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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当歌醉酒不慕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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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卯时清晨的湿气还没散去,东方的天空尚是鱼肚白,鼎盛楼的伙计一开门昨晚那人已经背着包裹端端正正的在门口站着了,水汽浸润的眉眼愈发显得漆黑,凭空生出一股子灵气,让人不敢轻视。
换了一身灰蓝褂子,掌柜的召她问话,只见她垂手往那儿一站,不松不紧不卑不亢,脸上的微笑也恰到好处,不黏糊也不冷淡,那灰蓝的寻常褂子反而给她穿出几分怡人风姿。掌柜的一看就决定这小伙子若是清白耐用,就重点培养,当下亲自领着她前后转了一圈。
这鼎盛楼不愧是京城第一酒楼,往里竟别有洞天,亭台池苑,花木叠嶂,辟了三处绝好的雅居。穆莳依没能进去,只在院子外隔着花墙不动声色的看了几眼,依掌柜的话,这就是奋斗的目标,就在你眼前搁了,能不能进那里边工作就看你个人了,咫尺天涯,还是天涯咫尺,一念之间。
鼎盛楼前半天是茶楼,后半天是酒楼,一点也不浪费,而且雅俗共享。穆莳依跟了一师傅在三楼招呼,负责一楼与三楼之间的补给及接待工作,就此开始了团团转的实习生涯。
就这么两天倏的过去,三楼西面的暮雨雅间却未捕见异常。
那日她在鼎盛楼外站了半晌,是因为在大堂东面的金镶玉花镜屏风上看到一个人影,十分熟悉,熟悉到望之眼底生疼,是陵洛。
她当时只以为那是屏风后透出来的影子,这几日近看了才发现这并不是什么镂空的屏风,而是面镶镜的装饰墙,四面都有,再加上店家别出心裁凿出的室内莲花池,竟将楼上的影像投射了下来。
得知这间暮雨雅间乃是专客专订时,她一颗心只是怦怦直跳,以一人之力追踪蛛丝马迹时尚不觉孤独可怕,要当面对质揭开浓深黑幕一角时,她方觉孤立无援,手里捏了又捏只有自己的血肉。
两日提心吊胆,时刻做好准备敌人却隐住不露,梅大哥那里也无消息,穆莳依忐忑之余又恐他忘记嘱咐,若是国师真的召见却遍寻自己不着可就糟了,这日趁客人稀少告了假,抓紧做完最后一点工作便要往长夏门坊间寻找。
临出门见那副云彩垂下半边压住了亭亭的蕙兰,一时心动弯腰去将花盆移开,刚端起一点忽然身后有人急慌慌的问:“小二,这几日还没人问这云彩吗?”
声音娇俏甜美,穆莳依耳边却如滚过惊雷,手里的动作也僵住了。脸侧蕙兰叶子散发出淡淡草木清香,或许是几秒,或许是很久,那少女正要再问时,又一个惊喜欢畅的声音叫道:“章小姐,这么巧,又遇见了啊!”
少女一阵风的逃走了,那声音气虚喘喘的跑过来,扶着腰猛喘气:“跑,跑这么快!”身边立刻有人抽出扇子呼呼的扇。
穆莳依缓缓站起来,默默注视着面前的大幅云彩,脑中渐渐想起一些几乎要忘记的话,当初她一句玩笑,今日却有人当做了约定,费尽心思来执行,这个玩笑怕是真的开大了。
“若是苏苏也到了神都,便在那最好的酒楼挂一朵大云彩,穆大哥我立刻就去与苏苏见面了!”
“呸,谁稀罕见你!”
……
所以这才有一副怪异的“店旗”,怪异的挂在门口,惹人怪异的目光……为什么她总是忘的太快,记得太晚呢?
正怅惘间,斜地里伸过来颗脑袋:“嗳,你……公子,您看他……”
小二刚好迎出来接,点头哈腰道:“这位公子爷,您来了,还是楼上的临窗雅间?给您留着呢!”
南怀瑾扇子推开,绕到穆莳依面前:“你……”
“他是小店新招的伙计,不懂事,您别见怪。萧十一郎,还不快给这位公子爷赔不是?”
穆莳依无奈一拱手,还未张口,南怀瑾一把扯了她就走:“还真是你,你可真能耐,九城巡捕都没找着你,走!”
小二一听脸都吓白了,正要去知会掌柜,却见锦衣的公子一抬臂搂住萧十一郎的肩膀,好似挂在他身上,亲亲热热的说了几句话忽又扭过来道:“跟你们掌柜说,我借人一天,不许扣工钱!”
“殿下,您不难受吗?”走出去一道街了南怀瑾还挂在穆莳依身上。
“嗯?哦,你搂起来确实不舒服,吊的我膀子疼。”吉祥立刻过来给他揉揉,顺便瞪穆莳依几眼。
是啊,您这龙臂一搭,铁塔也得弯弯腰,穆莳依略表歉意的笑笑:“您找我是为了……”
“什么也不为,我觉得你这人还挺有趣,所以来找你玩,去喝酒!”南怀瑾显然是顾左右而言他,穆莳依想想道:“那好,我们去流芳街如何?我要在长夏门等我梅大哥。”
“哇!你又多了个兄弟?梅老头那样大岁数了,还当你大哥?我也要当大哥!”
说说笑笑间便进了一家酒肆,穆莳依招呼店家搬来两坛陈酿,往桌上一放,南怀瑾瞪圆了眼:“你,我们喝这么多?”
“我们江湖中人向来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殿下您用这个。”穆莳依解开泥封,掂起酒坛倾一海碗,又拿一个指肚大小的酒盅,用酒勺舀一口倒进去,推到南怀瑾面前。
“没,没有下酒的?”南怀瑾怯怯的问。
“哦,我疏忽了,小二!切两斤熟牛肉,五只猪蹄,拌些蒜蓉端上来,快点!”穆莳依冲外面吆喝一声,扭过来对眼直了的南怀瑾笑笑道:“那您先稍等会,我先干为敬!”说完,端起大海碗,一仰头咕嘟咕嘟倒下去,一碗饮尽,呯的撂下,大笑一声:好酒!拎起酒坛哗哗的又灌满一碗。
“喝啊!”穆莳依碰碰南怀瑾面前的小酒盅,端起大海碗便要灌下,南怀瑾忽的伸手挡住,激动的脸色绯红道:“我也要大碗!”
穆莳依盯着他深深的看了一会,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大笑道:“拿酒来!换大碗!”
吉祥劝阻不及,刚一张口就被一小盅酒呛住了喉咙。
两人喝的兴起,南怀瑾一碗灌下去便通脖子红,端着碗的手好像提线木偶,摇摇晃晃的不知要倒去哪里,穆莳依盘膝坐着,拿起一根筷子边敲边吟道:“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抑扬顿挫的声音和着酒香,南怀瑾顿时便醉了,一手一只筷子围着桌子手舞足蹈:“当歌醉酒不慕仙,亦挥竹笺舞翩翩;品遍五洲不知醉,吟罢群儒皆失颜!哈哈哈,痛快,痛快!”
吉祥也歪在一侧呵呵傻笑,穆莳依拿起一只细腰酒瓶道:“有酒无乐难尽兴,我们来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南怀瑾撑着桌子瞪着一双迷蒙的醉眼笑呵呵的问道。
“真心话大冒险。”穆莳依手指一拨,酒瓶滴溜溜转起来,“瓶口朝谁,谁就要回答一个问题,必须字字属实,若回答不出,就要完成一件事,无论何事必须做到。殿下,您玩吗?”
南怀瑾手指着越转越慢的酒瓶子,晃晃悠悠半天,重重道:“玩!”
酒瓶缓缓停了下来,瓶口对着穆莳依。
“哈哈哈!我问我问!你,你是谁?”南怀瑾醉醺醺的手指快点到穆莳依鼻尖。
“我是穆莳依。”穆莳依笑笑。
“嗯?你是穆莳依?那穆莳依是谁?”南怀瑾越过桌子按住她的肩膀,脸凑过来。
“穆莳依是宛州穆家大儿子,平生清白端正,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哦,那你……”
“殿下,只能问一个问题,我已经额外回答您一个了。”
“哦,是吗?那再来,再来!”南怀瑾按住酒瓶,“我要转!”
酒瓶再次旋转,然后停下,瓶口依然对着穆莳依。
“诶?呵呵,我还要问,你,你说!你为什么要加入夜隐楼!”
“我发誓我没有,我也不知道夜隐楼为何要与我过不去。”穆莳依竖起两指,长跪对天起誓。
南怀瑾握住她那两根手指,晃来晃去:“没有?一定不要!你知道吗?夜隐楼全是坏人,他们要造反!我暮江皇爷爷在抓他们,把他们全抓起来!你敢也抓你!你敢不敢?”
“我不敢。”穆莳依扶住他,让他倚在墙壁。“那再玩最后一次。”
这次瓶口对着南怀瑾。
“殿下,您问了暮江王爷为何要掳走孟平吗?”
南怀瑾歪着脑袋,没有反应。
“殿下?”穆莳依过去推推他,他睡着了。转身去要了一块湿毛巾覆到他脸上,南怀瑾一激灵微微醒过来,眉头紧蹙。
“殿下,暮江王爷为何要掳走孟平?”
“孟平……孟平是谁?你是谁,好大的胆子,敢吵醒本太子睡觉……”南怀瑾扭着身子还有去睡。
穆莳依咬咬牙:“你要是敢睡我就让章云苏永远也不理你!”
这招果然有用,南怀瑾强睁着睡眼骨碌坐了起来。
“说!你皇爷爷把孟平关在哪儿?”
“没有,没有孟平,我皇爷爷说了,他没抓孟平,他一直在抓你,你是夜隐楼的人,你,嗝!”南怀瑾打了个酒嗝,眼中迷乱更胜,身子一歪就往穆莳依身上倒来。
穆莳依一把揪住他衣领:“那陵洛呢,陵洛到底是谁?”
“陵洛,陵洛,我也不知道,皇爷爷说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我是小孩子吗!我不是!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南怀瑾嘴里胡乱嘟囔着,手脚乱舞。
穆莳依松开他,从吉祥腰里掏出几文钱丢给店家:“那两位爷喝醉了,烧些醒酒汤过去,待他们醒了就说萧十一郎有事先走了。”
店家应诺,刚烧了醒酒汤过来,几个劲装大汉正立在那张酒桌前,面色冷肃。
阳光打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上,在白玉栏杆间洒下弥弥金雾,一个暗红劲装的侍卫悄然来去,静静的御书房里一副水墨山河画了一半又搁下。
“他好大的胆子,竟敢把皇儿灌醉套话。”低沉的声音里透出些阴冷怒气,一身金色龙袍的轩辕清河眯眼望着层层宫阙。
“他向来都是大胆,不然又怎能惹出那许多事来,又怎能吸引了我的宝贝皇孙呢?可是本王也有点不明白,皇侄你说夜隐楼暗中造反,私下与番邦通市,那他们为何不去勾结大周首富百里筠笙,却要费尽心思拿这个无才无能的无名小卒呢?”坐塌上斜倚着一个笑容邪气的俊美少年,手上玉扇轻摇,金黄丝络轻佻荡漾。
“这就是为何朕要皇叔去追查的原因,朕同样百思不得其解,皇叔你觉得呢,是为何?”轩辕清河不动声色的将球踢了回来。
“本王又不是国师,能掐会算,皇上你到底怎么得罪了国师,你去哄哄他,我们就不用这些费事了。”万俟兰洛懒懒起身,晃到门口,与轩辕清河并排站着,“话说国师的药确实管用,一夜就把本王的伤口治的好了大半,本王要请国师看看我胸膛上的伤口会不会留疤,顺便活络活络感情,那个明宫啊,太冷清了,放着个娇滴滴的美人,多寂寞啊!”
“万俟兰洛!”轩辕清河沉声喝道,声音里竟有蚀骨的怒气和……痛苦。
万俟兰洛眼波一转,摇着扇子大笑而去。轩辕清河手握成拳,抵在桌角,骨节煞白。
鎏金花架上的雪白鸟儿忽然展开翅膀啾啾叫了两声,轩辕清河抬起头脸上已是王者肃然,漠漠走到书架前,翻找书籍,修长的手指极其自然的在一本《唐书》的书脊上上三下二的轻点了几下,又掠过去抽出了一本《孙子兵法》,翻开了看起来。
一个极轻却极清晰的声音从墙壁里缓缓透过来:“主上,今晚三更,又到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