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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点翠俏,鎏金妙,蝉翼轻纱笼醉情,云消雨散无归路。
      许子安揭了晋王爷的疮疤,皇帝虽没有严苛告诫,却私下里让与晋王爷要好的几个本家王爷去提点,这一来一去的,许丞相也免不了知悉自己独生子留恋小倌,与晋王爷争风吃醋的事儿。许丞相平生最恨这些风月事件,一气之下,叫下人把府里废弃的一个小院子整顿了一下,把许子安关了进去,除了三餐有人送去,再不许旁人靠近。
      这些变故也令凝香雅舍里头起了变动,晋王爷和子安公子都来不了,逸春没了主儿,免不了又要陪客,可他死活不让人碰一下,成天冷着脸,惹得许多慕名前来的客人扫了兴丢了脸。一时间,他倒比当初楚眉更乏人问津。
      楚眉这一向走了运,明珠原先的恩客张老爷看上了他,张老爷是个富商,中年丧妻,长得也周正,待人也体贴,时不时便要送上些外域来的好玩意儿,明珠也是极在意他的,谁知张老爷突然看中了楚眉,现如今成天围着楚眉转,大有为他赎身的意思,羡煞旁人。
      这一日是中秋节,客人都回家团聚去了,偌大一个厅堂只有小倌们坐成一席,柳爷年年中秋摆席聊以慰藉,只是今年中秋居然烟雨涟涟,更让人心酸。
      明珠多喝了两杯,愈发疯癫起来,“来来来,一个个都像死了老子娘一样哭丧着脸做什么?喝酒啊!平日里你们不都会和人笑么?怎么今儿大过节的该笑不笑?合着咱们就是该对人笑背人哭的?”
      没人应他,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冷笑,举了杯子,“知道你们心里讨厌我,你们不喝,我喝!”说罢一满杯灌进了肚子。
      “明珠,我敬你!”逸春站起身,朝明珠举了举杯。
      明珠笑了,加满了杯,灌了下去。“都说逸春是个有福气的,至少能用银子买个干净。可惜这干净能有多干净?用不了多久,银子花光了,还不是要陪男人睡觉?晋王爷也好,许家的公子也好,谁能管你一辈子?好在如今年纪还小,早点看开了,多抓些银子傍身才是正经事儿。”
      柳爷皱了眉,“明珠,你喝多了!”
      明珠大笑,执了酒壶到逸春身边,“柳爷在说笑呢,我怎么就喝多了?我啊,心里明白得很呢——来,逸春,他们都不和我喝,你和我喝!”
      逸春又饮了一杯,扶住摇摇晃晃的明珠,“我送你回房休息吧。”明珠看了看他,居然点头了。“我也累了,就劳烦你送我一趟吧。”
      两人从游廊上跌跌撞撞往后院走,绕到了月门,逸春撑起伞,想要回头扶明珠,却看见明珠定定地站在那儿,脸上挂着笑,却看来极哀伤。
      “你怎么了?”
      “你以为我真的喝多了?”明珠慢慢走进雨地,蒙蒙细雨笼在他身子上,借着园中的灯火看,真仿佛散放淡淡光芒的明珠。他走了两步,回头,“在那儿呆着真是憋闷,还不如呆在我自己房里,反正左右都是个金丝雀,在哪里都一样。”
      逸春打了伞去为他遮雨,却被他推开了,他今夜未曾上妆,显得憔悴,眼窝透青。“你知道张老爷为什么转头喜欢上了楚眉?”
      逸春摇了摇头,却固执得要替他打伞。
      明珠抬头看了看伞,叹了口气,“看,就是这样,你不想要的永远都推不开。”
      油纸伞上的雨声哒哒作响,他伸手接了伞檐积下的几滴雨,“他说,我老了,楚眉却是皮肉紧实,摸起来特别舒服,尤其在进他身子的时候,舒爽得无法形容。”
      “这不过是变了心的人胡说的,你不是还有很多恩客吗?”逸春小声说着,并不敢看明珠。明珠是这堂子里的老人儿了,十六岁登台,二十四岁才勉强成了头牌,虽说保养得当,初初看来不过十八九,却禁不住仔细打量。
      明珠嗤笑一声,“真是不会安慰人!琅嬛也不好好教你。”
      “其实我倒是念着琅嬛,若是他在,我就能喘口气,比现在这样日日得挣个面子要强。可惜——也不知他过得怎么样。”
      逸春没作声,看着明珠缓缓往前踱步,也跟了上去。
      明珠幽幽说道,“本来,我以为你是个有福的,没想到也那么惨。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客是为了许子安,可是也别太固执了,不然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后悔也来不及。”
      明珠继续往前走着,逸春却忘了跟上去,手摸上胸腔的鸡血石印章,才对前面走着的明珠喊道,“就算是我固执,后悔我也认了!”
      明珠没回头,笑声传过来,很快被雨声压过了。

      咚——咚!咚!咚
      四更天的梆子敲过,逸春觉得口干舌燥,便起了身去倒茶,一拎茶壶才发觉空了,只得往外面找,才到院门口,便听到离得不远的假山石那儿有动静,这个时辰,绝不可能是客人。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走了过去。近了,才听到是有人在喘息,他虽经得少,也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当下脸先红了。
      “我要丢了。”
      “别,别这么快,好容易这么一次。”
      传来的声音娇媚腻人,逸春却听着耳熟,仔细再听了只言片语,心里一惊,是楚眉。
      他躲在茂密的春藤后,那边的人瞧不见他,他也瞧不清那边的人,只得再屏息去听,果然便是楚眉,另一人却是同为小倌的青罗。
      楚眉娇媚呻吟缠着青罗不肯叫他离了自己的身子,与往日里大大咧咧只知道吃喝的他分明是两个人一般。逸春头上冒汗,背心里刺刺的。堂子里的人不能相好,这是规矩,若是违背,处罚之重谁人不知?他们怎么敢——
      那边喘息愈发浓重,从嗓子里发出憋了劲儿的低吼,显然已经冲刺到底。
      逸春留也不是,退也不是,却忽然听到楚眉失声叫了出来,他心里急,拨开春藤去看,假山洞子口站了个人,痴了一般望着那两人。
      “明,明珠。”青罗磕磕巴巴喊了一声,又着急慌忙找衣服穿。
      “你要找这个?”明珠笑嘻嘻的,抬了手拿出几件衣裳,“这干柴烈火的,做野鸳鸯不说,连衣裳都不要了?”
      “明珠,我——”青罗一手捂着下身,一手去撩衣服,明珠却往后退了一步,“这衣裳还是我送你的,前天才做好,今天才上身——你真就这么不珍惜我的心意?”
      青罗抢过几步,夺了衣裳,忙忙乱乱地往身上套,明珠望着他,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是伤。
      “明珠,青罗喜欢的人是我,不是你。”楚眉已经潦草系好了衣裳,护着青罗。
      “哦?我和他八岁一同卖进堂子,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玩儿,一起学怎么伺候男人。他十二岁就对我说喜欢我,喜欢到愿意为我而死。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过初夜登台?那是因为我十四岁身子就给了他,知道了这事儿,柳爷气得什么似的,他原本指望我挂上头牌的。但是,这对我来说,没什么,我就是愿意给他。”
      “柳爷没处罚你们?”
      “处罚?怎么没有?是柳爷心肠好,见打我打到骨头露出来还是不后悔,还胆敢和他谈条件,说什么要么让我们一起死,要么就成全我们,才算勉强接受了。当时,他的脸上有种我不明白的神情,如今,我却明白了——他是在为我可惜呢,他一定早知道青罗是个心痴意软的人。”
      明珠淡淡说着话,仿佛说的不过是旁人的事儿。楚眉先时还有触动,到了后面满脸不耐,“只有你这种有了年纪的人才会和人说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人就是会变的,你难道就不曾变过?如今青罗就是喜欢我,他已经厌烦你了,他说,每次必须得和你在一起就痛苦不堪,和你上床就觉得索然无味!”
      “或许你要说,今日之事他日可会发生在我身上,可是就算是过了这些年,他也嫌弃我起来,我也不会怨恨他,我就是只争朝夕的人。”
      明珠的脸色有些发白,他望向青罗,青罗却低着头不看他。他又看楚眉,年轻秀气的脸上全是得意洋洋的笑。“楚眉,你真的掩饰得很好,这么多年来,谁也没看出来你是这样一个人。”
      楚眉笑了起来,“叫人看出来了还能做什么?像你,平日里高兴不高兴都搁在脸上,对人颐指气使的,如今看看,谁肯和你说句话?头牌?你这头牌不过是人家琅嬛丢下不要的。我比你实际多了,我也喜欢你众多恩客中像张老爷一样的实在人,人家给的可都是真金白银,恨不得掏心掏肺呢。”
      明珠不说话,楚眉说话的兴致却好,“你的张老爷本来也是对你一心一意的,不过,稍微用了点手腕儿,他就变心了,只觉得和我在一起精力百倍,快活似神仙。”
      明珠一弯新月眉蹙了起来,“这么说来,你之前拼命往逸春跟前靠,是为了晋王爷还是子安公子?”
      “是谁有什么关系?两个都好,都行。不过逸春不争气,两个都弄没了。”
      明珠的脸冷了下来,逼近几步,“你做的这些我都会和柳爷说,你既然是个实际的人,也知道柳爷不会被你的虚情假意打动,不会饶过你。”
      楚眉冷笑一声,“我既然和你说这些,就压根儿不怕你告密。”说完一下子扑到了明珠身上,明珠未曾料到这一招,被楚眉压在身下,想要挣扎,喉咙却被死死掐住,那双手越掐越紧,明珠手脚扑腾着,怎么也挣不开。
      “青……青罗……救……我!”
      青罗怔住了,不敢动,只听到楚眉喊,“把外衣脱下来给我!”他先还愣着,又听楚眉焦急喊道,“你难道想让他告诉柳爷?想被活活打死?”
      青罗这才急忙把衣裳脱下来,却不知要做什么。楚眉手上又加了力道,咬牙切齿地咒骂,“你难道是死的?拿衣服叠几层捂住他的鼻子!”
      “我……”
      “要死还是要活?”
      青罗把衣裳团了一下,想要往明珠鼻子上捂,看到他的眼睛,却下不了手。
      “青罗,不是你死,就是他亡,只有两条路!”
      楚眉狰狞着脸。
      青罗举着那湖绿色粉绣莲花的衣裳。
      逸春死死抠着假山石子上的青苔。
      明珠望着那个与自己走过十年的男人。
      原来,一切,都不来及了。
      湖绿色压下来的时候,他闭上了眼。

      清晨,一只雀儿叽叽喳喳从窗缘飞进来,闹醒了逸春。
      逸春睁开眼,看到雕花木板的床顶,他一惊,坐了起来,忙不迭下床往外跑。
      “去做什么?”
      他这才注意到窗边坐着柳爷,柳爷从摇椅上起身,走过去,“跑那么急做什么?”
      逸春看着柳爷的脸,那张脸还是同往常一样带着一丝笑,只是眼窝下淤着些青。“柳爷,我——明珠他——”
      “明珠他昨晚上暴毙了,官府都来验过了,说是饮酒过度,呕吐物堵了气管,一时气没上来,就去了。”
      暴毙?竟还用了这么个说不过去的理由?难道仵作瞧不见明珠脖子上的勒痕?
      逸春想要说话,但柳爷先开口了,“春儿,你在堂子里时日也不短了,这人来人去的也见了些世面,有些事儿就得当没瞧见,有些话就得吞进肚子里烂掉,这只怕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逸春只觉得头顶上针扎一样,满耳朵都是柳爷左一句右一句絮叨世道难行,话音又听不清,仿佛都是嗡嗡作响,好一会儿,他抬了头,望定了面前的人,“柳爷,明珠死得冤枉!”
      柳爷听了一楞,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回转身子说道,“既然你要挑明,就只在这个房间对着我挑明吧,出了这个门儿,就把嘴巴管好,不然事情闹腾大了,咱们这堂子还要不要打开门做生意?这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还要不要吃饭了?”
      “可明珠也是您从小带到大的孩子不是?”明珠十岁上学规矩,就是跟着柳爷学的,柳爷那时候既是凝香雅舍的老板也是一等一的红牌,多少达官贵人赶着趟儿来捧他的场,明珠长得好,又伶俐,他教明珠便也比旁人更用心,算来是得意的弟子。哪知道现如今瞧他,稀松平常得好似死了的不过是他养的一只雀儿一尾金鱼。
      柳爷冷笑,说道,“那你呢?明明见着当时的状况,不也是躲着没敢出头么?”
      一句话说得逸春几乎站不住。
      柳爷上前扶了他一把,话音压低了,“其实我也知道你出不了这个头,咱们谁都有说不得的苦处。也罢了,现下楚眉并不知道当时还有个你,只当是我起夜时候发现了,我的身份与你不同,通盘子考量,自然不会于他不利,他便不在意。现在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忘记昨晚上的事儿——见到楚眉,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逸春挣开了柳爷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好,我就当昨晚上是做了噩梦。”

      午后下起了大雨,雨点子连成一片,一眼瞧去迷迷蒙蒙的。
      逸春站在游廊边上,雨大,打湿了他大半身子,他浑然不觉,只望着那一抬黑漆漆的棺材从明珠住的沉香阁出来。
      雨太大了,四个伙计虽然穿着风雨衣戴着斗笠,仍旧挡不住雨灌进衣裳里,因为是生意人家,棺材得从后门走,得绕过好大一个庭院,四个人不免有些怨言。
      “真是倒霉,怎么偏就遇到这么大的雨。”
      “哎呦,这玄事儿就是玄在这儿了,听说没?这人可死得蹊跷。”
      “不是说是堵死的么?”
      “什么堵死?这脏地方的事儿哪个说得好?跟你们说,回去好好去去晦气才是。”
      逸春听着,从游廊慢慢绕到他们前头,站到了雨地里。
      四个人唠叨着,冷不丁看到面前站了个少年,吓了一跳。“敢问小公子有何贵事?”
      逸春看着雨水不停冲刷着棺材,走了过去,伸手从棺材头往后捋过,扫下一大片雨水,这才轻声说道,“四位做的是吉事,逝者能不能走得安稳全看你们,这里头躺着的是我哥哥,还请各位善待。”说完掏出一大锭银子塞到了其中一人手中,“天气不好,劳烦各位了,拿着买碗酒去去潮气。”
      “哎呦,小公子你这么客气,我们怎么好意思呢。”
      “无妨,替我哥哥遮着点儿雨便好。”
      “那是应该的。”伙计赶忙取了油布,包裹结实了,才重又抬起棺材,往后门去了。
      那棺材绕过游廊,很快便见不着了,逸春眼睛里发了涩,扭头,却看到个人站在游廊的另一头,往后门方向望着。
      那是青罗。
      逸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雨砸到眼里也不觉得疼,青罗也看到了逸春,隔着重重雨雾,逸春看不清他的神情,想要走近几步,却见他突然蹲下身,双手捂住了脸,肩膀一耸一耸,分明是在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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