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雨》聆商

1、第一章

　　秦国新帝登基的第二年，帝都雍城下了一场经年难遇的大雪。

　　本来就安静的冬日，因为朝中突然发生的大事变得更安静了。

　　两位重臣被赐死抄家，尉迟皇后和唐贵妃被一同废为庶人。

　　幽幽深宫中，仙居殿重门深锁，这里本是宫中最为奢华的所在，一草一木都由人精心培育，美如蓬莱仙境。如今却变得空空荡荡，草木全被白雪覆盖，由内到外，都透出一片彻骨的凄寒。

　　大门之后，从华服首饰到珍宝奇珍都已经被尽数收走，只留下些生活必需。

　　唐华浓起先还留心记着日子，可一天天过去，这里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听不到外面一丝半点的风声，每天都没有什么差别，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便自暴自弃一般，浑浑噩噩度日。

　　她本以为自己也会被赐死，可是时间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每天还是会有人送饭来。这些饭菜不似原来那般好，但也不会太差。只不过现在这个情况，就算是珍馐佳肴，她也没有什么食欲就是了。

　　唯独今日，殿中似乎处处透着异常，从早到晚都没有一个人来，侍女也不见了。

　　大概是天越来越冷的缘故，人的反应也跟着变得迟缓，唐华浓没察觉到门口有什么声音，可是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两个艳丽的人影站在她面前了。

　　她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面前这两个女人的名字，只是看她们穿的衣服是妃嫔的制式，加上脸上那种似嘲还讽的笑容，心里已经凉了大半。

　　这两人的衣衫一红一紫，颜色太艳，这么乍然闯进来，直刺得她眼睛疼。

　　那个紫衣女子率先开口：“还是贵妃的时候想见一面难得很，不料如今成了庶人，还是这么不容易啊。不过想不到的又何止是这一件事，唐贵妃当初把陛下迷得神魂颠倒，阖宫上下都以为您就差一步就是皇后了，结果呢？”

　　唐华浓从云端跌落，自然早就想到了外面少不了想看她热闹的人。当年她风光时，她们觉得心中嫉妒，如今她沦落至此，这些女人同样过得不顺心。现在已经入夜，不在宫中等着圣上传召，反而一个个都成了深宫怨妇，跑到这里来对着她说酸话，可见前途无望。

　　唐华浓已经好久没说话了，乍一开口，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陛下有严令，仙居殿不许闲杂人等出入，你们怎么进来的？”

　　“陛下政事忙得很，如今六宫无主，万事由娴妃做主，我等前来，便是替娴妃分忧的。”

　　她们口中的娴妃是当今圣上的远房表妹邢若吟，自从唐华浓进宫那日起，她就明里暗里地使绊子。唐华浓一向活得张扬肆意，娴妃不过是默默无闻的那一个，没想到到了最后，她才是长青不倒的那个人。

　　唐华浓冷笑：“她怎么不亲自来？”

　　“娴妃那等金尊玉贵的人物，岂能踏足这等污糟地方。”紫衣女子眼里尽是嫉恨，“你如今无名无分的，还住着这么大的宫殿，每日供着你吃穿。早听说唐贵妃奢靡无度，一个人花的比整个后宫用的还多，不像如今娴妃。依我看，这宫中最没必要的开销就是这里了。”

　　唐华浓没有心情和她们说这些废话，她看向四周，“疏影和暗香呢？”

　　另一个红衣女子也开口了：“宫里那么多奴婢，又有我们在这里，还不够贵妃使唤的？哎呀，我忘了，你已经不是贵妃了。”

　　她们两人心中嫉恨，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从唐华浓进宫之后，那两个丫头狗仗人势，穿的用的比低位的嫔妃还好，她们早就看不惯了。

　　至于唐贵妃的做派，就更过分了，先不论陛下对她的情谊有几分，这些年里，他对待这个唯一的贵妃可说是相当大方，至少从未在吃穿用度上亏待过她，那些赏赐早已超过了应有的待遇，甚至连皇后也比不上。

　　“你该学先皇后，知道尉迟家谋反后就立刻认罪自裁了，既然出身唐家，也是一方贵族，为何还在这里不知廉耻地苟延残喘？”

　　唐华浓掐着自己的手心，仍是不动声色：“我若有罪，陛下自会发落，他都没这么和我说过话，你们又是什么东西？”

　　她嘴上逞强，心里却越来越冷。她如今一个人住在这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什么。过去那些年月的耳鬓厮磨，她总觉得李琰对她多少是有些感情的，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他好像完全忘了自己这个人一般，厌弃得不愿意再多看一眼，或者说，他已经是把自己的命交给娴妃处置了。

　　红衣女子气急，直接一巴掌扇了过来，“你别做梦了，罪臣之女，你的父兄早就被弃尸荒野，尸骨无存了，家里人也死干净了，你连弃子都算不上，陛下才没那个闲工夫管你。”

　　唐华浓这些日子都过得糊涂，被这么一打，反而突然清醒了一瞬，之后，她的心就越来越沉，直到最后一丝生气也彻底消失，变得如同槁木死灰一般。那两个女人在她耳边说的话，也渐渐开始听不见了。

　　她隐约感到脸上有些刺痛，过了很久，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地上多了一支带血的簪子，一面破碎的镜子。

　　一同出现的，还有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

　　“唐贵妃，你看看你，还是不是花容月貌呢？”

　　唐华浓的脸上和手上全是伤口，血滴在地上，她反而感觉不到疼了，这些伤和那些话夹杂在一起，并没有让她觉得如何伤心，因为到了今时今日，在这个世界上她所在乎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

　　全族被灭，丈夫也不愿再见她。李琰或许喜欢过她的美貌，可容颜总会老去，更何况在他那样的人心里，这不是最重要的 。可若是真的问起来，唐华浓也不知道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

　　明明在一起相处了这么久，唐华浓还是一点都不明白他，前些日子，她心中还或多或少残存着一丝希望，到了这一刻，一切全都破碎了。

　　心中已然麻木，可是身体还是完全不受控制，唐华浓突然觉得喉咙发甜，接着就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站在她身边的女人原本笑得猖狂，可是看到她这个样子也被吓坏了，连忙拿住帕子捂住口鼻，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吐血了呢……不会是得了痨病吧？这仙居殿日后还怎么住人啊……”

　　她们低声说了几句，之后就躲到了远处，不敢靠唐华浓太近了。

　　唐华浓朦胧之间，感觉那两个人走远了，之后又好像有人轻轻推了推她，“贵妃娘娘，吃点东西吧。”

　　听声音，这个人和之前送饭的宫女不是一个人，她态度极为恭敬，唐华浓这才发现，好像已经好久没有人好声好气的她说话了。

　　“听说唐家很多代前就已经在雍城做官了，不过祖上却是在南方，那地方水产丰饶，眼看就要过年了，贵妃定是想家了吧？”她一边说着，一边从食盒里捧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递到唐华浓面前。

　　唐华浓现在的待遇，最多也就等同于最末等的宫嫔，这寒冬腊月的，河鲜更不会落到她头上，如果现在后宫真是娴妃管家，怎么会大发慈悲，给她送来这种东西？

　　她其实并不想吃东西，也没有心思去想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只是觉得很冷，喝碗热汤一定会好很多，送饭的宫女也不嫌弃她是否有什么病，只是跪坐在一旁殷勤地服侍，将那碗鱼汤喂到了她嘴里。

　　那碗里的鱼肉入口嫩滑，可对于此刻的唐华浓来说，除了有些最直接的触觉之外，她其实也尝不出什么其他味道。

　　她喝得很慢，身体也跟着渐渐暖和起来，等到那碗汤快要见底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随后胃中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碗也被她不小心打碎了。

　　那宫女也不久留，手脚利落地收拾好了碎瓷片，就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宋才人和吴采女并没有走远，而是一直在门口观察着动静，她们二人刚才那样嚣张 ，现在反而开始害怕了。

　　尤其是吴采女，声音都在抖：“她……这是怎么了……要死了吗？”

　　那送饭的宫女倒是相当沉稳：“二位请放心，那是河豚毒，没有解药。”

　　宋才人回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发抖的唐华浓，还是难掩慌张忙乱，“唐贵妃已经不行了。你要不要去报给陛下？”

　　“娴妃说了，陛下政务繁忙，别为这点小事烦他，有什么事天明再报。趁着现在看守不在，你们快些走吧。”

　　她们三人脚步匆匆，转眼就没了踪迹，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很快的，脚印也被掩埋无踪。

　　唐华浓倒在地上，她可以猜到是谁要害她，但是她的意识已经涣散。殿宇沉甸甸的屋顶像是一座沉重的大山，迅速朝她压下来，所有的线条都变得扭曲，她四肢无力，渐渐的，连呼吸也停止了。

　　宫中曾经最为耀眼的贵妃，就这样，无声无息死在了永安二年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