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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十一章 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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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昼
碧华夜空的星火,仿佛也能照耀到另一个所在,万籁俱寂、婉转崎岖的山路上,却有属于人的脚步声响起。
脚步停下的刹那,风声呼呼而起,女子环顾四周,贴近山壁听着什么,“昼,先别走。”
“怎么了,若萱?”白发男子停下脚步,背后漆黑剑鞘中央,魇字隐隐发红。
她仔细听了一会,山内依旧空荡无声,风声亦都瞬息停止,蹙眉回望后方,“莫非我多心了,一直都感觉有什么在跟随着我们。”
“你这几天太累了。”七昼往后几步,退到她身畔,挽起了手,“走吧,按你的说法,再越过这座山,便可脱离西冀教的耳目范围,到达明落城歇息一会了。”
他俯看远方隐现的灯火,微微叹息着,山路间时停时起的风忽忽刮来,干燥而冷,按着这样的步速,估计要到明天午时才可到灯火闪烁,有人居住的地方。
自从由云隐逃出后,估计是秦若花早早报出了陈若萱叛教一事,一路上不时受到西冀教暗处的伏击,而每次的打斗,往往只是由若萱一人承担着,对于武学一窍不通的他来说,自己实在是个累赘。
即使如此,转眼之间,已经走了三天的路,为了尽快脱离西冀教的势力范围,不惜抄了陡峻的寂语山上的山道―――这座屹立在阴林间的荒芜大山,传闻因为妖剑寂语被深藏其中而闻名,过去的十五年前,有数之不尽的人到山中寻觅妖剑的下落,最后,寂语妖剑莫名落在琴若宫宫主、慕容白的手中,寂语山方才平静下来。
“若萱,对不起。”白发男子低下眼帘。
“我的命是你救来的,没必要说对不起。”女子笑道,略微咳嗽几声,“走吧,昼,前面山路较窄,多加小心。”
只是刚刚说完了一句,体内的某些东西仿佛抑压已久,从喉内涌出,滴落在手上的时候,才知道是血。
七昼已经略略走在她的前头,看不见刚才的一切,她缓下了步子,悄悄掏出手帕,小心擦去嘴角的血迹,并无说话。
这几天以来所积累下来的伤确实不少,勉强支撑到了现在,恐怕连化影的能力都失去了,只有翩翩衣裳的背后,织火与冷霜两把剑交替闪烁着,明亮如灯。
“若萱。”白发男子的叹气道,似是下定了某个决心,“到了明落城后,恐怕我们要分开了。”
“为、为什么?!”陈若萱瞬间停下了脚步,眼中愕然,难以置信地再又问道,“你要去哪里?”
“为了我,已经连累你几天了,而且……。”他遥望星光的所在,大片看不清事物的黑暗,眼中充斥满了愧疚与思念“而且,我有些人不得不找。”
弟弟八夜,消失十几年的爹娘,三个相隔了天涯的面孔,一直在脑海中徘徊着,不曾散去,他眼帘收起了星光,“我相信,他们还在的。”
“要找什么,我也可以陪你。”陈若萱急忙说道,几个字吐出来,忽然觉得胸口一闷,再也按不下喉中涌出的液体,一口血吐在石壁上,弯腰咳嗽着继续说道,“别、别留下我。”
“你怎么了?!”七昼大惊,匆忙把她扶起,却见她抬头一笑,“没,内息不调而已,这几天打斗太多了。”话毕,靠着山壁缓缓站起,“我陪你去找,别留下我。”
“罢,你现在休息要紧。”他既无拒绝也无答应,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杂草丛生的地方,露出一个小小的洞穴,“我们先去那里歇一歇好了,等你没什么大碍再上路。”
“嗯。”她微笑道,却见七昼不过迈出几步,眉头一皱,立刻遮挡在她身前,“怎么了,昼?”
“有人!”七昼瞳光涌动,神色微微诧异起来,“怎么这么多人跟着我们,我竟然会不知道。”
“人?哪里有人?”她沿着七昼的所看的地方,只有散碎的石堆,偶尔卷起的草屑乱飞着,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怎么我看不见?”
“就在面前。”七昼拉着她后退几步,伏在洞口的草丛间,遮蔽起身子,“你看不见么?”
“看不见。”她惊疑摇头,侧过了面看了看他,才发现眼前男子的眼瞳变化起来,瞳色是深邃无底的赤红,眸的中央有什么浮动着,宛若血色满月升起,死寂无息。
天际尽头的月亮,竟然此刻也和他眼中的月轮一模一样!
“月神之瞳。”她讶然说道,未等她凑近再看,七昼忽地回头,“你说什么?小声点,他们越来越近了。”
“昼,假装看不见他们,他们不知道你能看见他们。”陈若萱紧张地小声说着,转了转眼眸,反将隐藏用的杂草扒开,让外面更能看清这里,“看着我,我们继续说话,别让他们发现我们知道他们存在就行,告诉我,你看见那些人是什么样子的。”
“你的意思是,我才能看见他们?”七昼狐疑侧了侧目光,只见滚滚扬起的沙尘间,一个一个的人形轮廓渐渐显现出来,细细辨认下,该是分成了两列,一张一张枯黄的面孔毫无生气,宛如死尸,“晤,是一群人,左边的那列,都是白衣,右边的话……哦,是黑衣的。”
一阵惊风掠过,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吹起这群人的衣袍―――七昼立时倒吸一口冷气,所有的衣袍下,竟然是没有身体、空荡荡的!
“这群、根本就不是人。”他压低声音,人群已经是近在咫尺,灰色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在寻找着什么,陈若萱拉了拉他衣袖,示意别再往那处看,“果然,自从妖剑寂语被拔走后,这里的鬼物再也找不到可以让他们吸纳妖气的东西,只得四处游荡了。”
“妖剑寂语?那是什么东西?”但见一众鬼物已经走在身畔,顿即传来阵阵寒意,冰冷入骨,他立即停下了将要说的话。只是,一张一张死寂的人面缓缓向他们二人望过来,似乎对寂语山路竟然有人存在感到一丝惊讶,脚步停下,无数灰暗浑浊的眼睛,一时间全部投落在七昼与陈若萱身上。
“别理他们。”陈若萱小声说,若无其事将织火从背后拔出,灌引黑火点燃身畔枯木,生起火来。
至少,在极寒至阴的气氛中,有了一点暖意。
火光初起,女子忽地再又捂住胸口,不断咳嗽起来,黑血从嘴角渗出,落满一地。
“若萱?!”
“没,伤势受到这些东西的妖气感染,加剧发作而已。”她面色苍白,勉强笑着,“一会儿就好。”
大风再起,卷起落叶飞絮,沙尘漫漫,白发男子目光从眼前的鬼物处闪烁而过,但见这些空有面皮,而无身体的怪物仍未散去,一动不动地站着,妖气森森。而篝火旁的女子,卷缩起身子,浑身冷得微微颤动着,依稀可从露出的肌肤上,看出这几天连续苦斗,所留下的道道剑伤。
常人恐怕难以想象,昔日西冀教的四大护法之一凤凰,竟会落魄到如此境地,仅仅,是为了报答眼前救她一命的男子。
或者,报答的不仅仅是活下来的命,还有那天在密林中,凌不凡剑锋将到的时候,手心互握刹那而生的温暖。
“若萱。”白发男子忽地叫着她的名字,脱下衣袍披在她哆嗦的身上,离开了噼啪火堆,径直往洞外走去,“昼?你要干什么。”她口中惊呼,然而终究无力站起。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滚?!”白发男子大步踏出,用身躯遮挡着洞内女子,厉声说着。
一张一张毫无生气,面无表情的蜡黄面孔仿佛受到了惊吓,带着黑白衣袍,纷纷往后挪移一点,发出尖锐凄厉的叫声―――他们没有躯干,却能极快地在袖中探出的烧焦般的枯手,挥舞着长长的黑指甲,往男子处一拥而上。
“你、你把他们惹来了,这些可是寂语妖剑所养大的鬼怪啊!”陈若萱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这些鬼物凄厉的叫喊声却听得一清二楚。
“不必害怕。”七昼回答着她,立即冒着阴风,朝走来的山路处跑去,这些怪物果真随他而飘离了洞口,“我把它们引开。”
“怎、怎能这样,咳咳,太……太冒险了。”女子答着,适才包裹全身的阴冷气息渐渐散去,借着火焰,身体渐渐温暖起来,只是,却看着熟悉男子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消失在山路的一端,冷风卷入,冰寒如昔。
她呆呆凝望着篝火,身上披着的大衣传来暖意,默然了半晌,苦笑着咳嗽起来,喃喃道,“我竟会喜欢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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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步速实在比这些不需行走的怪物快不了多少,原本崎岖难走的山路此刻却成了拖延时间最好场所,只是不知在奔跑的路上被粗糙凹凸的山壁划破了多少伤口,连疼痛的感觉也失去了。
眼角余光所能看到的,背后鬼物的已经散出层层黑气,带着可怕的叫声,铺天盖地而来,宛若很多年前,一个叫慕容白的男子将山巅的寂语妖剑拔出的一刻,绝望凄厉的喊叫。
很多年前,这批虚无缥缈的鬼物靠着吸收寂语妖剑上的妖气,妄图修炼成妖,只是,身躯尚未炼出,未能从“虚”转换为“实”的时候,寂语妖剑就已经被一个身穿黑色落星绣花袍的男子拔出,绝望地带着半鬼半妖的躯壳,游荡在山间。
当眼前白发男子往它们说话的瞬间,沉积多年的仇恨再又唤起,那是深深刻在狭窄记忆中,对人应有的仇恨。
怎能不报。
七昼此刻已经是气喘吁吁,而这些怪物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死死紧追着,他绕入了一段布满荆棘的小路,往刚才歇息的洞穴外,另一处未曾走过的石路跑去。
脚上已经伤口累累,一条一条细细的划痕,渗着血丝,花花斑斑的一片可怕。
宛若当初爹娘离开不久之后,一伙马贼洗劫了村子,他当时背着年幼的八夜,在满村的火海中竭力跑出,那种被毒火灼伤了双腿的剧痛,到现在仍记忆犹新。
只是这样的追逐始终有了一个尽头,万料不到这段石路的尽头,竟然是一处断崖!
密密麻麻的鬼物的已经越来越近了,极寒的阴冷侵蚀至自己的骨髓,明月升上半空,月光下映照着怪物们森森的狰狞的面,恐怖万分。
他想起了不远山洞内叫陈若萱的女子,想必现在已经平安无事了吧。
这几日一直和她过着生死与共,性命相连的日子,并非不明白她的心意,只不过,自己实在是个累赘,每每兵刃相向的时候,他都无力协助她半分,只可看着这个女子独自握剑,一次一次击退西冀教的追兵,直到刚才在火堆旁,看着她虚弱的身子,才彻底明白到她为了他受了多重的伤。
既然如此,我又怎么忍心再让你跟随我下去,等你在洞内休息好之后,或者我就已经不在了,那样的话,你就能一个人离开罢。
他想着想着,咬紧了唇,忽地伸出了手,紧紧抓住了这些近在咫尺的鬼物的伸出的枯手,大声冷笑,“随我死吧!”竭力往后一跃,顺势拖下了几只凄厉尖叫的怪物,划破了半空的月光,一并从千尺悬崖上坠下。
重重的石影上,一个黑色的影子瞬息飞掠而过,快如闪电,影子之上,仍有淡淡的血迹渗出,仿佛有什么伤口裂开,然而影子却又加快的速度,直到白发男子坠下的刹那的,它终于化身为了一个女子,从崖上伸出了手,死死握住了面前男子的手,不再放开。
胸中忽地一闷,一大口血吐出,落满了男子的面,口中含着血,断断续续笑着说道,“来、来得及。”
“若萱?!”大片的红色流在他的面上,冷风之中,炙热入心。明亮的眼眸中,星光涌动着,“你干什么?!快放手!”
“呵呵,你始终还是想抛下我了啊……。”女子苦笑起来,指骨再又用力,紧紧抓着他的手,“还未到明落城,就想在这里抛下我了啊。”
“快、快放开!”白发男子短促而又焦急地喊道。
“死也,死也不放开!”她咬下口中的血,一字一字地说道,急速地喘息着,虚弱的身体再又受到四周阴冷气息的侵蚀,颤抖起来,唯有指甲紧紧陷入他的指肉中,不松开半分。
“昼。”她凝望着他惊讶的瞳孔,一口黑血吐出,顺着手臂流到紧握着他手心间,她目光不离,逐字逐字,仿佛藏起了很久,“别离开我。”
说完这一句时候,最后残留的力气终于失去。直到最后她都没有放手,而是,往悬崖处轻轻一跃,两个人同时从悬崖齐齐飞坠而下,两个相连的黑影,穿过了满天月光。
啸风四面八方而来,衣衫交织起舞,他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忽地呆了。
曾在某个栽满了桂树、圣洁的光亮的地方,层层闭合的深宫内,仿佛有个女子也是这般握紧了他的手,依靠在他身上,语调悲伤地说,“别离开我。”
“时间已经到了,月神,我必须回去。”
“为什么。”
“因为,我必须回到神弦去,我和神逸,还未分输赢。”
“你一定要走?”
“是的,按照约定,月神,你也必须把你的眼睛给我。”
把你的眼睛给我,把你的眼睛给我,把你的眼睛给我,把你的眼睛给我……
“月神。”他怔怔地,念着一个陌生的名字,记忆断裂的痛楚徘徊在脑中,捏紧了若萱的手,紧紧将她抱住,在急速坠下的半空中,动了动嘴唇,嘶哑道,“我、我不离开你。”
“太好了。”她露出苍白的微笑,合上了眼眸,而他的眼瞳已经变得妖邪通红,瞳仁被浮起的红黑色占据着,同一个时刻,高高挂在九天的满月,仿佛被一层血红薄纱笼罩起来,他远眺月亮的方向,神智清醒了些,抓紧了女子的手,“若萱,我不会让你死的。”
即使那样的极快的坠落速度,也在他瞳力的影响下凌空停住了身子,两人浑身上下都被一片红色光幕层层包裹着,缓缓往山崖上飘去。
月亮的正中,栽满了桂树的洁白地方,一扇木门被轻轻推开,有个女子叹息着,紧闭着双眸,喃喃自语。
“你还是走了,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