。

　　程与突然轻轻出声：“祭司换任？闻所未闻。”

　　陆万宜脚步一顿。

　　程与声音很轻，但足够他听得一清二楚。

　　“需得编织理论因果，非熟读祭祀古籍者不能做。”
　　他的嗓音除了带着病重的虚弱外，什么情绪也听不出。
　　“整个赵梁，能做到这件事的除了我外，只有一人。”

　　陆万宜没有回头。
　　“不错，”他声线平稳，“是我——前任祭祀在凡间留下的血脉。除你以外，没有谁比我更有资格出面主持这一切。”

　　“你最厌恶老师祭司身份，多年深受‘祭司之子’这一身份所困。”
　　程与似乎轻笑了一声，“如今，竟为了达成目的，不惜自揭伤疤利用自己么？何其可叹可悲。”

　　陆万宜背对他，静静地站在原地。
　　“所以，我不会成为下任祭司。”
　　他神色冷淡下去，头也不回地抬脚下楼，“这世上，便不该有人成为祭司。”

　　程与坐在原地，视线重新落回书卷上，目光却散得七零八碎，不知透过那老掉渣的竹简想看到什么。

　　突然，余光中那团米白色长毛东西动了一下，跳上他身侧的案几，然后似有犹疑地朝他靠近。

　　程与若有所感地看向她，却没有再伸手。

　　这次，神兽一直走到了离他几近的地方，蹲坐下去。

　　程与对上她的宝蓝色眼睛，呼吸有片刻的急促，眼里隐约见了水色，却在一闭眼间压了回去。
　　再抬眼时，那目光近乎温柔。
　　他调整了自己的气息，淡淡地笑了一笑，似要开口，却有不知道说些什么。

　　最终，他身体往前倾，一点一点地试探着，将脸侧和鬓角虚虚地靠上那团毛茸茸的温热。

　　神兽没有躲。

　　程与心满意足地埋够了，然后抬起头，笑了一下，在神兽晃神的时候，得寸进尺地用手指揽住她的后颈，将呼吸掩在了她的额前。

　　神兽：“……”

　　大祭司很克制，一触即分。
　　随后撤开距离，与她四目相对。

　　半晌，神兽站起身，不知在想什么，最后望了他一眼，然后干脆利落地在他的目送下从窗户跃了出去。

　　**
　　陆万宜目不斜视地一路走到祭司府大门，脚步一顿，驻足回望。

　　最后一次。
　　他想道。

　　如无意外，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走进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府门正中，镀了金粉的“祭司府”三字扁平而厚重。
　　沉黑色的匾额像是被杀死后腌制不腐的龟壳，带着古老的神性与老旧的陈腐，扼杀着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将他们变成一块一块的木牌，供奉在祭司府最北的祠堂中。

　　他是祭司之子，是荒诞违例的产物，是在风言风语与无由恶意中成长起来的怪物。
　　这里是他幼时的噩梦，连同那院里终年焚烧的熏香，在他长高长大的血肉上刻下伤痕……

　　……嗯？不对。
　　今日的香炉——没有焚香？

　　陆万宜一怔，随后像是被什么刺了眼睛，转身疾走，像是身后有什么豺狼虎豹，令他避之不及。
　　突然，他眼角闪过一个东西。

　　“哦？天狮？”
　　陆万宜顿住脚，两下喘匀了气，眯起眼， “不陪着你的驯狮神官……你是来找我的么？”

　　“天狮”走着猫步，谨慎地在他身侧稳了稳，然后试着靠近，在他脚旁蹲下。

　　陆万宜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这只传说中下凡的神兽，此刻一愣——
　　他家中没有猫狗，大约也没什么天生讨猫狗喜欢的魅力，是以当他碰上路边猫狗时，对方总是很谨慎地一边稳一边靠近……
　　像极了眼下“天狮”的模样。

　　陆万宜蹲下来，脸上浮出怪异的神色，仔细端详它的外观。

　　神兽大大方方让他看，然后……
　　“喵——”

　　陆万宜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猛地起身往后退去，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错愕。
　　“你……能出声？”
　　他上前一步，“你刚刚是怎么叫的？！”

　　神兽似乎没有听懂，它一点一点闻着，像任何一只寻常猫狗一样再次试着靠近他，完全对他的人话置若罔闻。
　　然后，再次无比自然地“喵”了一声。

　　“哈哈哈哈哈……”
　　陆万宜冷不丁开始大笑，“你是……哈哈哈哈……”
　　他似乎笑得说不出话来，捧腹道：
　　“你是猫啊！一只——猫？哈哈哈哈……长赴，真是会编，不愧是曾步业亲点的大祭司，我自愧不如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出了眼泪，蹲下朝神兽——不，小猫招招手，那猫以为是给吃的，跟着他的指尖闻了上来，发现被骗后又一转脑袋走开：“喵——”

　　“既然是小猫，不是天狮，”
　　陆万宜伸着手逗它，眼神却不聚焦地落在半空中，轻声喃喃道，“那饶你一命也无妨……天狮也好，神官也罢……留在自己该待的地方不好么？我要将所有不该存在于这世间的虚妄，都打回他该待的地方……”

　　他瞥见远处一个私卫看着他面露怀疑，朝他走了过来，遂嘴角一勾，若无其事地起身，朝外头走去，径直上了马车，还不忘顺手捏了一把车檐上挂的干花香囊。
　　比熏香好闻百倍的天然花香散开，令他一扫先前的阴霾，心情愉悦。

　　他没有注意的是，原本对他有几分亲昵的神兽，此刻毫不留恋地默默地蹲在原地，若有所思地一直看着他上了马车，将他的言行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