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雨》聆商

67、第六十七章

　　李琰看了半天，还是没有任何想法，只好回头去问唐华浓：“种什么？橘子？”

　　唐华浓认真思索了一会儿，似乎始终选不出什么满意的，随手抓了几把，又把那些种子混在一起，捧到他面前，“你来挑一个。”

　　李琰面色复杂地盯着唐华浓手里那一堆种子，他对园艺一窍不通，这样随手选的结果，只怕他很难接受，“你真的要这么选？万一种出花来，就更像女孩了。”

　　“那又怎么了？不也是挺好看的，开不开花不重要，关键是要能长得很高的，让这棵树陪着他一起长大。就算选到不喜欢的，也是你自己选的，喜欢不喜欢都得受着。”

　　他们在东宫里找了个阳光充足明媚的地方，挖坑埋土，李琰脑袋一热就去种了，其实也不确定方法对不对，更不知道会不会真的种出什么来。

　　他一开始还挑三拣四，这一会儿，他又生怕这种子根本不会发芽，最后只剩失望，，觉得种出什么都好。

　　干了会儿活，出了一层薄汗，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暂时忘记了烦心事，那天晚上也睡得很踏实。

　　轻松愉快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到了第二天，就不得不着手处理思真公主的事了。

　　李琰和她没什么好说的，反而是思真与她的皇兄之间有太多复杂的感情。元帝已经不怎么过问政事，但是出于这点手足情谊，他心里定然想和这个妹妹说几句话的。

　　所以哪怕押送回雍城的路上不太体面，到了宫里，李琰还是命人给她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再送到元帝跟前。

　　思真活了半辈子，都没有被这么对待过，可是看她的样子，反而异常平静，这一路上，无论是被百姓辱骂，还是没有饭吃，都没有影响她的心情。

　　她遮掩了这么多年，现在摊牌了，可以想什么就说什么，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等被带到未央宫去之后，她看向元帝的目光，也不再是妹妹看向兄长的样子，而是充满了憎恨和烦厌。

　　瘫坐在地上看了一会儿之后，思真反而笑了起来，“你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

　　她对自己的仇恨有着清楚明朗的报复计划，虽然没有尽数成功实施，但是做到这个程度，她早就不亏了。

　　元帝压抑已久，终于在看见这个始作俑者时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愤怒，他失去了往日的冷静，颤抖着声音问道：“你心里有恨，冲着我来就是，为什么要对无辜的孩子下手？

　　思真冷笑：“在这世上，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就是你。别忘了，小琢是我亲手抚养长大的，现在知道心疼了？当初扔孩子的时候，你可是一点都不留情啊。这都是你自己造的孽，如果你当初一点都不在乎，还是放在身边养着，我说不定就被感动，就此收手了呢。”

　　她越笑声音越大，“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灵药，透支身体，苟延残喘的办法倒不少。他活着都费劲，怎么可能生儿育女呢？皇嫂真是可怜，亲生儿子都保不住，还日日夜夜琢磨着要孙子。”

　　元帝沉声说道：“在你从乌孙回来的时候，她曾经提议过，让你再嫁陆涯。”

　　思真的笑容更冷：“你以为人的心是什么？想什么时候变就什么时候变，想给谁就能给谁？杨皇后，她只是在利用我而已，我和她无冤无仇，她却让我替她试毒，踩着我上位。陆涯和你一样，都知道以大局为重，所有人都在嘲笑我，对我避之不及，只有大王不嫌弃我。他是个真正的男人，懂得爱自己的亲人，保护好身边的人，不像你。你自己的女人不舍得送人，送姐姐妹妹的倒是痛快。”

　　她说得越多，就越觉得疲惫，这些事情元帝未必不知道，但是他不在乎，他把国家的账算得这么清楚，可是对自己的亲人，只会用最拙劣的方式关心。

　　乌孙灭国之后，元帝只是问过她一次，思真说她不喜欢乌孙，他就真的信了，在那之后，每个月都会有丰厚的赏赐送到她府上。

　　元帝压着火气质问她：“你说想让朕断子绝孙，可有没有想过，你也是会死的。到了那个时候，乱军四起，你的日子过得安生吗？”

　　思真的表情渐渐变得麻木：“谁都会死，在我的丈夫和孩子死了之后，我早就是个死人了，所以你随便羞辱，这么多年来，骂我的人从来不少，可我不在乎，就算你把我的头砍下来，挂在城墙上也无所谓。”

　　她缓缓抬起头，看到兄长已经苍老的脸，在很多年之前，思真一直觉得自己是他最喜欢的妹妹，直到有一天，他脸上失去了所有的和颜悦色，和她说，将士们在边关浴血奋战，她身为自由锦衣玉食的公主，就有责任为他们做些什么。

　　当年的思真不知道如何反驳，现在她也不想废话了。

　　除了思真这个头目，残余的势力也要清算，她为此计划了许多年，那些人盘踞在各地，余党分布得零零碎碎，属实是个不小的麻烦。

　　李琰回来是回来了，又觉得日子好像总是回不到最初。多了湛儿这个小家伙，很多事情都要给他让路，东宫变得比以前热闹了许多，更有了家的感觉，他觉得充实之余，又觉得有一丝寂寞。

　　唐华浓好像永远都和湛儿在一起，教他走路，说话，认字。这种感情完整，纯粹，不求回报，李琰都有些嫉妒了，但他又不能冲着自己的孩子吃醋。

　　这也不是唯一的问题，他不在乎儿子和唐华浓更亲近，但这个孩子太黏人了，干什么都要人陪，明明已经学会自己吃饭了，还每次都要人喂。

　　李琰已经数不清第几次，这个小家伙三更半夜钻到自己身边来，要和父王母妃一起睡。
　　这种感觉很新奇，对李琰来说，不仅是因为这是他第一个孩子，还因为湛儿让他想到了自己。他从来没有和自己的父亲这样亲近过，他一方面不希望湛儿变得这么胆小，另一方面，又觉得这种感觉也不错。

　　不过观察下来，湛儿也没什么害怕焦虑，最多只是有些不习惯而已。他自从学会走路，就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终日到处乱跑，认识了不少人。

　　他夏天爬树，冬天在冰上跑，如果不是一直有人跟在背后盯着，还会玩得更疯。

　　各宫的人都很喜欢他，元帝也不例外，他虽然有不少子孙，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不管是对自己的后妃，孩子，还是手足，太多算计，横着太多彼此都不愿意回想的事，感情自然也不服当初了。

　　他似乎老了很多，有时候李琰远远望着元帝佝偻的背影，都忘记了他是万人之上的君王，而只是一个孤单的老人家。

　　李琰就算时常去看他，两人之间除了说些政务也是两辆无话。既然如此，能有一个孙儿时常陪伴他也好。

　　直到有一天，李琰正昏昏欲睡之际，又感觉到湛儿一路小跑进了屋子，不过大概是看到他睡着了，又踮起脚尖走路，小声凑到唐华浓耳边说话。

　　李琰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就累得睡着了，可是从那之后，湛儿好像突然变老实了不少。这宫里没几个人舍得训斥他，他这些变化来得毫无原由。

　　唐华浓本来以为湛儿做了噩梦，但是过了几天，他还是很害怕，一直说宫里有吃小孩的妖怪，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只不过他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在什么位置发现的。

　　李琰找了个空闲，带着湛儿去找他说的那个地方，他说话是说不清楚，但是真正让他去找的时候，并没有李琰想象的那么困难。

　　可他们走着走着，居然一路到了冷宫，这里人迹罕至，只有许久不见的杨皇后独自站在外面，她已经是满头白发，衰老得不成样子。

　　杨皇后虽然获罪，但是并没有什么人看守，估计是看她这个样子也跑不远，所以也就省了这个人手，她两眼无神，步履蹒跚，却在看到李琰的那一刻，突然清醒过来，用颤抖的手指着他，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李琰也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他看看四周，对她道：“您剩下的时日大约都要在这里度过了，好好保重吧。”

　　杨皇后这才哑着声音开口，“李琰，你也学会这兔死狗烹的手段了。”她的眼睛死死钉在李琰身上，恶狠狠道：“宫里的所有女人都是皇上的，你母妃不知廉耻，和人私通，本宫保全了你的体面，扶持你坐上储君之位，你竟还不知感恩戴德。”

　　李琰没兴趣和她争论，更没兴趣挨骂，刚要转身离开，突然感觉自己腿上有一股阻力，杨皇后也这才发现，有一个小男孩正抱着他的腿，朝她这边指了过来。

　　“就是她。”

　　杨皇后前些日子还觉得奇怪，这宫里都不知多少年没有小孩了，所以她一直朝他招手，想看看是谁家的孩子，谁知湛儿身边跟着的那个小太监一看到她就大惊失色，匆匆忙忙把孩子拉走了，今天才知道，原来是李琰的孩子。

　　她挤出一个笑容，伸出自己枯槁的手，“好孩子，到祖母这儿来。”

　　湛儿见她这个反应，明显被吓得不轻，李琰又看了杨皇后一眼，之后拉过湛儿的手蹲下来，一字一句和他解释。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鬼怪，就算有，那些鬼蜮技俩也伤不了人。你是皇家的孩子，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你害怕的。”

　　杨皇后被废之后就变得无人照料，可是听说李琢并未像思真公主一样落网，而是很久之前就逃走了，从此不知所踪，自那以后，她心里就残存着一丝希望，强迫自己吃着难以下咽的饭菜，期待着未来的转机。

　　可惜，远方没有她期盼的消息传来，反而她不希望看到的事，一件件发生了。

　　湛儿愣愣地点了个头，可是之后听到杨皇后尖锐的叫声，还是免不了抖了一下，在那之后，他又听到李琰的声音。

　　“记住了，她不是你的祖母。”

　　李琰突然意识到，湛儿或许不会记得今天的事，但他正在一天天变得懂事，这样到处乱跑不是办法。他也知道，对这么小的孩子，他不该过多苛责，但也该让湛儿知道对错，改改那些小毛病。

　　他想教给湛儿的东西太多，可偏偏又没有那么多时间，交给师父们去管，又显得不够用心了。

　　思来想去，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好办法，湛儿既然日后要接他的班，这些事当然越早熟悉越好。

　　所以每次他议事的时候，就让湛儿坐一旁听，他算不上讨厌，但也没有多喜欢。吃饭的时候，总是问母妃在哪，见迟迟没有人管他，就开始自己吃了。

　　可他的这些行为，除了李琰自己觉得好，旁人都不怎么认同。太后说这孩子灵慧听话，不用管得太严，唐华浓也说，虎父无犬子，湛儿不会太差。

　　她们这样说话，自然是为了让李琰宽心，可是她们既然这么说了，他作为父亲就更得管一管了。

　　他这个年纪只知道玩，不能放任自流，把时间都荒废了。小孩子尚不知对错，自然要好好管教。

　　有一天午间，湛儿去元帝那里吃饭，李琰那天正好得了闲暇，便在午后亲自去接他。但这孩子好像确实是累坏了，吃完饭就不停打瞌睡，李琰不忍心叫醒他，只好在未央宫休息一会儿。

　　李琰自己很少这样和自己的父亲相处，他甚至会觉得局促，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现在多了一个孩子，话题都围绕着他说，反而没那么尴尬了。

　　他甚至久违的在父亲脸上看到了笑意，李琰从前从不敢想，他还能和自己的父亲一起闲话家常，元帝的表情很放松，语气也是少有的温和：“朕老了，时日无多，也觉得累了。正好这些事情已了，朕准备退位，过几天安生日子。这个担子以后就交给你了，你会做的很好。”

　　这话来得太突然，李琰正不知如何回应，就听元帝继续说道： “你知道吗，朕的这么多孩子里，其实最看重你。这话说出来别人都不信，他们觉得你根本不像朕。而世间的父母，往往都会最偏爱最像自己的那一个。”

　　他自嘲般笑笑：“既然你青出于蓝，又何必要像呢？李家有你这样的后人，是社稷之福，反而是朕，庸碌半生，到头来还是大业未成，有些不甘心罢了。”

　　元帝这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从前，李琰对他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意见，可是大多是在受了委屈之后的抱怨，他现在过得称心如意，反而能冷静的看待问题。

　　“国家昌盛是数代之功，父皇为社稷宵衣旰食了一辈子，这是继往开来的功绩，只是人心险恶，防 不胜防罢了。”

　　“也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很久以前的事，像是你的母妃，是朕有负于她，所以很多年来都不知如何面对你。”

　　世间的事皆有两面，如果李琰是个受尽万千宠爱长大的孩子，或许不会有今天的成就。他因为唐华浓，在很多事上都失了分寸，但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归根结底，人不可能拥有一切，取舍得失，无非都是自己的选择罢了。

　　元帝过去从未在这些事是苛责过他，现在自然也不会：“勇敢自然好，但最好的君王并非无所畏惧，知道害怕，才是一个真正完整的人，为君之道不在天上，而是在芸芸众生之中。也正因如此，才能体察万民。”

　　他们这样说着话，时间居然过得很快，等到湛儿醒了，穿好衣服走之前，元帝有意无意说了一句：“这孩子聪明伶俐，日后必能成才，不必太过苛责。”

　　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是日薄西山，湛儿刚睡醒不久，眼睛还有些睁不开，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李琰捏着他肉乎乎的小脸，“你还学会告状了？看看你自己，每天像猴儿一样上窜下跳，一惊一乍的，就该好好磨磨性子。”

　　湛儿立刻委屈起来：“我又没有撒谎。父王小时候，肯定没有被皇爷爷整天盯着读书。母妃都说了，等我长大了自然就稳重了。母妃比父王好多了，她劝你你不听，我找皇爷爷和曾祖母告状。”

　　李琰哑口无言，他找了那么多师父，严加管束尚且如此，如果不管，这孩子简直要翻天。

　　湛儿年幼贪玩，注意力转移得也快，他说着说着，似乎察觉到哪里不对，就顺着自己的疑惑问出了口：“我为什么没有皇祖母？”

　　“你那天在冷宫见到的女人，也就是过去的杨皇后，她不是我的生身母亲，你真正的祖母姓周，曾经是当今圣上的充仪。我七岁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了。”

　　湛儿瞪着自己乌溜溜的眼珠看他：“什么是不在了？”

　　“就是……死了。”事情隔了这么多年，李琰以为自己早不在乎，真正说出来的时候，心里不免还是有些空荡荡的。

　　“被埋在地下，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李琰想到旧事，也颇为感慨：“你皇爷爷何止是不管我读书，那几年，他根本不记得我这个人。如果不是杨皇后，她连个像样的丧仪都没有。”

　　湛儿拧着小眉毛想了半天，又信誓旦旦地说： “父王没有母妃，要是想她了，我的母妃借给父皇。”

　　湛儿是好意，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李琰看了半天，伸手去捏他肉乎乎的小脸，“你母妃本来就是我的，你抢了别人的，还反过来施舍。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小强盗，一肚子歪理。你也不用觉得我可怜，天底下过苦日子的人很多，比这难熬的事情也多了去了，这不算什么。”

　　“皇爷爷说他老了，老了就会死吗？”

　　李琰点点头：“每个人都会死的。有些话现在说确实太早，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治国安邦或许不是你的理想，可我们生在皇室，就有身为皇子的责任，不过你放心，我会把该做事的都做好，给你一个太平天下。”

　　不料湛儿想都没想，直接说道：“我要和父王一样。”

　　孩子说话只是童言童语，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过李琰听来还是觉得很欣慰，笑着揉揉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