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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梨园续梦】汉宫秋 ...

  •   都说工部尚书府,百里弘毅的门下有位名叫稚奴的书童,虽是疯子,却长相俊逸,若非他每日总不厌其烦的唱着汉宫秋,凭着那见之生怜相貌,与百里尚书同出门时也能引得不少姑娘家的眷顾。

      但最让世人啧啧称奇的是,虽说是陪同长大的情谊,可这百里府上与百里尚书一同长大的奴仆侍婢如云,稚奴即便再亲近,也非亲故,更不会比府上双亲亡故而前来投奔的表妹更为亲近了。偏偏府上的表妹早早就被许了人家,而一介小小的书童便是失了智,仍被他养在府中,每日里主子吃什么他便吃什么,主子穿什么他穿什么,活得再舒心不过的。

      若是其他权贵的府上,仆从中出了个疯子,便是从小一起长大,念着有几分情分,也得该人送到庄子,让人照顾着,而非养在府中好吃好喝,还为他配了奴婢侍奉。更别提每日里还要在百忙之中抽出闲暇,陪着一起用饭,生怕他闹起了脾气,把自己给饿坏了。

      有明眼人心中有数,这哪里是养书童,只怕这稚奴的身份再无明证,也是比妻不足,比妾有余。

      做为自小被卖到百里府上的小丫环,我是与稚奴一同被挑进来的。长相不出挑,性子更是本性,说话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唯一在府中能被人另眼相看的,是我被提拔,做了稚奴的贴身侍婢。

      这日,我小心翼翼的帮稚奴梳头,那散下的满头青丝如上好的绸缎压了满手,我把它们一点一点的梳通,再归拢,却没有全部收入发冠中,而是取了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则披在了肩上,配上那一身素白却有着繁复花纹的长裳,格外的仙气飘飘。

      “稚奴,你真好看。”我轻声赞道,却不免为他担忧。

      今日一早为他擦拭身体时,稚奴的身上又多了好些蚊虫叮咬的痕迹,可我明明才又换了新的驱蚁香,按照管家所言,这个新方子用上之后,整个房间的蚁子都会被驱出舍外。管家说的是信誓旦旦,我虽将信将疑,却还是取了回来,没曾想依旧是半点效果都没有,可不使人生气?我暗下决心,晚些时候见了管家,一定要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对于我的夸赞,稚奴像是听懂了似的,对着镜子莞尔轻笑。他本就姿容秀美,这一笑更是如山谷中绽放的一朵幽兰,透着绝俗的清丽,馨香悠远,沁人心脾。

      今日是稚奴十八岁的生日,转眼间,他入百里府就满十二年了。尤记得他六岁的年纪,样貌虽还没长开,但那时候就已经十分可爱了。身子瘦瘦的,皮肤白白的,那双黑白分明又灵动的大眼睛,秀气的小鼻子,和一张淡红色的嘴唇,但凡见了他的人,没有不喜欢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小的稚奴并不爱笑,更不爱说话,神色间还有几分阴霾。我那时虽有些恐惧这陌生的环境,可是也如常人一般,喜欢小小的稚奴,所以便时常凑到他身边去与他说话。待到熟络了些许,我提起了早已去世的父亲,以及家中病重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才从他口中得知详情,原来是他的父母都不在了。

      兴许是有几分同病相怜吧,后来年纪略大了些,稚奴被选中做了当时的少爷,如今的尚书老爷的书童,他也没因为身份比我这种扫洒丫头要高上一等而与我关系冷淡,反而时常在我因性子木讷而被其她小丫鬟们欺负时帮我出头,让我们的关系越发亲热了。再加上他与我弟弟一样的年纪,我也不自觉的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

      人的关系都是相互的,一开始是我护着小小的稚奴,后来小小的稚奴护着我,如今稚奴失了常性,又到了我护着稚奴的时候了。只是我始终看不透,老爷和稚奴的关系。

      稚奴住在主院的偏房里,每晚老爷都要进他的房间,与他一起休息。刚开始时,我总要等到老爷发了话才敢出去,但后来次数多了,又有管家的叮嘱,我也就变得机灵了些,会在老爷唤稚奴名字的时候悄悄的离开房间,还顺手把房门带上。

      然后,就听到稚奴在房间里唱起了《汉宫秋》,而这,也是他戏疯子名号的由来。只是他唱的从不是汉元帝或者王昭君,而是那个看中明妃美色,发兵索取美人的呼韩邪单于。

      也不知道老爷为什么那么喜欢听稚奴唱这一段,直听到夜深人静,许是怕扰人清梦,方才声音渐歇。

      想到这里,我才惊觉,昨儿夜里老爷是与稚奴睡于一处,那么稚奴身上有被蚊虫叮咬的痕迹,那么老爷身上必然少不了,如此一来,管家若知道了肯定再不敢怠慢,今日想必会自觉些,送些新的驱蚊香囊来。待今夜老爷再来时还可以问问他,用的是什么药物来涂抹,兴许还能讨些来给稚奴。

      而且,今日既是稚奴生日,晚间待老爷来时还得跟他说一声,好好歹歹的总要叫他今夜休息一晚上,别把嗓子给唱坏了。刚才听他唤自己名字时,那声音还有些沙哑呢。

      我心中盘算了许多,但手上的动作却没消停,熟能生巧,有条不紊的帮稚奴把腰带给系好。正如没疯之前的稚奴并不会唱戏,等到疯了之后,就一直挑着呼韩邪单于的那一部分来回的折腾,翻来覆去的时日久了,也就会了。

      “今日汉朝不弃旧盟,将王昭君与俺番家和亲咳咳咳……”

      耳朵传来‘单于’云,却不复昨日那般清亮,甚至唱了不到一句就咳得厉害,我连忙拍了拍他的后背,待他没那么咳了又忙不迭的倒了杯水来,服侍他喝下。

      “怎么样?嗓子还难受吗?”我忧心忡忡的询问,见他点了点头,不免责备两句:“今天起身时就听你咳了两声,我便担心你喉咙受了寒,千叮咛万嘱咐让你至少消停一日,明日再唱,你偏不听。你看吧,你都还没唱,嗓子就难受了吧?看你咳得这么厉害,只怕明日也好不了了。”

      “绯绯姐……”稚奴执着我的袖子,轻轻的摇了摇:“我想唱。”

      我看着他水盈盈的大眼睛里的哀求,心中动摇了一阵,可到底还是狠下心来撇过头,掷地有声道:“不行!你不答应我,待会我便不帮你煮寿面了。”

      但这寿面最后我还是没煮成,因为老爷派人将我寻到了厨房来,让我教他做寿面。

      寿面并不难做,老爷年纪轻轻就成了工部尚书,固然有家族的帮扶,但若他本人不够聪颖能干的话,也是扶不上墙的。他只看我做了一遍,自己动手时就基本有模有样了,待第二遍时,那汤的味道也只是有点儿咸,煎蛋有点儿焦而已。

      我倒不奇怪老爷能这么快就把面做得像模像样,我更好奇的是老爷怎么有兴致亲手给稚奴做寿面?而且,当我提及稚奴身上有着蚊子叮咬的痕迹,想问老爷要些好药膏为其涂药时,老爷为什么脸会红通通的?以及,我请老爷看在今日好歹是稚奴生日的份上,让他晚上歇歇嗓子的时候,老爷为什么脑门上冒出了热气?

      好想知道,好想问出口,但一旁的管家拦住了我,还捂住了我的嘴,让我为之扼腕。

      被管家赶回房后,我又趁着四下无人,偷偷跑了出来。我想得很好,中午那顿寿面是老爷亲手煮的,那么我可以煮晚上那一顿啊。不过,连着两餐都吃面的话,不知道稚奴会不会厌……要不,做个寿桃?

      总要先问问看稚奴喜欢什么。

      于是,我蹑手蹑脚的来到了稚奴房外。本以为稚奴寿面吃得快,而老爷公务繁忙,肯定看着他吃完就走了,所以见着四下无人,也并不觉得奇怪。

      结果还没等我开门,房间里就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听声音似乎是老爷?

      老爷竟然还没走?

      没等我想通为什么老爷还走,伺候他的丫鬟却不见了影子,便鬼使神差的蹲下身子,趴在门板上细听,只听到里面老爷在说什么“你还是不肯理我吗?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可稚奴没有说话。

      “你知道我跟表妹什么关系都没有的,对吧!”老爷的声音掷地有声:“但你借着装疯,说什么自己是强索我这明妃的单于,其实就是想逼着我放手。我告诉你!我偏不放!这辈子你都是我百里弘毅的人,现在死,就算你死后,也是!”

      我脑子还有点没转过来,想不太明白老爷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稚奴疯不疯的,又关那位表小姐什么事?而且我跟稚奴相处了这么久,他是不是真疯,我难道会不知道吗?我看老爷在外面不顺心,回来就想找借口欺负稚奴。

      我气呼呼的就要站……站不起来,脚麻了。

      我立刻不敢动了。

      小时候也有一次脚麻,但做为一名要伺候主子的小丫头哪有因为脚麻就偷懒的道理,所以拖着没什么知觉的脚去帮表小姐去厨房取点心,结果走到半路脚恢复知觉了,但脚掌也已经往后折了去,整个人顿时疼到无法动弹。

      点心没取到,又挨了表小姐的贴身丫鬟莺儿一顿排头,还被调去干了最苦最累的洗马桶的活计。幸而那时候稚奴已经是书童了,倒是借着尚是少爷的老爷的情分,给自己安排到少爷的院子里,每日里只需要扫扫落叶,十分清闲,倒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因上一回的教训,我可不敢再在这个时候乱跑乱动了,就这么憋屈地蹲着,听着里面稚奴开口了。只是不是回答老爷的话,而是又云:“可惜,可惜!昭君不肯入番,投江而死。罢罢罢,就葬在此江边,号为塚。我想来,人也死了,枉与汉朝结下这般仇隙……”

      咦?怎么突然唱起了呼韩邪单于看到王昭君的死后幡然醒悟的这一段?

      我正疑惑着,就听到老爷在里面发脾气:“你想用死来威胁我?你明知道我是为了你好,当年害了伯父的人如今早已是位高权重,已极人臣,而你呢?你只是我百里尚书府上的一个小书童,无权无势又无仗可依,你若冒然行事,失了性命,那你还对得起蒯家先祖在天之灵吗?对得起当初为护你性命,连续奔波数百里以至猝死的荆大哥吗?”

      老爷好像很生气的样子,他会不会出手打稚奴啊?荆大哥是谁呀?蒯家先祖和稚奴又是什么关系?难道稚奴姓蒯吗?稚奴有仇人?而且好像还很厉害的样子……

      问题实在是太多了,我脑子都要转不动了,但我有个优点,那就是无解的问题就不要放在心上。像追问稚奴有没有仇人,他姓什么这一类的问题,他要是想告诉我的话,早就该说了,既然不说,肯定有他的理由,我再问就显得有点不礼貌了。

      但有一件事还是让我比较担心的,那就是以后稚奴的仇人发现稚奴还活着,会不会害他呀?我就是一个小小的丫鬟,能保护得了他吗?

      咦?我刚才好像听到了稚奴在说话,他在说什么啊?

      我努力的把耳朵往门上靠,但门板太厚,稚奴说话的声音太小,我根本听不清楚,只是做了一番无用功。

      而紧接着,就是许久的沉默。

      我的腿好了,又麻了,又好了,又麻了,哦,最后这一回是我整个人麻了。因为我想不通我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在这里听他们说话,一开始就光明正大的进去他不香吗?

      他们现在是谈完话了吗?那我现在是该走开,还是进去?说起来,我来找稚奴是为什么来着?

      哦,对了,是为了问他晚上那一顿是想吃寿面还是想吃寿桃!

      我刚要站起来,结果又听到房间里面,老爷说话了。

      “你说的对,我阻止不了你一辈子。”老爷的声音听不出起伏,让人感觉有点诡异。他说:“可让我眼睁睁的看着你去送死,我也做不到。”

      又是沉默了一阵,老爷又开始说话了:“别这样的看着我,你总是这样,一昧的让我妥协……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一直都不肯承认这一点而已。”

      “给你,这是路引。”老爷声音沉沉:“汪藏海的身份,是一直帮你准备好的,也确有其人。这张纸上写的是汪藏海的经历,因为他一直隐居在深山中,所以见过的人有限,阅历也有限,你以他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无论表现出的是何种性格,也不会有人怀疑。至于六亲,亦是早就死绝了。”

      “……谢谢你,弘毅。”

      稚奴的声音轻轻的,那语气跟他以前说话的时候不太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我搞不懂,但就是莫名其妙的在听了之后就想哭。

      “这是你的家。”老爷喟然长叹,道:“你会回来的,对吗?”

      我没有听到稚奴的回答,但听到老爷声音沙哑,急切地开口:“不要急着走好吗?至少、至少让我今天能陪着你。”

      稚奴要走?

      我一惊,终于站了起来,猛地推门,推、推……呃,门在里面闩住了,推不开。

      但这动静却惊动了里面的人,老爷把门打开后,我尴尬的挠了挠头,对他笑了笑。

      “绯绯姐?”稚奴走了出来,他看起来还是那么讨人喜欢,以之前完全一样。

      我为了稚奴的即将离开而六神无主,可面对他的笑脸又问不出口,只能强颜欢笑的问:“中午的寿面是老爷亲手做的,我答应你的还没动手呢,你晚上是想吃寿面还是寿桃?我跟我说一声,我现在就去准备。”

      稚奴莞尔一笑:“我都想吃,可以吗?”

      “好好好,我立刻去和面。”我茫然的转身要走,结果差点因为左脚勾右脚而摔了个大马趴,幸好及时稳住了身体,才不至于在稚奴面前哭个死去活来。

      第二天一早,稚奴果然不在了,接着,我又被老爷调到了身边,做了老爷的贴身丫鬟。

      老爷也喜欢唱汉宫秋,不过他唱得不是稚奴喜欢的呼韩邪单于,而是王昭君,因为我跟稚奴的关系好,老爷经常唱给我听,还跟我聊起稚奴。

      他说,稚奴从来不是呼韩邪单于,他是那个拿着大义名份,抛下所谓挚爱,逼着明妃和亲的汉元帝。

      我似懂非懂,问出口后,老爷也从来不解释,让我时常一头雾水。我还时常问老爷,稚奴什么时候回来,老爷也总是摇摇头。我只知道,老爷很不开心,不开心到再也没见他笑过。

      直到稚奴的二十五岁生辰那天,我看到老爷带着稚奴回到了百里府,从此,再也没有听到他们哪一个唱起汉宫秋了。

      东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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