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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玫瑰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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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大地的孩子,好奇的眼睛总望向深海和高空。
那是我们无法踏足的地方,只能成为眼底的倒影,心上的涟漪。
当然,神总恩赐了短暂触碰的机会。
这会儿我们坐在热气球里,迎着朝阳出发,期望风能为我们指明方向。
浅棕色的框不大,容纳两个人的话,总会有肢体接触。
还好我们习惯肌肤相亲,并总是渴望更进一步。
只是浮躁的空气点着你的心,紧锁你的眉。
我试着缓和一下气氛,为刚刚的争吵致歉,转移你的注意力。我失败了。
汗从额头滑落,顺着锁骨钻进轻薄的衣裳。
这会儿已经飞的很高了,四周看不见什么活物,死物,只有蓝色的天幕和你。
太热,太热了。又不敢伸头望向地面。
我也没法假装喜欢这个行程。
它本就是个意外,是不该发生的错误。
好吧,我确实不该因为优惠就订了我们没尝试过,不感兴趣的项目。
总得承认了错误,才能继续生活。
你的脸色好了一点,还有些厌厌的。
我猜我也是。
或许凉爽的天气才是旅程的好搭档,至少是我们的好搭档。
我没有记时间。
前半途我们在争吵,冷战。
后半途由沉默,炎热组成。
等我想起来确认位置时,已经为时过晚。
索性就这样算了吧,反正我们没有目的地。
地面上人消失不见,汽车成了蚂蚁。
楼房与电线杆像是站岗的枪兵,不知道在守护谁的城堡。
水田大小不一,颜色错落有致,倒映水底的岩石,冲我们咧嘴微笑。
远处有几座高峰,看不真切,不知是否同我们熟识。
我忘了起飞的位置,忘了飞行的方向。
活跃的空气分子捣鬼下,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忘了你,忘了过去的七年。
我打了个激灵,回过神。
你还好端端的坐在我面前,侧脸寻找能打发时间的趣事。
讲故事吧。我讲,你听,一直如此。
我构建着新的世界,和谐、美好。
每个人都各得其所,每个人的梦想都能实现。
没有人会被嘲笑,没有人会被歧视。
你尊重所有人,所有人也尊重你。
你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不达心底。“太乌托邦了。”
你很少真正给出评价。
我总会听从你的意见,却只根据自己的感觉修改。
于是我将刚刚的世界摧毁。在废墟重建新的制度。
废墟中绽放的花朵充斥死亡的气息,带给每一个路人嘶吼后的绝望。
纠纷,冲突,最后是战争。
战斗昏天黑地,士兵在废土中倒下,将黑土浸红,让红花益艳。
花儿望着火海焦急无奈,劝阻的话说到嘴边长出煽动的翅膀,僵硬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战士的长官恋战贪功,战士的家人流离失所。
战争结束后,长官卸任归隐,无名的花儿成了罪魁祸首,再无人欣赏,无人倾诉。
只有冷言唾弃,冷语冰封。
黑土伴它左右,黑土深爱它的花儿。
罪孽可以熟视无睹,泪水却无法置之不理。
它劝花儿回归大地的怀抱,只换来花儿最后呢喃的歌。
你沉默了一会儿。我等着你问我结局。
“然后呢?”你确实问了。
我闭眼。
然后小草来过,期望用嫩绿装点带着花园面纱的废墟。
然后树苗来过,企图用壮实的根茎稳固摇摇欲坠的尘土。
黑土悉数拒绝,成了倔强无用的废物,夹在没有花儿的植园里,等待了十年,一百年······
直到周遭再次化为废墟,直到它将变作乌有。
它仍唱着花儿遗留的,最后的歌。
故事讲完。我们落了地。
你由衷的笑了,像花儿一样释然,像黑土一样坚毅。
我眉间一跳,心脏收紧。不过转瞬,便理解了你的约定。
这是沙漠中的绿洲。
丛丛灌木扎在沙地上。
牢牢地抓着自以为是的泥土,抵不过未来的狂风。
小小的爬行动物穿梭沙地,试图在稀疏的绿荫里躲避太阳的滥杀。
我见过的绿洲中,这样的景观比比皆是。
但凹地的湖让人挪不开眼。
蓝色的苍穹协白云一同入驻,而湖的底色是粉里透红,红中带橘。
这是一片玫瑰湖。
有着不真实的梦幻,充满空想的气息。
白色的浪子打碎天云,深邃了湖的层次。
然而湖水不深,清澈地显露它开裂的湖底。
裂纹或是棋子,或是棋盘,汇成涟漪,荡漾了朦胧的岸,将梦推入甜腻,将记忆模糊舞弊。
我呆在原地,许久没有出声。
仿佛微不足道的悸动就会惊醒这醉人的湖,让它重归天蓝与藏青的传统。
感官在湖中潜伏,同生物们问候,也同我问候,仿佛是我们的老友。
阴云遮去烈日,思绪飘摇不归。
我揉了下酸胀的眼,一滴泪随之落下。
你离开了。
不在湖里,不在灌木丛中,不在岸上,更不在我身边。
你从未来过沙漠,更别说恐高的你会同我乘坐热气球。
一切不过是我的空想。
而在更为幻想的现实面前,我也做不到自欺欺人了。
但你,还是来了。
我将行李卸下,从里层翻出一个黑色的盒子。
盒子上面印着你的相片,没有色彩,只是笑靥依旧,只是不能再哼歌,不能再作曲。
可我,还是带你来了。
哪怕因为名字太暖,你怕热喜寒,畏惧夏天和太阳。
我面朝这玫瑰湖,重复做过千万遍的动作。
“阿燏,今天我们找到了一个罕见的湖,是盐湖。你想要饮用水,估计没什么希望了······”
讲着讲着,话语噎在喉头。
三年了。
距我上一次拥抱你,已经过去三个四季。
三年间,我一遍又一遍地走着我们那次规划的路线,有时多几个即兴项目,有时少走几条弯路。
多数时候我都半途而废,没能坚持这场朝圣,也就摆脱不了自己的幻想。
上一次到家即是下一程的开始。
只要回到家中,你一定会在沙发上等我,怀里抱着我们白色的小狗,神情百无聊赖,不急不躁。
自从梦想被毁,你就时常这个状态。
我一靠近,你便收起孤寂,换上欢愉,好似我能治好你。
治好你的医生不存于世,我自然不是神医,只能陪你,怎能治好你夭折的梦想?
可我没办法戳破这个谎言。即便没人道歉,日子也总得继续。
那是谁也不敢撕开的伤口。
它太血淋,太丑陋。
可除了我们两人,谁又会真的感到痛?
就连你的亲人也不会。
你第一次进手术室,你的父亲没来。
你的母亲来过,看了一眼,然后瞥见了我,顿时厌恶之情溢出她愤怒的双眼。
她咒骂了两句便走了,留我只身守在门口,悔恨埋在心里,怨你沉不住气,怨我不自量力。
而泪早已流干。
我等了许久,你终于苏醒,迎来了比沉睡更为疼痛的消息。
手部神经受损严重,今后无法正常使用,更别说拉琴。
后来你说,还不如判死刑来得痛快。
我知道音乐是你的生命。
生命毁了一半多,但我自私,希望你活着。这也是你说谎的原因。
你第二次进手术室,情况严峻万分。
我在隔壁的房间挂着点滴,身上到处是划痕。
右手骨折,左腿有一道长长的伤口。
我没法守着你,你便进入我的梦境。
梦里一切都没发生,梦里我们才刚开始。
睁眼,医生下了你的病危通知书。
你的亲人最后一秒才来。
男人脾气暴躁,女人手牵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眼角红了,眉头却是皱的。
他们对着手术室里的你用尽脏话,骂你薄情,忘恩负义,没有尽到孩子的责任。
医生看不下去,把他们赶走,我才得以见你最后一面。
你沉睡,我也陷入梦乡,从此再没醒来。
医生是我们那段日子里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好人。
你第一次康复,有她的手笔。
第二次手术,她帮忙打点。
你走以后,她关照过我,宽慰我,说我们没错之类的话。
是啊,我原本坚信不疑。
错的是那些人,那些求而不得,气急败坏的人,那些落井下石,火上浇油的人。
那些小肚鸡肠,认为我们在一起是异类的人,那些忌妒你的才华,希望你从神坛跌落的人。
可他们做尽坏事,割坏你的琴,捅伤你的手,散布流言蜚语,将不平等贯彻到底,最终不过也就换来一句通报批评,一场约谈。
朋友告诉我,那群人笑着进了办公室,又笑着出来,走在阳光下,多么潇洒自在。
而什么也没做错的我们,被开除,被恶意揣测,只能如过街老鼠一般逃窜。
我能力不足,只能看着你被害,看着你最后为了救菲奥娜,跌下断崖,失去生命。
我在曝晒中一次次为你鸣冤,只有湖水能够听见。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经历这些?
湖面波澜不惊,湖水不会回答。
粉红的浪潮扑在脚边,此刻乌云密布,我眯眼看着红水,浮现出的却是跌落的你。
你气息细若游丝,手边有白色的一团,沾着可怖的血迹。
我想要闭眼,理智推着我拖着受伤的身躯爬向你。
你听到熟悉的声音,手颤颤的伸出。
恍惚间,你笑了。没有血色的嘴唇蠕动,喑哑的喉头发出微弱的音符,与蝉鸣鸟啼融在一起。
我用尽全部力气倾听你最后的请求,记下你最后的音乐。
三年了。
我曾疯狂练习这支曲子。
从黎明到深夜,练到手指被割破,琴弦沾上殷红,却怎么也练不好。
我不是学琴的料子,但你的请求,你的音乐,我不想亵渎。
后来进了精神类医院,我只能收起它,学你,向医生们说谎。
我知道,我的躁郁,我的幻觉,我的梦,除了你没人治得好。
多少个日夜我妄想一了百了?
但我记得你的自私,如同你曾成全我的自私。
出院,用旅行掩盖逃跑的事实。
在无人之地同专属于我的你谈笑,同还能四处蹦跳的菲奥娜玩闹。
我终于练好了琴,虽然不及你那般好。
你是天之骄女,小提琴界的新星,天赋异禀,意志顽强。
你是音乐的,音乐是你的。
终究它放弃了你,我是否也快到这个时候了?
头脑有有些不清醒了。
天地仿佛倒转了一般,黑夜成了白昼,白昼永不到来。
我撑着最后一口气拿起提琴,起身。
珍珠手链,蓝色外套,老旧的提琴······
我就剩这么点东西纪念你。
见不到你笑靥的日子总是充满黄沙的。
尘土从地面腾飞,雨一般坠落,遮挡视线,迷着眼。
这也许就是我流泪的原因吧。
罢了,最后再让我为你演奏一次。
仿佛你又坐在我身边,戏谑地看着我愚笨地拉琴。
仿佛你嘴唇微动,无言是你我的约定。
仿佛你能听到一般,我拉下最后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