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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道别 ...

  •   一九九八,秋末,湖北。

      漫长的洪水期终于结束,老商把渗水的巾帕晾在屋顶,一会又要出门去,秋老虎来势汹汹,他身上的汗水也跟那涝水似的。

      他站在屋顶的瓦片上,远眺着屋后与远方被毁的农田,今次这洪水可真大,若不是他老商是个老光棍儿,也得像那隔壁老卫家一般,白发人送黑发人哩。

      听说老卫家就要搬走了,是,是该早早离开这伤心地,他也一样。

      老光棍儿,这二层矮楼也和他一般,死气沉沉,仿佛一个只进不出的口子,不时有老鼠灰溜溜蹿过。他身体干瘦,六十六岁,倒也算硬朗。

      六十六是个好岁数,六六大顺呢。
      老商不自觉笑了起来。

      这瓦片被水冲过,零零散散的,并不齐全,老商一时得意,刚走出两步,脚上一歪就滑了下去。

      “老商啊,没事吧!”

      许是动静太大,外头的卫家崽在院外大喊一声。

      卫家崽没听见回音,在门口甩下手头的包袱,推门冲进院中。他晃眼一看,没瞧见人,忙往屋后跑去。

      旧时开垦出的田地如今已成一片泥泞,上面堆积着层层叠叠发臭的垃圾与烂泥,老商就栽在一个烂泥堆里。

      卫家崽卷起裤腿,淌进泥地,艰难地像拔萝卜一般,把他拔了起来。

      他有些害怕地凑上去,摸了摸这老商的鼻子,还好,还透着气儿呢。爷爷奶奶这会不在家,去找谁来好一点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查探起老商的情况,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老商的脖子后头,竟然挂着一只断手!

      他不是第一次见尸体,震惊过后,他喘喘气,往老商刚在栽进去的坑头瞧。
      他想,许是决堤后,外头的尸体顺着洪水冲进田里来。
      这种事,他这段日子见过好几次,只是多是跟着大人一起凑热闹。

      老商栽出的洞还挺深,但不一会,四处的泥泞就补上了这漏洞,卫家崽纠结着,要不自己把这事瞒下来吧,反正这般也算是土葬了,老商有些年没种地,估计也不会被发现。他马上要跟着爷爷奶奶去外地,不想惹什么麻烦出来。

      卫家崽转过身,费力把老商拖到一旁,打算去叫人来帮忙抬进屋里,他刚走出两步,却觉得自己脚踝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

      老商醒了?

      卫家崽却不敢低头了。
      老商已经被自己拖到前头,这泥里拉他的,不会是他。

      汗水浸湿衣衫,他喉咙微动,一脚踩了回去。

      --

      二零零七,酷夏,朝天门。

      裴玦穿着一件水蓝色短袖,灰色短裤,她不停扯着领口散热,眉眼间全是不耐。一旁,刚成年不久的商九言递给她一支冰棍儿:“热呢?”

      “你说你去哪读书不好,非要留在重庆,这天气怎么受得了。”裴玦接过冰棍,舔了几下,实在是没胃口,干脆把冰棍掰下一半,一半扔嘴里抿着,一半放额头上顶着。

      她微微抬起头,商九言便瞧见她脖子上那不明显的细痕。

      “明年就是最后一次了吧。”商九言有些心疼。

      裴玦低下头,那冰块已化作水,从她额头上溢开。
      不远处,一对年轻的父母正带着小孩在广场上吹大泡泡,这泡泡“啪”地一声碎裂,小孩就大叫一次。

      她转过头:“东西?”

      商九言紧张地从抱着的书包里掏出一个木盒:“我不敢全带来,只割下一根手指。”
      不是不敢把东西带出来,这玩意就放在阁楼,没人保管,他是不敢拿着只这么大的断手四处晃悠。

      裴玦四下张望片刻,接过木盒,低头轻抬开个小缝,往里头瞥了一眼。

      “怎么样?”商九言忙问。

      裴玦摇摇头:“不是裴家人。”

      商九言有些失望。

      “但是,似乎也不太寻常。”裴玦闭上眼,回想起刚才那一瞥的感受。

      她笃定道:“至少有一百年了。”

      “一百年?可是当时我大嘎公说……”

      裴玦摆摆手:“我又不是没听你讲话,你大嘎公说这手就吊在他脖子上,隔壁家小孩儿也被什么玩意儿扯了两下是吧。你大嘎公知道点老家的事,却又只知道些皮毛。难怪他会这样觉得,还拿这事来吓小孩。”

      商九言那时候已经不是小孩儿了。正是因为不是小孩子,他才把这事记得清楚。

      老家和他接触上以后,他便总觉得这事和裴家,脱不了干系。

      裴家人死得总是不干净,会从地里再出来,有的能继续活下去,有的就像诈尸。话说如此,商九言并不算商家直系,他知道的并不多,成年以后便想着能不能让裴玦看一眼。

      裴玦和他也算是从小认识到大,他一说,裴玦就趁着暑假,从老家坐着轮船赶来。

      商九言还想说什么,裴玦摇摇头:“这盒子先留在我这,等明年吧,明年我能给你讲清楚。”

      裴玦送他到公交车站,看他上了车,在底下头也不抬地挥挥手。

      商九言不放心地想推开玻璃和她说几句,可是这老式公交车的玻璃已经几乎嵌死在上面,他手上抠着玻璃上的两个小洞,老半天也没动静,只好拍拍玻璃窗,冲下头喊了句注意安全。

      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见。

      裴玦送走商九言后,顺着一旁的楼梯爬到顶,往解放碑附近走去。

      解放碑建成于47年,是个八面柱体,听说里头能上去,裴玦绕了一圈也没瞧见什么入口,拿着手机自拍了一张意思意思一下,坐在一旁的花坛上等人。

      她出来一趟不容易,自然不是只为了商九言的事。

      手机是翻盖的,像块砖,像素不高,拍下来她半张脸和半截花坛,并没拍到后面的场景,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裴玦本想把这张删除,却还是留下来了。

      等到五六点钟,天气稍微没那么炎热的时候,一个棒棒走过来,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她要不要帮忙搬东西。

      棒棒是本地挑夫的俗称,通常在街上肩挑长棒替人搬运些物件,偶尔也会成群结队运大货物。重庆是山城,特别是老城区,坡坡坎坎、青石阶梯很多,裴玦从之前从船上下来的时候就看到几个,不过这时候的棒棒规模已经远比不上裴玦在家里看见的老照片里那样多。

      黑白的老照片,码头上挤满了或手持长棒、或肩挑细绳的棒棒军,密密匝匝的。有几人注意到了相机这样在那时算得上是稀奇的东西,一双双黑色的眸子看向相机,似乎透过时光与她对视了。

      裴玦身上就带了个手机,挎着个布包,实在不像是有搬运需求的。

      她点点头,跟棒棒走到了一家酒店门口,这家酒店看起来和附近的旧景有些格格不入,外墙几乎全是淡青色的窗户,一扇扇密集地排在一起,裴玦没见识过这样的建筑,感觉颇为冷酷时髦,抬头看了好一会。
      棒棒把草帽取下来扇风,“进去吧,人在1202。”

      说着他就把钥匙递给她,小心地没碰到她手,裴玦往里走时,还听见身后啐痰的声音。

      “呸,晦气。”

      电梯在另一面,裴玦按了个12,“12”键在最上方,应该就是顶楼。电梯门正要关闭的前一瞬,外头突然又闪进来一个人。
      西装革履,提个铝制手提箱。

      “王秘书,至于这么谨慎么?”

      王茂用手帕擦擦汗,塞进手巾袋里,蹲地上慌忙把手提箱打开:“裴小姐,要是让老板知道我和你联系,我明天就得去底下报到了。”

      手提箱里面还有个拴得紧的黑袋子,外面铺着黑色的短绒,王茂颇有些得意:“我说去拿的新鞋,这袋子是人家店员给的。”

      他小心地把袋子打开:“您来看吧。一会您也把这箱子一并提走。”

      裴玦觉得自己一个学生,提这样大一个铝箱子挺别扭,却也没说什么,凑过去往里看了眼。她只瞥一眼,就收回来。

      王茂有些紧张:“您收了?”

      裴玦点点头。

      “好好好。”王茂不自觉笑道:“那这买卖就算成了?”

      两个月前,他们一行人从山峡开船驶进老家,却被拒之门外,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回到家后,口袋里却多了张纸条子。

      “玦 130xxxxxxxx”。

      裴玦啊,他听说过,这是裴家的大女儿,如今还没成年,算不上是裴家人。他虽然这么想着,也没把纸条子丢掉。

      时间越来越近,他还是背着老板,找到了她。

      裴玦把自己的布袋子敞开:“把袋子扔进去吧,我不要那箱子。”

      “那您什么时候去看?”

      裴玦按了个“11”:“我在楼里晃一圈,半小时后外面公交车站,你派辆车,就今晚。”

      电梯抵达11楼,裴玦走出去的时候,和一个身影擦肩而过,对方进了电梯里。

      她没回头,只是她以为王茂该是打好招呼了的,也亏他们运气好,电梯上行这么几楼也没人抢在王茂翻箱的时候突然进来。

      这酒店里的装饰大红大紫,十分张扬,还透着一股氯水味,裴玦有些失望,觉得和它的外表不太搭,她没多晃就乘电梯下去了,卡着时间到了公交车站,没等多久,一辆黑色的轿车就停在她跟前。

      没见她上车,对方摇下车窗:“裴小姐?”

      隔得远,裴玦也看不清他脸,只看见隐约一个白色的影子。

      “裴小姐,上车吧。”

      她微微弯下腰,看进车里:“人还活着吗?”

      对方一愣,对着耳机那头低语几句,抬头回复她道:“人没事。王太想见您。”

      裴玦便打开车门,坐进了后排。

      车辆开始行驶在城里,走走停停,裴玦颇有些犯恶心。

      “贴这个吧,贴在耳朵后面。”前方顺来一个小盒子,裴玦一看——晕车贴。

      没开封的,包装齐全,她好好地贴在耳后,过了十多分钟才好一点。

      “裴小姐怎么看出来的?”突然,车里传来一句。

      裴玦:“氯水味,车里也有。十一楼有,电梯里,我上去的时候没有,回来的时候有。”当然,王茂直接用外面店员的袋子装了货物,她多少也觉得这人不太靠谱吧。

      “怎么称呼?”裴玦又问。

      他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卫诺。”

      裴玦点点头,这会没怎么晕车了,她低头把手机拿出来翻了几下。

      今天拍的照片,一张她自己的自拍,一张“货物”的照片,还有一张她离开电梯时,从腋下与挂着的布包缝隙间匆忙拍下的一张。

      像素不高,但也能看见。
      暗色系的衬衣和长裤,外头还披一件白色的宽松风衣,虽然风衣没有系,也不像是在过夏天。

      或许是人还年轻,性格急躁,电梯还没关上,人已经跳到王茂背上,双手缠着王茂的喉咙,白色的风衣坠在二人身后,像一条白色的尾巴。

      或许是为了确认她的动向,他的头微抬,眼睛是看着裴玦的方向的。

      作为一张照片,这样的画面更像是动物在向镜头展示他狩猎的身手。

      裴玦把手机关掉,不多时,车已经停下了。

      车外是一家僻静的开在山林里的疗养院。

      --

      王述芳今年38岁,身体健康,面色红润缀两颗痣,头发是短卷毛,脖子上挂一佛,手腕上套着个玉石链。

      她年纪不大,本也不该进疗养院。
      但疗养院实在是个好地方,清净,进出管理严格,还能和那些退位的老头老太聊聊,说不定还能打听出些旧闻秘事。

      王述芳的房间不算大,三台电话,几只对讲机被堆在一起,她自己手里也拿着一只对讲机和一只手机,早几年见人见烦了,现在只想说说话。

      “王太,人到了。”忽然,对讲机里传来一声。

      她对着镜子,简单地打理了下自己:“让她进来吧。就她一个。”

      “王太……这……”对讲机那头似乎很为难。

      “行行行。不是有个人去接她了吗,是谁来着。”

      “是十三。”

      “对对,就是他,让他一起进来就行。”说完话,她蹲下身打开梳妆台下面的柜子。

      柜子里是一块有三十多公分高的褐色圆石。

      王述芳微微侧身,光照下才能看清这褐色的石头上刻满了大脑一般的纹路,凹凸不平,中间透着些死血色,有一处细窄的裂口。
      王述芳伸进去一只手指,感受着裂口中呼吸蠕动着的肉感。

      “老王,裴家人要来了。”她用手指头安抚地摸着,喃喃道:“这一去,你就好好安生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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