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为纨绔》佛罗伦刹

1、第 1 章

　　程四小姐程慕茹请了西洋画师给程老太太画画像，弥儿听程慕茹说，她请的这位画师专给洋鬼子的贵族画画像的，程慕茹为了请他来成家给老太太画画像，花费了好大的一番力气。

　　弥儿不懂什么艺术，她只晓得那画匠把屋里搞得一股子油漆味道，比从前戏班子里用来上妆的劣质粉漆味道还要大。

　　老太太召唤弥儿过去，弥儿在原地愣了愣，程慕茹说：“你愣着做什么呢，老太太叫你一块儿来画画像呢。”

　　弥儿犹豫不前，心里想画师是给程家人画全家像的，她一个外人瞎凑什么热闹。见请不动弥儿，程慕茹走来她的身边挽着她的手臂，亲昵地把她带到老太太身边。

　　“祖母把你当亲孙女般疼爱，这画像呀往后是要保存一世的，当然要你站在她的身边。”

　　弥儿推不动程慕茹，也说不过她。程老太太和蔼地拢住弥儿的腰，召唤程慕茹：“你跟画师讲，把弥儿也画进去。”

　　这一画就是大半天，西洋画师很讲究运用光线，不准他们中途休息。老太太来了脾气，对着几个孙女嗔怨：“怎能这样子，这不是折磨我嘛，不画了不画了。”

　　程慕茹劝道：“要画的，要画的。你都不知道我请画师废了多大的功夫，她本来要去给苏微宜画的，在上海第一女明星面前，我这个程四小姐算得了什么，我又是找旧时的同学，又是托租界的朋友，这才从苏微宜手上把人家抢了过来。”

　　又听到了苏微宜的名字，弥儿背在身后的手微微颤动着，她明明不情愿的，可画师画像时她还要强挤出一抹笑容来。

　　她笑得太虚假，连她自己认为那不是她的笑容。

　　她恨苏微宜，但自己来上海这些年，苏微宜不但没有没落，反倒越来越红，百货商店橱窗挂着苏微宜的海报，就连她平时用的香皂都请了苏微宜做代言人。

　　画师还在画老太太，允许画面上其它陪衬的人在这时候动一动，笑一笑。程家表小姐段芳菲便和程慕茹聊起了八卦。

　　程慕茹的男朋友是日本制片公司的老板，她认得许多明星，段芳菲正是对电影明星感兴趣的年级，她好奇地问：“听说苏微宜要和姚尚风结婚了，到底是真是假？”

　　听到这消息，程慕茹还没来得及反应，倒是弥儿的心底先似火车碾过铁轨般轰隆作响。

　　“是真的。上海第一名旦同第一女明星结婚，可不会是空穴来风的消息。”

　　段芳菲突然愤恨了起来：“姚老板怎么能和苏微宜结婚，苏微宜——她年纪比姚老板大，怕是别人都不知道她以前是交——”

　　在程老太太面前，段芳菲没把“交际花”三个字说出口。

　　段芳菲是姚尚风的戏迷，她无法接受姚尚风要和苏微宜结婚的事。

　　画师对弥儿说：“smile。”

　　弥儿听不懂，程慕茹翻译给她：“他正在画你，你笑一笑。”

　　弥儿笑了，但笑得不是很好看，好在画师有一只妙手，稍稍改了改她面部线条，画布上的弥儿又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弥儿了。

　　几天后程慕慎从南京回上海，身上的仆仆风尘还没泄落干净，程慕茹拉着他去看画。

　　“你瞧瞧，画得好不好？”

　　生意上的正事不能找程慕慎，但吃喝玩乐品酒赏艺术品，程慕慎绝对是上海滩顶尖的人物。老太太、程慕茹、段芳菲几人的神韵倒都画了出来，程慕慎的视线在画里弥儿脸上停了好一会儿，他拧着眉头：“温弥是这么活泼的么？”

　　程慕茹说：“你不在的时候她可活泼着呢。”

　　是么？程慕慎心里想，那怎么和他在一起时蔫得像只麻雀。

　　晚上吃饭时，他更肯定了自己的心思——温弥是一只麻雀，吃饭都是小口小口的，他头一回见她时她可不是这样吃饭的。

　　弥儿可是誓死都不愿想起第一回同程慕慎见面的样子了，一个人一生统共就有几次狼狈，她的狼狈都赶在那一天，被程慕慎给看见了。

　　她从北京来上海那年才十三岁，棉袄里面的小兜里装着三块钱是她的全部身家。戏班子的赵班主先托人用汽车送她和柳覃去天津码头，再乘轮渡到南京，到了南京还要坐火车才能到上海。

　　一路辗转，平安倒是平安，只是上海比起她长大的羊肠胡同来，好似山海经里头记载的上古神兽那般巨大无比。

　　码头的人潮把她挤到一个黑漆漆的弄堂里，弄堂里都是烟鬼臭烘烘的味道，她一路朝着灯火密集的地方狂奔，跑破了布鞋，终于到了大马路上。她找了个屋檐宿了一夜，第二天起来逢人便问认不认得姚尚风。

　　彼时姚尚风到上海已经一年，在苏微宜的帮助下，姚尚风渐渐崭露头角，竟然真让她遇到了姚尚风的戏迷，带她去金海桥找到了姚尚风。

　　姚尚风比她大三岁，她是戏班子的打杂丫头，姚尚风则是戏班子里的学徒，他们都没父没母，便自己给自己立了婚约，约好姚尚风出名了就娶她。

　　但京城里旦角的竞争激烈无比，姚尚风看不到出头日，毅然决然南下去上海闯荡。

　　戏班子的师姐告诉弥儿，上海滩遍地是黄金，男人一碰到黄金就要变坏，弥儿怕姚尚风变坏，于是怀揣着自己所有的积蓄南下寻他。

　　姚尚风在上海戏坛混了不过一年就混出来名声，人倒是没变坏，就是被个叫苏微宜的狐狸精给迷走了。

　　苏微宜那时候是个名气不大不小的女明星，她常常出演女主角，但是观众缘却不怎么好，她的戏不是很卖座，戏院、百货商场里也不会挂她的画报。

　　弥儿问姚尚风哪好了，姚尚风也说不出来，他就是爱苏微宜，没理由。但为了打发弥儿，他说：“她是女明星，光鲜又漂亮。”

　　于是弥儿发誓自己也要做女明星。她找了很多人打听怎么去做女明星，心善的人劝她早点打消这个念头，坏心的便哄骗她说自己有门路。

　　她也不是没心眼，大多数时候都能辨清楚别人话里的真假，唯独一次被骗，是当时苏微宜的经纪人说她有办法，弥儿不知那经纪人和苏微宜闹掰，心想苏微宜的经纪人总不能骗她的吧，于是她就跟着他走了。

　　那经纪人跟弥儿说了一路：“苏微宜不受大众喜欢，还能每次出演女主角，这背后啊多亏了程三爷在捧，程三爷从来不吝惜金钱，你只要让他高兴了，红过苏微宜不是问题。”

　　弥儿单纯，却并不傻，她们戏班子隔壁就是妓院，她耳濡目染，哪里会不晓得什么是让男人高兴。但她想要跑的时候，门已经被人锁上了，她被灌了迷魂药，浑身使不上劲。

　　那夜记忆谈不上好，倒也不算很坏。

　　程慕慎被灌得稀里糊涂的进了屋，发现被子里是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当场就给吓萎了。

　　无辜的弥儿被一脚踹下床，头上磕了个大包，迷魂药的效力被稀里糊涂的解开了。

　　弥儿没当成女明星，还额角落得一处疤，她一时间对上海这地方厌恶到了极点。

　　她打算打道回府，在火车站排队买车票时又被人偷了钱。

　　她气得在火车站破口大骂，没想到骂完便否极泰来了。

　　她恹恹回到姚尚风的地方，姚尚风说程家老太太近年多病，算命先生给她算了一卦，说他这里有人能为程老太太消灾挡病，姚尚风便把弥儿的八字给了算命先生看，算命先生一看，立马喜出望外道：“就是她了。”

　　历经一番波折动荡，弥儿在程家尘埃落定了。

　　程老太太恰恰好也是北京人，见到弥儿倍感亲切，弥儿的性格又很温软讨喜，程老太太愈发地疼爱弥儿。

　　彼时程家正为程慕慎的亲事发愁，程慕慎说起相貌来也是仪表堂堂，但就是性子吊儿郎当，成天花天酒地，在外头的名声不好，正经人家都不愿意把姑娘嫁给他。

　　外头人不愿嫁给程慕慎，程老太太就打起了弥儿的主意。程老太太对弥儿有养育之恩，弥儿不好拒绝她。

　　她以为程慕慎是不会同意的。

　　但谁都没料到，他轻而易举就同意了这一桩婚事。

　　他的理由也令人啼笑皆非。

　　“往日只听说过扬州瘦马的典故，没想到我程三爷有机会亲自养一匹瘦马。”

　　弥儿不懂什么是扬州瘦马，还傻乎乎问他：“三爷您要养马吗？”

　　养马也好，养她也好，弥儿稀里糊涂来了上海，壮志勃勃要做女明星没做成，反倒又稀里糊涂做了程慕慎的未婚妻。

　　程慕慎在马斯南路另有住所，弥儿长大了就被程老太太派去和他一起住。程慕茹也给弥儿支招，要她常常呆在程慕慎身边，在成婚前，不要再让莺莺燕燕靠近程慕慎了。

　　弥儿内心里抗拒她们这样的说法。

　　以前在北京城的时候，师姐也让她去上海看住姚尚风的，可姚尚风还不是和苏微宜双宿双飞了。

　　可见她的监视并不管用，程慕慎若爱她，姚尚风若爱她，哪还需要她监视呢，他们一定是粘在她身边的。不爱她，她长一百双眼睛盯着他们也没辙。

　　回马斯南路洋房的路上，程慕慎扳过她的下巴，说：“笑一个，让我也看看你活泼起来是什么样的。”

　　“我不是要笑的心情。”

　　程慕慎善交际，有许多红颜知己，但他从不和女人走得过分接近，因为他受不了女人矫情起来的样子。他记得弥儿小时候不是这样子的，怎么她也学得矫情了起来。

　　程慕慎说：“你不要学林黛玉悲春伤秋。”

　　弥儿红楼梦只看了一半，她不解问：“为什么？”

　　“短命。”

　　这下倒好，她本来不知道林黛玉的结局，被猝不及防地告诉了黛玉最后死了，弥儿嘴巴咧开，不知要笑还是要哭。

　　程慕慎皮鞋底踩着司机座椅的后背，他乜斜一眼弥儿的样子：“你哭就痛痛快快哭出来，做这样子给谁看。”

　　“你嘴巴真坏。”弥儿小声说。

　　“温弥，别当我不知道你是因为姚尚风和苏微宜的婚事愁眉苦脸。”

　　弥儿气道：“你知道，你全都知道。”

　　程慕慎可没听出来她在讽刺，还以为她夸他神通广大呢。

　　“上海滩有我不知道的事？我劝你有时间还是读读书认认字，要么和程老四学学怎么打扮，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你看开点儿。”

　　说起无情无义，哪个人比得上程三爷。弥儿在他跟前，觉得自己仿佛是那冷风里的枯枝，左右都不由自己做主。

　　她委屈地努努嘴，权当自己是为了苏微宜和姚尚风而愁眉苦脸，她的愁她的苦，和没心没肺的程三爷没丝毫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