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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五·目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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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麦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家这是……怎么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墙上两个大印子,问眼前的人,“墙角放着的那两个木柜子呢?还有你那一排小书架,那上面的书怎么也都不见了?”
“拿去卖了。”
“怎么就给卖了?”
谈忠信没有着急回答她,他先搬了个板凳给她,又把一双布鞋放到她身前,紧接着去外间的屋子拿了件叶嫂嫂的单衣给她披上,才说道:“家中发生许多事情,姐姐这些时日不在家,还不知晓……”
“我知道。”陈麦这时候也明白了,轻声说,“是叶嫂嫂丢了织造局的活计,所以你们也失去了生活来源,是不是?”
谈忠信停顿了一下,又继续给她倒热茶。
“天冷,姐姐喝些汤,暖暖身子吧。”他将瓷杯递给陈麦,又坐在她的面前,按照他们约定的那样,给她讲述这一年中她错过的事情。
谈忠信看着成熟了很多。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还有些孩童的稚嫩;他们第二次见面时,他脸上多了肆意活泼的笑容;如今再见面,他却俨然一副成年人的模样,也内敛了许多。
泥砌的小屋、纸糊的窗,还有在墙角奔来跑去的小黑虫,似乎都在催促他快点成长。
冷风又一次大摇大摆地进了屋。
明明已经到了春天,人们却还是能感受到冬天的冷冽。呼啸的风声不断,调皮的孩子迟迟不肯离去。
热茶盛满水杯,帮助捧它的人驱赶走寒意。
因此,尽管是在冬末春初、寒风刺骨的时候,陈麦也并不觉得冷。
只是她看着漂浮在水面上少得可怜的茶叶,又看向眼前从容冷静的少年,忍不住酸了鼻子。
光线渐渐变黄,慢慢折到了墙根儿,又爬到空荡荡的书架上。
直到眼前的人停止了说话,她才闷闷地开口:“对不起。”
热气徐徐而上,覆盖她的双眼。
“都是我的错。”她的眼眶蓄满泪水,“要不是因为那场法事,你们或许还有积蓄,现在也不会过得那么苦。”
尽管这不过是场梦,她也早已知晓他们未来的生活会过得更艰难,可她依然止不住地自责内疚,如果她没有出现在这里,至少他们的日子会过得好一些。
听到陈麦道歉,谈忠信朝她笑笑,安慰道:“并非姐姐之错,请姐姐莫要自责。若说有错,也是小一从前贪玩,不曾体会过嫂嫂经历的苦。所幸小一的字好,可以帮人抄书,赚点银子贴补家用。”
“可还是我……”
“姐姐。”他不让陈麦继续说下去,从书架上拿出孤零零地抄本放在她眼前,问,“姐姐看,这是那些公子们要的抄本,你看我写的可以吗?”
“那些买我抄本的人都说我的字很好,有人会愿意多给我一点银子,还会给我上好的宣纸,待抄完,多余的纸我还可以拿来自用。”他边说边翻书,想要转移陈麦的注意力。
陈麦当然明白他什么用意,于是佯装生气,埋怨他:“你不要拿给我看,明知道我一看书就头疼,何况你这个繁体字我又看不明白。”
“是,小一错了,忘记姐姐不喜繁体字。”听她又中气十足地数落自己,谈忠信笑起来,“姐姐离开的日子里,我已经学会了写你们那里的简体字。上次还未让姐姐指导……”
“简体和繁体的区别并不大,只是有部分字的笔画不同。再说你写字明明比我好看,为什么还要我指导?”陈麦破涕为笑,“我上学时,作业本上那一行行字丑得跟蚂蚁爬似的。要是你小芒姐姐知道我还能指导你,一定会嘲笑我的。”
谈忠信看着眼前笑得开怀的人,忽然问:“姐姐,你小时候也能去学堂?”
“当然了!”
陈麦喝了一口热茶,瞥到他打量的眼神,感到莫名奇妙:“你瞧我做什么?”
“初次见姐姐时,我就对姐姐身上这身衣裳很好奇。四百年后的人,都像姐姐这样……”谈忠信指了指她裸露在外的小臂和腿,绞尽脑汁想出一个不那么犀利的词,“衣不蔽体吗?”
“还有,姐姐衣裳上面的可是人?姐姐同他是何关系?他又为何长相如此奇怪?”
顺着他指的方向,陈麦低下头瞧了瞧身上的衣服。
当看到睡衣前印的“大耳朵图图”时,笑着说:“你说他啊?他和我没什么关系,他是动画片里的人物,叫胡图图。他的耳朵很大,所以又叫‘大耳朵图图’。”
“动画……片?”
“就是别人创作出来的人物和故事,现实中不存在。 ”
谈忠信小声念了念她的话,随后沉默着垂下了脑袋,神情看似失落。
陈麦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身后一阵寒风袭来,她转头看向漏风的窗户,问:“有没有办法糊窗?”
“什么?”
“除了纸,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挡风?一劳永逸最好,纸糊撑不了多久的。”她起身上前,伸出手感受外面吹过的风,“虽然现在是春天,但你也别小瞧倒春寒,到那时候可冷了。”
“还有啊,你别光顾着学习,也多注意身体,万一冻感冒了怎么办?这里可没有感冒药能让你快速好起来。”她边说边摆弄已经四分五裂的窗棂,思考着该如何才能利用起来好遮挡寒风。
就在她忖量这个时代有没有塑料布时,身后的人冷不丁地开口:“我想知道姐姐生活的世界是何种存在。”
一句答非所问的话,让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头看向身后的少年。
“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谈忠信没有说话。
前方的女子身穿印着奇怪小孩的短衣,裤子松松垮垮,连膝盖骨都未能够遮到,四肢就那么大大咧咧地暴露在外面。她乌黑的头发垂到胸口前,还带着微微卷度,眉头前的短发像舞动的精灵,一会儿露出她的额头,一会儿遮住她的明眸。
阳光下,粉粉的耳垂中间有个可以漏光的小洞,耳骨上面,也插着一根银针。
这样的装扮让他初见她时就感到吃惊和害怕,而且若要被村上的任一个人瞧见,都会抓她去官府浸猪笼的。
可似乎在她的世界中,这些事情,在他们所有人眼中奇怪异常的事情,却再正常不过。
他翻遍了能接触到的所有书籍,没有一个记载这样的地方。所以他想知道,她生活的地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桃花源。
他也想了解她,想多靠近她一点。
哪怕,她总是说他只是一个活在她梦里的人。
“我一直在同姐姐讲我的事,可姐姐却从未向我讲述你生活中的事。”他极快地瞄了眼陈麦,又迅速垂眸,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你可……成亲了?”
“还没。”
谈忠信莫名松了口气。
“但我快要成亲了。”
谈忠信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厥过去。
他抿紧嘴巴,微微攥拳,小声问道:“那姐姐的夫君,是个怎样的人?”
陈麦想了想,回答他:“是个老实人。”
她重新做回谈忠信面前,双手捧着盛满热茶的瓷杯,小酌一口,说:“他叫赵书南,是大我一届的学长,我们大学就在一起了。”
“毕业后,我进了律所上班,他考进了法院。虽然我们在同一个城市,但工作都很忙,只有周末才能待在一起。”
“他很好,也很适合我,我挺喜欢跟他在一起的。所以我想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应该会和他结婚,我们一起在上海打工,再贷款买个房,生个孩子,然后慢慢到老。”
听她细细规划她的人生,憧憬她和那个人的将来,谈忠信神色不变,也渐渐松开了紧攥的手指。
“我很羡慕那个人。”他说,“羡慕姐姐的夫君,和姐姐在一起是他的幸运。”
“你将来也会遇到的!”陈麦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忽然神情又变得严肃,认真地说,“不过啊,我们那里的人,把命看得很重要的,双方如果不爱了会爽快地分手,感情再深也不会为了一方去死,所以你记住了吗?”
谈忠信被拽回神思,不知她先前说的什么,只是茫然地点头。
陈麦看着他还带着一丝青涩的脸庞,想起此时距他和袁芷蓉见面至少还有八年,现在给他讲这些属实是杞人忧天。
想到这儿,她舒展笑容,拍向少年的肩:“你放心,有我在,我肯定会让你好好活着的!”
这话让谈忠信感到莫名奇妙,只是陈麦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本就是常理之外的事情,所以她说的话听不懂也不足为奇,便也没往深了想。
他开始研墨习字时,又听到了陈麦的话,于是抬头看向她。
“我是说,你不是想知道我生活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吗?”瞧眼前少年这幅单纯的模样,陈麦无奈叹气,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们的衣食住行都和你这里大不一样,你到底想知道哪方面?”
“每一点。”谈忠信仰头,目不转睛地注视她,说,“我都想知道。”
瞧他认真的模样,陈麦笑了笑。
仅仅是衣服的不同,和他们就差别八万里,如果任何事都一丝不落地讲给他听,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
她实在是不想累着自己,心中当即就打起了退堂鼓,只是在看到前方少年求知若渴的眼神时,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教教小孩子。
“既然这样的话。”她看向谈忠信,重重地点头,“好!”
天上的云彩如柔软的棉花,变幻不规则的形状,偶尔调皮地跑到太阳面前,向世人彰显自己的能力。但在黄土地上劳作的人看来,这是一个极大的馈赠。
它看见了他们的笑,于是高兴地堆到了一起,可是它却忽然发现人们哭了。
不让谈忠信和袁芷蓉在书院相遇,帮助他顺顺利利地度过二十二岁是她在这里唯一的目标。至于谈忠信将来会不会做官,是贫穷地活还是会顺遂一生,于她而言都不重要。
只要他能呼吸,能走路,能说话,能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那样活着。
不过是这里的八年,是她一周的梦,是她和谈忠信一年的朝夕相处。
如果说有什么能够打发时间,还能时刻提醒自己这只是一场梦,她想,给他讲两个世界的不同,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