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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失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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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始元年三月,上巳节。以往年岁,左部帅向来有洛水河沐浴的习惯,府中不免忙碌。可今年却静悄悄的,热闹不及平日的十所之二,且夹杂着几分愁苦和对未知恐惧的心慌。让人连路都不敢多走几步。左部帅昨晚奉召入宫,如今还未有消息传来,不管大管家如何心急,使银子,找关节,却是连对方府门都未曾进去。平日要好的官爷们都说话客气,却齐刷刷不约而同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偶感风寒”了。
莫锦言向来是个不踏实的,虽然他只是一个喂马的奴隶。当初卖他的人,信誓旦旦,说他是纯种的羌族人,可往面上一看,这个“纯”字的折扣,有十分也全都打没了,他当然是汉人。买它的主家姓刘,虬髯挺鼻,深目黄发,却是个匈奴人。这样的年岁,无论发生什么怪事,大家也早已见怪不怪了。当然羌人自然该有羌人的名字,大管家为他取名及伤,而他有一个目盲的姐姐,在外人看来,原是他男儿义气,有担有当,被主家看上,却敢于提出条件,若不带姐姐同行,那自己也不入刘府。但稍微正常点的人都明白,身为奴隶,与主家讲条件,那绝不能够。
他兀自说了半天,却每次总会以“凭什么姐姐可以保留汉名?”为结尾。冬引听他的劲头,这话马上又要来了,忙接口道:“兴许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若是获罪,何必召入宫中,一道旨意也就够了。况且,左部帅统管北匈奴三部,他若出事,北边也就乱了,新皇登基未满百日,这时候动他,不是明智之举。”锦言张了张嘴,还是忍不住:“大管家和各位官爷难道就想不到这一层吗?姐姐都能想到的……”虽然知道很伤人,但他总忍不住出言不逊,姐姐总有让他不怎么服气的本事。
冬引叹了一声:“按道理来说是这样,可也总有不按道理来的时候,局势未明,谁也不愿意为了一个没有实权的匈奴质子引火烧身的吧?大管家,他只是不信罢了!”
正如冬引所说,虽然左部帅还未回府,府门都要被踏破了。宫里已传来消息,左部帅为左贤王,领北匈奴五部。但府里的客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大管家送走了一波又一波,也未见王爷回府,最后大管家也不出面了。锦言哈哈的嘲笑大管家,年纪大了,就这么几个客人,他居然都累的出不了房门,可见年纪大了。但见冬引眉头越皱越紧,他终于笑不出来了,但嘴上依然强硬:“为何姐姐总是这样?扫兴。”但冬引知道,此时并不是计较的时候,他拉上锦言,急切道:“快去寻大管家,去侧门,求他把你带上。”他本能般,狂奔而去,虽然姐姐总是与自己意见相左,但他不得不承认,姐姐似乎总是对的。而且当时的他也以为,自己是可以回来寻她的……很多年后,他也总是在想,如果当初带上了她,他还会再回洛阳吗?如果没有再回洛阳,结局会否变得不一样呢?彼时他拎着酒壶,在大殿上与她对峙,拔剑而立,歇斯底里,终于成了陌生人吧?
冬引不知道,洛阳到玉门关需要几天的脚程,她自然是不知道的,因为她原不是洛阳人士,在她能搜寻到的所有记忆里,自己的家乡仿佛在并州附近,而她似乎一直都是盲的,但又能隐隐的记起斑斓的彩色。甚至能吟出“溪清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这样的诗句,她自然不记得何时开蒙,师从何人,甚至已无法描述清溪,白石乃至红叶……,似乎不知从何日起,她和锦言总是在逃亡的路上。两年前,并州饥荒,他们混在南迁的胡人中,正碰上并州官兵公然抓胡人到冀州出卖以充军饷,他们也在被劫掠之列。饥寒交迫,以枷覆身,又加动辄被侮辱,殴打,许多胡人竟至身死。更在行进至茌平时,爆发了不大不小的瘟疫,死者十之有八。她和锦言也因染病被弃下,眼见是不活了。可她仍记得阿娘的弥留之言:“带锦言去洛阳,找……”,她当时重重点头,如今看来,怕是要食言了。她摸了摸锦言滚烫的额头,不禁悲从中来,她自然是怕死的,她并不是到了这一刻才真正知晓生命的可贵的。她难过,只是觉得如今看来,倔强硬撑着的这些时!日竟成了一个笑话吗。也或许世上倔强之人实在太多,她也只是自己的笑话。锦言呓语般呢着:“阿娘,再唱首歌吧?”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在这漆黑的夜里,呜呜咽咽的悲歌声中,竞有着无以言表的悲壮,对了,自然是悲壮,带着赴死般的决绝。
他们自然想不到,救他们的人也是一名奴隶少年,他似乎很特别,冬引自然看不到他的长相,但他的主人似乎很看重他,总是跟在他的身后,毕恭毕敬。他竞也安然受之。终于在她与锦言病愈之后,听一老人言:“此子鱼龙发际上四道已成,当贵为人主。” 主人听后,即刻便免除了他的奴隶身份。自然他带回来的人,他也是可以带走的。从此三人并肩踏上了南下之路。
可说来可笑,他们还未行有百里,便又被人捆了去。可见所谓“人主”之言,莫不是竞适用于任何样貌堂堂之人?冬引想着,不禁嘴角挂起了笑意。她辗转流离,终于来到了洛阳,不知在哪一次的辗转,哪一次的流离中,他们走散了。虽然他紧紧的攥着自己的手,可还是走散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如今她又要再一次辗转流离,却再也没人攥着她的手了。想到这里她微微握了握自己的手,这也是十三年里自己所遇的少有的温柔吧。
她深吸一口气,端起酒杯为对面的大人敬下了一杯酒。脚边躺着的是三个少女的尸体,她虽然看不了,可浓重的血腥味,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杀气,都预示着她即将成为第四具这样的尸体。如果这位大人依然没有打算饮下杯中之酒的话。
“太尉,就这么瞧不上本王?连本王的酒都不愿喝?”这声音听上去还很年轻,却隐隐有着狠厉之气,似乎他有一百种方法让与之作对者生不如死。但对面却迟迟没有声音,只有稀稀疏疏袖口摩擦的声音,他似乎捋了捋胡须,又或者笑了一声,带着轻蔑或者什么。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喝酒。是啊,他凭什么喝自己斟的酒,在他们眼中,三个或是四个又有什么区别?
她想要活下去,就必然要自己想办法,赌一把吧,赌这两人并非朋友,赌她这个活生生的把柄,当朝太尉会捏在手里,想到这里,她朗声道:“太尉大人,小女乃汉人,求太尉救。”这变故或许来的太过突然,两人并未有何动作,冬引抬起头来,只能把无神的双眼凝视着前方那一片虚无。她自认为,只要不是如他她这般的瞎子,是胡是汉,只一眼便能分辨。可她听到那么温厚的嗓音,那么风清云淡的语气:“这洛阳满城,有何人不知王爷的威严,今日得见,可见传言有虚啊,啊,哈哈哈哈。”
她真的是高估了太尉杨俊,毕竟先帝去年二月新丧,三月他便急忙改了年号。毕竟,所谓传言其“大权独揽,执政严酷,刚愎自用,不纳良言,遍树亲党,疏远宗室。”也不可不信。毕竟,她只是一个盲女,胡也好汉也罢,他都只是奴婢。宇文滕贩卖良民的把柄,又怎抵得过嘲笑他的乐趣,毕竟,他可是被他逼了许久,正愁无法脱身呢。且看他如何处置,正好出了这一口恶气。
冬引只觉得自己死定了。且还不如一剑来的痛快。想要闭眼等死,那是不可能了,到了这种境地,不受折磨都对不起自己的胆大妄为。
宇文滕哈哈大笑,似乎是听到了全天下最好听的笑话:“太尉,初生牛犊不怕虎,自然是不知道虎的厉害,难道有谁会怀疑老虎的威猛吗?左右,把这贱婢的手给本王摁住。”只听风剑出鞘,冬引只觉得手指一凉,随后巨痛袭来,右手的小指处仿佛巨熊噬咬,她的小指,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