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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涉水采芙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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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大内侍卫长梅盛林这几日总觉神魂不全,似乎有极重要的事情忘记了,隐约就在心尖可一使劲去想,立刻消失无踪丝毫不可追寻,多年的军旅生活练就了他军人特有的固执和敏感,他坚信那极重要的事绝对存在,可是偏偏就如被一根蛛丝迷了眼,他费尽力气也不能清楚,因此心情尤其焦躁,再衬着酷暑简直一刻也不能在屋子里待着,晚上值班,白日间就在街坊里闲坐小酌。
这日在一家花草铺子里寻得一盆有助于安眠且能舒心解躁的缬草,又逢它恰值花期,蓝紫色的纤巧花朵配着娇软绿叶望着便十分心旷神怡,当下便自己抱了回去,路上在鼎盛楼外面遇见百里筠笙,那想之不起的事情又在脑中一跳一跳。两人在花下喝了会小酒,直到告别那事情也没跳出脑海。
不过梅盛林倒不怎么焦虑了,兴许是缬草在怀的缘故,也或许是百里筠笙,他不做医生着实可惜了,那样坐着不说话也能让人心平气和的气度,如何与人在商场厮杀呢?梅盛林一路想着便离家越来越近了,刚拐过长夏门的大街,抬眼看见一人,那迷眼的蛛丝忽地就揭开了,胸中焦虑烦躁一扫而空,登时豁然开朗神清气爽。
可不是看见百里筠笙便越发跳的欢些,那样气定神闲的师傅怎么就教出这么个气急败坏的徒弟呢?梅盛林哈哈一笑,那人闻声惊喜过望奔了过来。
“梅大哥,我总算找着您了!”穆莳依欢喜嗔怪的叫道。
“哈哈,是我的疏忽,老哥我赔你顿酒吃!走,去大哥家!”说着来揽穆莳依肩膀。
穆莳依拱手告饶:“大哥,我可不能再吃酒了,要不是因为吃酒我能弄的怎么狼狈吗?”苦笑着指指乱糟糟的头顶。
原来穆莳依方才气急败坏的是在找一个捣蛋孩子,她前半日与南怀瑾拼酒,虽不至于像他那样大醉,午间晒了阳光还是熏熏,转了一圈也没寻着梅盛林,在一棵老槐树下倚着睡着了,醒来却给一个捣蛋孩子插了满头花草当木头花瓶,给来往人指点嬉笑。追着那孩子出来却在街口遇见遍寻不获的梅盛林,也说不上好坏了。
“大哥,那东西您可顺利呈给国师了?”
“嗯!”梅盛林骄傲的点点头。
“那,国师他老人家可有何指示?”
“国师要见你,今晚你便随我进宫吧!”
“真的?!”
“那还有假?我早该告诉你,不过,说来也奇怪,我看见你才想起来……”
“无妨,无妨,反正也没错过,多谢大哥了!”穆莳依欣喜之极,连连道谢。
两人都是心情愉快,梅盛林当下就要请她去家吃饭,穆莳依想想日后少不了叨扰,早些熟络也好便大大方方的随他去了。
黄昏时分,两人前往太初宫。
落日下的太初宫美丽辉煌,在天津桥上望着便心生臣服,待到站在那庄严雄壮城阙下时简直要让人喘不过气来。千年后沉寂空落的紫禁城尚能逼人屏声,这活生生的太初宫实在不是凡夫俗子能来的地方,穆莳依低着头,垂着手,心跳仍兀自咚咚如擂战鼓。穿过层层宫墙,绕过重重楼阙,梅盛林在一道金红大门前停了下来,整整衣冠,低声道:“明宫到了。”
穆莳依越发紧张的无措起来,抬眼胡乱看了四周一眼,肃穆深沉的宫墙重重压在心上,她压低了声音问道:“梅大哥,国师,是什么样的?”
梅盛林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迷惑道:“当真是怪事,我丝毫也记不起那日晋见国师前后的事了,见了你才记起一句,若是今日不是偏巧遇见你,我恐怕要将此事忘了。”
穆莳依讶然,她倒不觉得梅盛林会将这样重要的事忘的一干二净,只怕是国师对他使了什么手段,难道是催眠术吗?
此念也只是在心头一闪而过,穆莳依立刻便无暇再想其他了,金朱大门缓缓开启,映入眼帘的前殿广场空荡无他,玄黑大理石自脚下绵延至更远,落日的余晖在天地间化作一只神奇的手,将这地面打磨的光鉴照人,仿佛是黑色的透明夜空。
远远的前殿门缓缓开启,无声无息中一股寂然暗涌的风铺满天地,天边最后一丝余晖也悄然隐退,黑色的地面上涌泉般渗出道道或蜿蜒或遒劲或温婉或粗狂的线条,一道接一道,一道连一道,无形中一副神秘而美妙的图画缓缓绘成,穆莳依张着眼睛,忘记了呼吸。
那是一只似龙非龙、似虎非虎、似狮非狮、似麒麟非麒麟、似犬非犬的独角神兽,仰头望天,于凛凛中透出寂寥。从那栩栩如生的威猛身姿中,似乎能看见它叱咤于天地时的欢腾,奔跃,咆哮,以及猛回首间的睥睨,如今为何一切如日光呼啸隐退,只剩落寞仰头,孤独望天?
“去吧。”梅盛林轻轻推了她一下,“去吧,使者在前殿,莫怕,跟着她去见国师。”
穆莳依从震撼中醒来有些迟疑,那些线条还隐隐透出光芒,要踏着那样一只神秘而庄严的神兽过去吗?她犹豫着步下台阶,方一抬脚踏上广场地面,那些线条倏的如水过无痕,只有光洁明亮的地面在脚下阴阴生凉。
她忽然不再紧张害怕了,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她现在只想快些见到国师,这绝对是一位真正的国师,她知道,这次她总算找对人了。
前殿一片漆黑,只有一张莹白润泽的美丽面庞在黑夜里犹如一朵夜光曼陀罗,幽魅浮动。穆莳依咬着牙才忍住一阵冷战,躬身行了一礼,再抬起头眼前只余黑暗。
“你方才看见了什么。”一个如泠泠冰水的声音自脑后缓缓吐出。
穆莳依转身再拜,依旧是一片黑暗,当下规规矩矩站了,躬身一字一字道:“我看见了自由。”
无人应答,亦无影迹可寻,穆莳依垂眼道:“在我们那里独角兽是最圣洁美丽的神兽,它存在于神话中,如方才那只一样,可望而不可及,这期间遥远的距离就是自由,无法亲眼见,不能亲手触,却也意味着两个不同天地的生物永不会互相干涉,在我的天地里有无数个我,在它的天地间有无数个它。”
“世间最大的自由莫过于我愿意,可以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最残酷的拘禁也莫过于我不愿意,从来处来,却再也回不去。”
穆莳依黯然说完,仍是一片默默,忧伤蔓延间一股冰水流出将一切冻结:“你可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我愿意,若我生不能还,宁可以尸归!”
穆莳依话音刚落,黑暗中慑人寒意拔地而起,恍如毒蛇破空扑来。穆莳依深深望进浓沉的黑暗里,呯然跪下,膝盖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撞出沉重闷响,寒意在她眉梢堪堪停住,冰冷的气息刺的鬓角生疼,穆莳依稳稳俯身,重重叩下头,一记,两记,三记……
“往前一百步,出此殿。”那个冰冷的声音幽幽响起,却是在这大殿极远的角落了。
穆莳依长跪行礼道:“多谢。”等待片刻殿中再无一丝声息,方缓缓站起,强绷着突突跳的膝盖神经,慢慢深吸一口气,抬步往无尽的黑暗走去。
一点莹莹的流转光华在黑暗里熠熠生光,圣洁皎皎,好似九天月华凝珠,穆莳依走过百步之宽的殿台,跨过高高的门槛,像是跋涉在一条黑夜化成的静河里,行走间衣不贴身,无风自鼓,连脚步也轻飘起来,如凌波而来,不带一丝水声。
缓缓走近,那点莹莹光华却是那只她避之如毒蝎的剔透宝瓶,黑暗中它流光溢彩,美丽不可方物,无辜而致命的诱惑着黑暗中的跋涉者。
穆莳依伸出手,浅浅一握。
眼前黑暗如风卷残云,呼啸裂开消融,十六颗夜明珠将整个大殿笼罩在银纱一般的明亮中。
我最喜欢的颜色就是白上再加一点白,仿佛积雪的岩石上落着一只纯白的雏鹰……
在白色帐幔盈室的大殿,穆莳依毫不费力的一眼就看见了月坛上那清冷的银白身影。
“草民穆莳依,叩见尊上。”穆莳依双手紧伏,额头贴地,心中却一丝丝热起来。
许久,空荡的大殿上只有帐幔婆娑的微声,穆莳依一丝不苟的伏着身,有人缓缓走来,无声却冷。
“此瓶名曰隐魂,为绝世隐族代代相传之物。”一个好像取地极千年寒冰打磨出来的生硬声音背诵一般缓缓道,“有一强大神圣的灵魂居其中,每百年择体一次,有鬼神俱惊之能。”
穆莳依呆呆的听着,这声音停下半刻,宣判般逐字吐出冷珠冰丸:“此百年,幸运者,是你。”
“所以,我才……”才会在这里……
那声音仿佛未曾听见穆莳依恍惚失魂的轻语,继续冷硬地道:“若合体成功,可化腐朽为神奇,活白骨为血肉,纵横天地,自由来去。”
“自由来去……”穆莳依若有所动,喃喃道,抬头殷殷望着面前的人:“那是我还是它?”
那人一袭黑色紧袍,明明白白就在眼前,却怎样也看不清他的面孔,就好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若不成功,则择体生魂出窍,沦为行尸走肉。”
“你体内,已有它一半魂灵。”
穆莳依听完怔怔的一眨眼,那人已从眼前消失,满殿白帐曳地飘舞,视野里那唯一一点银白愈发显得沉静安然。
“可以找到孟平?”穆莳依忽然梦呓般轻语。
沉寂,久的以为再无希冀的沉寂,一个声音道:“可以。”恍如一束月光洒落在清幽的湖面。
“可以使他完好?”
“可以。”
“可以送我回家?”
“……可以。”
穆莳依咧嘴无声的笑:“这样厉害,那必定不是我,是它了。”她直起脊背,端跪长拜下去:“求国师指点,穆莳依祈望……请出其他灵魂,身体恕不共享。”
请出其他灵魂,身体恕不共享……
这句话好似一颗石子落在湖中,激起圈圈波澜,冥冥处涌起一阵风,绕在她周围,蔓延而上缠住她脖颈,越来越紧。
“求,国师,指点……”她绷着额际的头巾深深勒入血管贲张的额头。
“我想要一个儿子。”国师忽然道,“这便是代价。”
穆莳依身上的压力骤失,她撑着地用力的深呼吸,额角仍突突直跳,睁开眼时,眼前再次恢复浓稠黑暗,国师叹息般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却怎么也消化不到脑中去。
“走罢。”黑暗中那个冰冷的女声响起,“转身五十步,出此殿。”
“多谢。”穆莳依站起来,转身举步。
面上依稀感觉到清凉的气流,穆莳依知道是到了殿门,正要抬脚出去,那个冰冷的声音道:“三日后,准备好你的答复。”
穆莳依转身应诺,方一抬手,一股汹涌湍急的力量猛然击在她肩胛处,登时将她掀翻,重重滚落出去。
眼前的浓黑骤然稀释,薄薄的月光铺在黑色光亮的地上,仿佛一卷白纱缀着几点朦胧星光。
穆莳依只觉这一趟仿佛是上黄泉下碧落,诡异匪思的如同是一梦未醒,连肩胛处的剧痛也有些闷闷的恍惚,她捂着胳膊缓缓的往前走去,似乎每走一步就往梦中陷深一层,是什么,在一点点模糊,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小穆!你何时出来的?我一直看着也未看见!”一个宽厚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肩上重重拍上来一只巴掌,穆莳依一激灵,倏的清醒过来,那些来不及被删去的记忆哗哗的回到脑中,有孟平,有朋友,有爸爸妈妈,那是自己之所以为自己的一切。
“梅大哥,此番多谢你了。我,刚从侧殿出来的。”穆莳依仰头微笑,捂着胳膊的手用力的按下去,感谢这彻骨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