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气》山山水水

1、见你的勇气

　　初六，晚上八点。

　　昨日刚下了一场小雪，将将给这个沿江的南方小城换上了冬日的新衣，好不容易增添了一丝新年的气氛，今日白天却又是个大晴天，把屋顶树梢的那点点残雪消融殆尽。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夜晚空气中的寒意的确更甚。幸韵裹紧身上的长款羽绒服，与一群嘻嘻哈哈的少年人擦肩而过，看到小女生穿着裙子露在寒风中的大长腿，不禁打了个哆嗦。

　　“年轻真好啊！”

　　她由衷感叹一声，缩头缩脑地钻进灯火通明的的市中心商场，掏出手机确认了梁濠婷发给自己的定位没错，找到直达电梯，上了五楼，去到KTV包厢。

　　今天是她们高中同学聚会，这是她第一次参加。之前不是她不想来，而是这该死的疫情，几乎困住了所有人的步伐。

　　他们上下这几届毕业生赶上了“好时候”，要么读了个“网上大学”，要么如她一般，还没来得及领略世界的精彩，就被残酷的社会捶打得晕头转向。

　　毕业四年，三年疫情，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灾”就这么哐当一下砸头上，找谁说理去？！

　　今天幸家三口本来都在小姨家团年，幸韵不敢缺席，匆匆扒了几口饭，在大家关爱的眼神下赶紧撤退，再晚点全家人就要一起开始日常催婚说教了。

　　推开119号包厢门，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就溢了出来，把幸韵吓得手抖了一下。

　　眼前的包厢很大，U字型的沙发上坐满了团团人影，头顶的KTV彩灯沉默地旋转着，给昏暗的房间增添了迷幻的色彩。黑色透明的巨大茶几上摆满了水果盘和啤酒，还有五颜六色的饮料。正前方站着两位正引颈高歌的男士，幸韵分辨不出他们唱的什么，只看见沙发上的人都在拍手起哄，热闹得不行。

　　暂时没人看到她，幸韵有一瞬间想溜。

　　其实她对什么同学会并没有太大兴趣，不过是找个借口出来透透气而已。好久没有参加这种集体活动了，她怕时间长了会失去作为一个社会人的基本交际能力。

　　“幸韵！这边！”
　　梁濠婷知道闺蜜快来了，特地换到离门口近的位置，一见她冒头就招手，掐断了她想临阵脱逃的小心思。

　　“你怎么这么慢？”
　　“拜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妈，今天出来都是我求了好久的。他们一直觉得外面还不安全，让我不要到处乱跑。”

　　幸韵猫着腰坐到她身边，一边解释一边冲看起来眼熟的同学笑着打招呼。

　　梁濠婷撇嘴：“你真是个乖宝宝！你爸妈难不成能把你关家里一辈子？”
　　幸韵也头疼，老一辈的人被疫情吓坏了，恨不得像老母鸡一样把小鸡仔们时刻护在羽翼下，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慢慢来吧！”

　　“刚才是哪个美女迟到了啊？快来快来，献歌一首，以示惩罚！”
　　一曲结束，高中班长跳出来充当主持人，幸韵没想到人家眼睛那么尖，居然注意到了她这个小人物。

　　四眼班长对着幸韵挤眉弄眼，夸张地说：“这位同学不要躲着啊！我们大家历经磨难才能在今日团聚，应该看淡生死了啊，怎么还害羞呢？”

　　“哈哈哈!”
　　“是的是的！谁迟到了？快来一个！”
　　“来一个来一个！”

　　憋了几年的年轻人在同学会上格外热情，一个接一个看过来，开始起哄。幸韵尴尬至极，她唱歌跑调，最怕这种场面了，本只想过来坐坐，沾沾人气的，没想到这一来就要被架上台，有些不知所措。

　　关键时刻，梁濠婷救了她的命。

　　“好了，我来替她！班长点歌！”
　　“得嘞！梁大班花献唱，大家鼓掌!”

　　梁大美人肯唱歌，包厢里的人没有计较谁替谁，啪啪鼓掌欢迎梁濠婷，不再把目光投注在幸韵身上。

　　幸韵双手合十冲着闺蜜，感谢她挺身而出。

　　梁濠婷甩甩大波浪，回了个wink，又引起包厢里一阵尖叫。

　　幸韵看着美丽大方的闺蜜，心中羡慕不已。
　　婷婷以前就是这样，做什么都大大方方的，按老辈的说法，十分上得了台面，这样的女孩子招人喜欢。

　　可不是么，婷婷就很招人喜欢，命也好。
　　上学的时候虽然成绩没她好，但一毕业就结了婚，找的还是端铁饭碗的公务员，老公家里都是体制内的，给她安排了一个轻松的合同工。这几年疫情，多少家庭失业破产的，他们家一点没影响，还过得更滋润了。

　　一阵熟悉的音乐声响起，打断了幸韵的思绪。

　　“终于做了这个决定，别人怎么说我不理，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我知道一切不容易……”

　　啊，是这首歌啊！

　　幸韵一顿，身体像被按到了某个隐秘的按钮，嘴巴没长开，一句句歌词却像有生命一样在舌根上跳跃。

　　她愣愣地盯着前方屏幕，身上有些热，心中像是回味起了高中那个夏天的甜与涩……

　　那明媚又充满忧伤的十八岁啊，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青春啊，还有隐晦而又甜蜜的少女情怀啊……

　　幸韵被自己骤起的情绪酸到了，好笑地摇了摇头。高中三年大学四年，加上毕业，得有十一年了吧，如今还有几个像她这么矫情的女生？就算有，也在三年噩梦一般的生活中斩断了过去那些专属的天真与单纯吧。

　　“想什么呢？看你这一脸忧愁的。”梁濠婷唱完歌就坐回她身边，盯着她道，“《勇气》，专门送给你的，都不认真听！”
　　幸韵道：“怎么没认真了？是你唱得太好，我都听入迷了！”

　　“切！”
　　梁濠婷才不信她，刚刚看她明明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
　　“对了，你接下来怎么安排？是找工作还是继续考编？”

　　幸韵在省会读的大学，英语专业，毕业后留在那边一家外贸公司做业务，她的性格有点内向，不擅长跟客户打交道，但胜在老实，业绩不好不坏，老板用着还算顺手。
　　疫情来了，小公司撑不住，南方老板适时收手，把员工都解散了，她也扛不住家里的压力回了老家，全职备考教师编制。虽然她烦死了小孩，但现实是所有的人和事都告诉她别无选择。

　　去年她笔试第一，本以为可以顺利地进入高中母校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可偏偏面试被第三名逆袭成功，被父母念叨了大半年。
　　今年，新闻宣布疫情正式结束，三年来所有的限制都将被取消，人们的生活会慢慢回到正轨。她不知道是继续争取这个看起来伸手可及的铁饭碗，还是重新投入瞬息万变的社会洪潮，追寻一些自己都不确定的未来。

　　“不知道，我还没想好。”
　　幸韵低下头，回避着好友明亮的眼睛，在光鲜亮丽的梁濠婷面前，既无事业也无爱情的她隐隐有些自卑。

　　梁濠婷歪头看她一会儿，突然道：“你还记得律锋吗？”
　　幸韵抬头，“……谁？”
　　梁濠婷靠近她的耳朵，大声地说：“律！锋！我们高中那个律锋，你还记得吗？”

　　——

　　幸韵坐在电脑前，在企业查询的网站搜索栏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风景国际旅行有限公司”，然后回车。网页刷新出来，她略过外省的同名旅行社，找到本省的点进去，眼睛滑到法人的位置。

　　果然，是律锋。

　　看来婷婷说的没错，他真的回国接手了父亲的公司。

　　幸韵抿抿嘴，又打开知名的招聘网站，继续搜索这个公司的招聘信息。

　　本地的旅行社本就不多，何况旅游刚刚放开管制，马上招人的就更少，她一眼就看到了目标。
　　可是……这招的是顾问？！
　　就是销售吧!

　　幸韵脑海里浮现起刚毕业工作时那段求爷爷告奶奶的日子，不禁迟疑了下，马上又想到自己也不准备真的去上班，干嘛担心这个？

　　于是，她没有再犹豫，上传好修改过的简历，直接点了发送。

　　第二天一早，幸韵被手机铃声吵醒，本来不想理会，反正没人会找她。那边却锲而不舍，她只好接通，火气很大地“喂”了一声。

　　对方沉默了一秒，开口道：“你好，请问是幸韵吗？”
　　幸韵皱眉，“谁啊？”
　　“你好，这边是风景国际旅行社，我看到您投递的应聘简历，请问您下午两点有时间过来面试吗？”

　　“……”

　　幸韵瞬间惊醒，从被窝里弹起来，连忙道：“啊，有时间有时间。”
　　“好的，稍后我把面试的时间地点发给你，麻烦你确认一下。”
　　“好的好的，谢谢。”

　　直到挂了电话，幸韵才反应过来，妈妈呀，她马上要与十一年未见的初恋情人见面了！！！

　　幸韵抓抓乱糟糟的头发，又自我更正：不对！是暗恋对象！人家连她是哪根葱都不知道！

　　……

　　下午一点四十五，幸韵来到市中心的一栋老写字楼下。她抬头望望二十几层的大楼，心中猜测这难不成就是律锋爸爸当年白手起家的地方？
　　婷婷说律家出事后，家里所有的房产都被收缴了，只有这个地方是律锋拼命保下来的。

　　幸韵跟着几个小年轻坐电梯上楼。

　　这栋楼有点老了，电梯里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广告单，空间逼仄，她戴着口罩缩在角落，尽量与别人避免肢体接触，可这里是商住两用，上下的人既多且杂。

　　她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戴个N95的口罩，失策了。

　　到达十六楼的时候，已经一点五十六了。

　　她晕头晕脑地出了电梯，按照楼层的指示牌找到1608室，门是虚掩着的，里面很安静。带着几分忐忑与说不清的心情，幸韵轻轻地敲了敲门。

　　“进！”

　　一个清越慵懒的男声传来，幸韵吞了吞口水，安抚下开始狂跳的小心脏推门而入。

　　室内长什么样子，她没来得及看清楚，视线全部被坐在窗前的男人牢牢地吸引住了。

　　这么多年过去，她其实已经忘了律锋具体的模样，只记得他很高很帅，眼睛很亮却总是懒懒地搭着，有时候会让人觉得看不起任何人，但其实他只是有点属于那个年纪的傲气，他笑起来的时候十分阳光，眼尾微微上扬，像小钩子一样勾住她所有的心神。

　　可眼前的这个男人……

　　该怎么形容？

　　干净的白衬衫，利落的短发，帅气的脸庞，肆意伸展的大长腿，一切一切都是帅哥的标配。

　　但幸韵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不好惹，快跑！

　　逆着光，她也看不大清男人的表情，只觉得对方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就说：“不办卡，不买保险，什么都不用。”

　　穿着一身标准面试装备的幸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