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终幕（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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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诺的动作停了多久，裴玦就笑了多久，也不管伤口扯着生疼。
“之前小月不是说过这办法不能奏效吗，怎么还这么做呢。”
卫诺在她身上缩紧身体，侧躺着，手还放在她的伤口里。
他沉默片刻：“……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们。”
裴玦坐起来，一只手费劲地撑在地上。
“你有意在误导他们？让他们以为脑肉的本质是一种寄生物。”
她的语气仍旧温和：“我可没说谎。”
他的手还在里面，这感触真是要命。裴玦忍着浑身的鸡皮疙瘩：“把手拿出来。”
再见面后的冷静再次破裂，卫诺有些狼狈地爬起来，慌乱地在衣服上擦手，复又蹲下身，语气有些急。
“裴小姐，痛不痛？”
息影也跑过来，努力想扶她起来。
“你说呢。”裴玦皱了下鼻子，“还以为我不在的时候一个两个都跟着那谁去礼佛了。”
她摆摆手：“别扶了，让我坐会儿。”
她又抬头看她：“何必呢。”
“我以为你想不到这里，所以想提醒你。”
“或许我想到了，只是更愿意相信你刻意给我造就的谎言。”
她垂下头，一副毫不掩饰的丧气模样。到底是空欢喜，又或者说，那之后的喜与哀都变得毫无意义起来。
“因为这样的差异，所以我们的脑肉受了伤也无大碍，但同样的，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样算是自由地离开身体。过去的裴家女都是在打三朝以前就被埋进了地里，和我情况也不一样……”
她点点头：“所以九九年以后壤道才暂时那么安宁。她做错了事，把裴月带了出来。她和你与裴钰都不一样，既不是个无情的人，也不是个残忍的人。只有那样的人，才会在当日砂城出事后用甘木救人。”
裴玦仍有不解的地方：“……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在进入息壤以前，她没有离开过她的躯壳，但我进入过她的。”
“你想说你进入了她的身体，所以你就得到了她的记忆？裴家女是不会被读取记忆的。”
她耸耸肩：“孩子，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不平凡的并不只有你们。”
“怎么称呼？”裴玦问。
“商扇……再久一点的名字，商福禄。当然，在那以前还有其他名字。”
“商昭呢？”
“那孩子也早就死了，就在裴雨从这里跳下去后不久。”商扇惋惜道，“本来以为会是个合适的家主。”
她的目光移向不远处的商九言，这是她早早为自己准备好的新肉身，谁知一直到最后也没用上。
或许裴雨早就看出她的躯体和脑肉并非是一体，意识到商九言的用途，才会早早地让他远离巫山的权力中心。
“你到底想做什么。”裴玦审视着她，“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商扇的眼神逐渐悠远：“你在旅途中曾经听到过我的第一个名字，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裴玦一一对应：“……女丑？”
“不错。我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好在你提醒了我。”商扇捧住自己的脸。
“这么说你知道十日凌空那个故事本来的样貌？”
“或许知道。但那已经过去很久，或许我的记忆也受到了后来其他人的影响。”商扇重复道，“我说过，那是半个宗教寓言。”
“你还说和十巫有关。”
“是的，孩子。我们的家乡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十分富饶，而我们脚下的土地就是后来的息壤，因为母亲在那里——母亲的存在带来了智慧，使得那片土地极其富饶，且能够一直向外生长。后来有人从她那里带走了息壤，又有人从那人手里盗走了，就这样经了几手，变成了你知道的故事。”
“我知道的故事？”
“是的，你知道的故事。”
比如，鱼城的故事——
瑶姬死了，回到自己的家乡，变作了瑶草，当地的人不得不收下她，以为她可以使得这片土地重新富饶甚至自给自足，但那神奇的植物终于将这片土地的人变作恶鬼。但若要让她继续供养这片土地，他们也必须奉献出什么来，于是就有了非人，有了献祭。
再比如，云城的故事——
岁月更迭，壤道里的人因为幻觉而相信了神迹，因为信奉神圣而沉溺在这片空气里，他们已经离不开壤道，因为壤道并非是息壤中的空隙，这里的空气里同样穿插横亘着数不清看不见的菌丝，不停地向他们输送着什么，与他们的身体相连接，使他们的信仰愈发狂热。
商扇继续道：“然后那些太阳就陨落了，因为有人宁愿放弃永生，也要舍弃原本的世界，舍弃十巫掌控的世界，那个世界所有规则都已经恒定，除了舍弃别无他法，他们将那些多余的东西剥离出身体，没有剥离的人，残余的脑也逐渐退化，然后那里就长出新的器官——你可以称之为退化，也可以称之为神迹。”
“老家同样认为脑肉是一种器官，但我不认为那么短的时间里它就会退化。”
“器官的退化比你想象中更快，更迅速——尤其是人的体内另一处和它拥有相似功能的器官越来越强壮，当然，这个故事也和我所说的有很多出入，例如，神的存在。”
“我以为你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我放弃相信神的存在。”
商扇摇摇头：“这纯粹是你的误解，孩子。说到底，脑肉的存在会让人变成草也依旧算是‘生命’吗？我也曾亲眼看见沧海在一瞬间被人改造成桑田。还有，死亡与新生，甘木与若木，那些奇妙的东西，除了用神迹来解释别无他法。”
裴玦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终于站了起来。
“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
“不需要解释，我就是为了你。”商扇看着她，“至少最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为了她，为了这一刻。
为了她在这一刻，不会选择从这里跳下去。
希望她能理解、希望她能明白，那样的牺牲没有意义，过去的一切都十足愚蠢，维持“非一”不是唯一的选择。
希望有人陪伴着她，希望她不会为了裴钰选择献祭，希望有人可以让她在用天平衡量利弊的时候让她倒向另一头。
裴玦瞳孔微颤：“为了我？”
“因为裴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商昭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她，所以我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你。脑肉进入他人的身体，其对事物的认知度、记忆受皮囊影响，就像你身边这个非人，因为这个躯壳在幼时喜欢过你，所以他对你也有着别样的感情。这是最基础的，你不会忘记这一点。”
“你说你引着这群觋做这些都是为了我？”
“这是裴雨和商昭二人的想法。如果不是当年意外放出裴月，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会是他们，后来的所有事……我都是沿着他们定好的轨迹在前行。”
裴玦攥着卫诺的手腕，因为对方的手臂在发抖，她才发现其实是自己带着他在颤抖。
“她不会做这些事的。”
“你觉得很残忍？”商扇问，“那老家又做了什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复刻老家所做的，而你又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商扇轻笑一声：“受到膜拜的滋味如何？裴玦。这几年来，壤道里对你越发虔诚，这片土地上的人也愈发疯狂，你强化了对他们的控制，以至于王述芳那群人都忍受不了，开始反抗你的统/治，你觉得掌握这份权力的滋味很畅快，对吗？”
裴玦看着她：“我只是在感受……”
“你在试图控制。”
裴玦后知后觉她的措辞：“……你说……几年？”
商扇提醒她：“看来你的非人对你并不忠诚。”
她侧过身，沉默地看着他。
卫诺希望自己不要闪躲，他希望自己是忠诚的、赤/裸的。
息影受不了了，她走过来，拍开卫诺被裴玦攥住的手。
“……你在萤石里待了七八年，按照地上的时间，现在已经是二零一八年的夏天。而这个混账以你的名义做了不少事，他以前就发现了你对人的感知很古怪，所以让我们帮忙瞒住这件事。”
“对人的感知很古怪？”
息影看着她：“你没发现我已经二十多了，对吗？我明明变了这么多。”
裴玦眼眸微垂，想到什么——难怪那个时候，她会觉得“他”的皮囊很年轻，她本能般地在倚靠脑肉辨明人的身份、年龄，而脑肉在短期内是感知不到变化的。
卫诺突然走过来，他牵过她的手，把她往旁边拉。
他带着点恳求：“我们离开这里。”
裴玦松开他：“她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别着急走，不是吗？”商扇像是才想起这件事，招呼其他觋端来新的椅子，“我们坐着聊。”
裴玦提起话头：“你刚才提到了新的东西，母亲……”
商扇“啊”了一声：“你已经见过她了，只是她如今已经衰弱不少。”
“……瑶城里的那个巨大的肉杆。”
“那是一株巨大的蘑菇，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
裴玦：“你不叫她母亲了？”
“形态是蘑菇而已。”商扇说，“我们从来不在意这个。”
裴玦整理好情绪：“那，话又说回来。为了我？”
“是。为了你的现在。”商扇循循善诱，“故事在壤道和地上循环，你如果要跳下去，那么等待你的就是新的无休止的循环，其实只要加入觋就够了。”
裴玦终于对这个话题产生兴趣：“说说。”
“实际上，觋的内部十分松散。有非人，有流民……从某种意义上，觋的思维和你们是完全不同的，可以说对这个壤道而言，就是另一个大脑和另一个准则。加入觋的人或多或少对老家并不忠诚，他们忠诚的是‘瑶姬’，但并非老家的瑶姬，在这样宽松的结构下，也方便他们逐渐摆脱来自于‘瑶姬’的控制。”
裴玦：“我们之间似乎有一个很大的误会。”
“什么？”
裴玦靠在椅子上：“我并不是特别在意你们的事，觋的事，需要解决的问题一直只有一个。息壤内部的东西，它们会使壤道垮塌或者被掩埋。”
商扇说：“你也没明白我说的。只要脱离来自于‘瑶姬’的控制，这些人就可以离开壤道，到那时候我们根本不需要在意壤道里的情况。”
“……你果然是那个时候就下壤了。”裴玦垂下头，“我的意思是，裴雨。她不知道那之后发生的事，息壤从壤口泄漏，影响了附近的山地。即使壤道里没有人，假如不管息壤里的东西，它会……”说到这里，裴玦忽然一愣。
商扇笑着看她：“故事变完整了，不是吗？”
“所以那个时候她们才会心甘情愿地被关进息壤里。”
“不错。”商扇点点头，“即使有一些人剥离了脑肉，但当时还是赤水和有蟜部落为大，十巫还未真正地逝去，但在这个关头，息壤控制不住了。为了治水反倒使得息壤扩张，没有办法，她们只有回到故乡，像‘大家长’一样管制息壤。而有的人为了彻底放心，在这个时候采取了更为激烈的手段……”
裴玦问：“为什么不直接毁灭这株蘑菇？”
商扇沉吟片刻：“这很残忍……但，不是没有人做过，比如说我。”
——那是个很炎热的日子。她被灼伤了身体，看着朋友死去，看着瑶姬被关进息壤里。她很难过，也很嫉妒。
是的，嫉妒。
虽然她也是瑶姬的妹妹，但她是多余的，和瑶姬有联系的是女娃，她们的这种联系会世世代代地流转下去，她却会被遗落在这个时间里的角落。
于是她企图将那巨大的肉杆灼烧。
“但却被女娃制止了。”商扇回忆道，“她将甘木与菌丝连结，再把甘木引到巫山，植入她的身体里——假如要杀肉杆，就是要将她一并杀了。我虽然嫉妒，但嫉妒的却是她们之间的连结，那个时候，我或许爱着她们……”
裴玦拍拍手，打断她的话：“那这就简单了。十年……不对，大概十七八年前，大家长把自己连结到了那把椅子上……我说反了，在那以前，那把椅子上是没有人的。”裴玦低声苦笑了下，“或许是被喂饱了，自我有记忆以来，老家就一直在给它喂脑肉。”
商扇很快反应过来：“但是假如一次无法击毙，那甘木就会继续使它复生……而且它本来就代表永生，我不能确信……”
“只要一起动手就行了吧。”裴玦活动活动脖子，“不管怎样，总得试试。”
作者有话说第71章 终幕（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