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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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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溪是他的剑。
那一年,是他学剑的第十八年。
师父说,他已学尽了门派的剑法,接下来,该下山去见见外面的世界了。
临行前,同门的师兄弟来送行。
“柳师弟,”眉目间常年拧着一股郁结的大师兄忧心忡忡地说,“山下有红尘万丈,身为修行之人,切记秉持本心,若是遇见妖邪,可不能被蛊惑了。”
他将寒溪剑佩在腰间,抱拳道:“请师父、各位师兄弟放心,桥西自当谨记师门教诲。”
他不知道,这一去,必定是要卷入红尘俗世的。
当年他入师门时,师祖按例起了一卦,算出他命里有一世情劫,必伤及性命,避无可避。
“这可如何是好?”师父难得收了一个天资卓越的弟子,顿时愁道。
师祖拈着长须:“与其退避,不如迎面而上,兴许是劫数,也是缘法。”
次日,师祖亲自将寒溪剑赠与他。
“此乃我门派传承百年的古剑,或与你有缘,若你能拔出此剑,它便是你的了。”
那剑封在鞘中时,看上去朴实无华。
还是孩童的柳桥西一眼见了这剑,就觉得心生欢喜,他握住剑柄,轻轻一抽,清灵如水的剑身徐徐现出,映出他的双眼。
剑刃薄而锋利,光华万千。
师祖抚掌而笑:“善也,以后,这就是你的剑了,此剑,名为寒溪。”
下山以后,柳桥西走了水路,沿着初春化冻的河水漂流而下,来到一处小镇。
此时天色将暗,小镇上却只有一家客栈点了灯。
柳桥西进了客栈,立刻感觉到了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
这客栈古怪得很,在外面时听不见什么声响,一走进去,却是满堂欢声笑语。
楼下大堂里摆了好几桌酒菜,落座其间的,都是容貌俊俏的青年男女,无不开怀畅饮、言笑晏晏。二楼的厢房里,也隐隐传出客人推杯换盏的吵嚷声,更有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柳桥西下意识捂了捂鼻子,有股奇异的甜腻香气直冲他脑门上扑来。
客栈里这些人一看见他,原本热闹的场面便突然停顿了下来,仿佛一锅煮沸的汤里,突然被人泼了凉水。
这么多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打量,再加上这突然安静下来的场景,说不出的诡异。
柳桥西右手微微一动,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这时,一道柔美的女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这位新来的公子,可是要住店?我们这儿有上好的美酒佳肴,您请随我来。”
柳桥西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做少妇打扮的女子手中捏了张帕子,款款而来。
那女子生得极美,眼角用朱砂点了一颗嫣红小痣,恰似一点泪痕,衬得人愈发温柔妩媚,风情万种。
随着她的到来,客栈里又恢复了之前的人声鼎沸,那些人纷纷若无其事地重新开始饮酒奏乐。
柳桥西一时没动。
“公子,请吧。”那女子再三催促道。
柳桥西的手这才稍稍从剑柄上松开。
女子一边在前边引路,一边说道:“公子看着眼生,想必是外乡人,咱们这镇上啊,对外乡人有些忌讳,尤其是现在,天都黑了,公子且先安心在这儿住下。”
柳桥西跟在她身后,看似随意地问:“敢问这镇上有何特别之处,为何会忌讳外乡人?”
那女子闻言一笑,回过头来,媚眼如丝地盯着他:“因为这镇上,有狐妖。”
她一边说着,还一边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手,要往他胸口上放。
柳桥西当即后退了一大步,看上去很是大惊失色。
女子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公子这般胆小做什么?我不过与你开个玩笑罢了,这狐妖只是传言,谁也没见过。”
柳桥西不言语,只继续装出真被吓着了的样子。
上了三楼以后,那女子又引着柳桥西往前走,绕过一段长而曲折的走廊,来到一间厢房门前。
她推开门:“这便是公子的住处了,若是需要酒菜,过一会儿我让人送来。”
“有劳。”柳桥西向她道谢。
“公子客气了,唤我容宛便好。”女子掩唇一笑,身上丝丝缕缕的香气若有似无地飘过来。
柳桥西进了屋,只见屋内的灯烛已经点上了,桌上备着茶水,床榻上的寝具也都是新换的,环境很是干净清雅,还有一股奇异的暖香萦绕在四周。
他在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色浓郁,香气清正,柳桥西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确认并无异样,这才一饮而尽。
没多久,果然有人来敲他的房门。
“公子,容宛夫人让我给您送些酒菜来。”门上映出一个纤细的影子,听上去是个小丫鬟。
柳桥西告诉她:“放在门外即可。”
一阵轻微的响动过后,门口又安静下来。
吃过东西,柳桥西躺在榻上,和衣而卧,寒溪剑被他放在枕边,触手可及的位置。
他睡得很浅,半夜时,隐约觉得自己身侧凉飕飕的,猛地惊醒。
柳桥西第一时间伸手去摸自己的剑,然而指尖触及到的,却不是往日里熟悉的冷硬剑身,而是某种宽厚柔韧的触感,上面还覆盖了一层薄薄的东西,像是什么衣料,与他身上穿的衣服质感相似。
柳桥西整个人寒毛都立了起来,他好像摸到了什么人的胸膛,而且还是个男人。
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像一条被扔到案板上的鱼,猛地弹了起来,一个翻身就打算起来。
卧榻之侧,突然间冒出一个人来,柳桥西哪里还躺得下去。
偏偏此时房中一片昏暗,桌上点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柳桥西慌乱间,胡乱伸手在身侧一撑,好像按在了对方的腰上。
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哼,以及一个嗓音清越的男声:“你做什么?”
听上去,似乎还十分寻常,完全不认为眼前的场景有何诡异之处。
与此同时,这人还伸出一只手,精准地横过柳桥西身前,扣住了他的肩膀。
柳桥西顿时被摁了回去,“扑通”一声砸回床板上,脑袋都蒙了。
虽然如此,他却也没有坐以待毙,当即反手掐住对方腕骨,心狠手辣地往反方向一折。
那人顺势翻身,卸去力道,避免自己的胳膊被当场卸下,然后便毫不犹豫地反击一脚。柳桥西屈起手肘,挡住对方膝盖,借着相撞的力道,一跃而下,离开床榻。
“寒溪!”柳桥西趁着与对方拉开间隙的机会,当机立断召唤自己的佩剑。
原本放在他枕边的寒溪剑自行出鞘,飞入他手中。
剑光像一泓清水,照亮了室内方寸之地。
一闪即逝的视野里,柳桥西看见床榻上是一个眉目锋利的男子,寒溪剑几乎是贴着那人的脸飞过来的,他还保持着方才被撞开之后跌落在床帐间的模样,一只手撑在身侧,上半身几乎要完全陷进柔软的锦被里。
柳桥西自然不会给他机会起来,他迅速将剑横在了对方面前,剑尖直指对方颈间,低声喝问:“何方妖物?为何在此?!”
那人的脸被剑光照亮了一半,面上露出一点疑惑不解的神色:“你刚刚不是才喊了我的名字吗?”
柳桥西莫名其妙:“什么?”
床榻上的男人一只手撑在身侧,另一只手伸出两指,微微拨开他的剑尖,这才支起自己的上半身,目光落在他握剑的手上,肯定道:“我是寒溪。”
柳桥西沉默了片刻,看了看剑,再看了看人,左手伸到背后掐了自己一把,发现是疼的,没做梦。
寒溪淡定自如地看着他悄悄掐自己,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他微微一抽的眼角,判断出这大概就是难以置信的表现,于是体贴地补了一句:“秋远山没告诉你,我是剑灵吗?”
秋远山是柳桥西师祖的大名,当年也是他把寒溪剑赠与柳桥西的。
柳桥西挣扎道:“可是这么多年,你也没出现过,为何现在突然现身?”
他还是更怀疑眼前这个自称剑灵的家伙是个撒谎的妖。
寒溪便当着他的面,化作一道金色光芒,融入了剑身当中。
柳桥西握着剑柄的手指不自在地缩了缩,无端觉得浑身都不对劲起来,往日寒凉的剑,此时居然有些烫手。
他不自在地说了句:“行了,你快出来。”
寒溪便又从剑中徐徐现身。
这回,他立在柳桥西身前,长身玉立。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半晌。
终于,柳桥西先败下阵来,接受现实:“好吧,那你总可以告诉我,你为何现在突然现身吧?”
寒溪语调平淡,实事求是地告诉他:“剑灵化身需要很长时间,还需要机缘,我是跟着你以后,才逐渐修出完整的灵智和化身的,今天是我第一次试着化成人形。”
柳桥西只觉得这些话从他左耳进、右耳出,愣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木着脸问:“什么叫跟着我以后?你的意思是,你是因为我才会出现的?”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不对劲?
谁知寒溪居然还点了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柳桥西:“……”
他觉得这件事还是没那么容易接受。
手里的剑越发烫手,柳桥西把它重新收回鞘中,放回原位,想了想,又挪到了桌上。
寒溪站在原地看着,没说什么,目光却一直落在他身上。
柳桥西被他看得直发毛,好在现在天还暗着,他决定干脆先不管了,睡醒再说,没准真就是一场梦。
但要万一不是——柳桥西放完剑,一言不发地和衣躺回床榻上——想着自己要不还是先回山上问问师父和师祖,该怎么处理这突然冒出来的剑灵?
想到这里,他翻了个身,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突然对上一双清冽如水的眼。
寒溪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榻,就躺在他身边。
柳桥西被他吓得心跳骤停,一巴掌拍了出去,结果被对方捏住了手腕。
这人,不,这剑灵居然还反过来问他:“你又打我做什么?”
柳桥西咬牙:“你上来干什么?我要休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寒溪放开他,躺回去:“那就休息吧。”
柳桥西难以置信地爬起来:“这是我的床。”
寒溪已经闭上双眼,双手放在身侧,躺得十分端正,理所当然道:“以前不都是这样休息的吗?有何不妥?”
柳桥西被他噎住了。
以往,他确实喜欢把剑放在枕边,可是现在这剑化了灵,成了一个大活人,这怎么还能一样?
眼看柳桥西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寒溪居然还睁开眼催促了一句:“还不睡吗?”
柳桥西无语了片刻:“……睡。”
最后还是认命地躺回去了。
算了,反正是他的剑,虽然变成人了,但好在不是个女人,勉强挤一挤同一张床榻也没什么。
这么宽慰着自己,柳桥西终于还是重新进入了梦乡。
次日一早,柳桥西是被冻醒的。
即便是在睡梦中,他也觉得身侧凉飕飕的,于是下意识想捞过放在枕边的剑抱紧。
枕边的……剑?
柳桥西迷蒙的神志突然间清醒了,他记得,昨天晚上,那把跟了他十几年的剑突然化成了剑灵,于是他这么多年,头一回破天荒地把剑放到了桌上,而不是枕边,结果那剑灵毫不见外地爬上了他的床榻。
那么他现在手里抱着的是什么东西?
柳桥西缓慢地低下头,发现自己正抱着剑灵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