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哥除了运气一无所有》浩然天风

57、五十七、幻境（七）

　　秦玥来到了寂落峰，多次出现在他们所窥的天机中的儒门圣人坐化地。

　　这是一座普通的矮山，没甚出奇。山顶有一流清瀑，汇聚成潭，并不湍急。

　　入夜时分，半弯残月的影浸在水潭底下，映着青鱼绿草，竟也有盈盈脉脉的深情。

　　常人来此，只怕感知不出什么，但秦玥一到这里，便感觉隐隐有股力量，从冥冥中垂降，枷锁一样束缚他的手脚、压制他的力量，按着他后颈迫使他低头。

　　想来但凡儒门弟子踏足此处，不行个礼，就将寸步难行。

　　秦玥想着，没有硬杠，敛袖端身行礼。

　　于是后颈处的压迫感消失了，他得以抬头，环顾四周。

　　潭水周遭翠竹环植，留出的空地不多，只够造一间小小竹屋，偎在潭水边，沐浴月色。

　　秦玥走向竹屋，却在门前被拦住脚步——门檐上挂着一只竹篮，随风摆动间摇曳出无形流光，让他不得寸进。

　　儒门圣人，百代才出其一，中道夭折者极多，天生圣人更是只有一位。能成为圣人，担起圣人职责者，无一不是天地间有一无二的强者。

　　自上一代天生圣人尚未及冠而亡后，儒门隐居避世，至今再不见第二位圣人苗子。

　　“所以，你才会被儒门那群人从泰山府夺回神魂，强行再活一世，是吗？”秦玥看着虚掩的门扉，犹如在与久见的故友闲闲叙话，“岑留夜。”

　　风声疏阔，自檐下吹拂而过，使竹篮叩门自响。

　　秦玥盘膝坐下，淡然仰首：“我不知你因何十九岁便死去，但我从儒门典籍里看见过你的事迹。你怀抱圣贤之能而生，经史子集、三千大道，无所不精。你曾与当代的墨门巨子辩道，那时的你不过束发之年，便能以一篇雄文答他百问，令他败下阵来，心口俱服。你也曾点化门内弟子，点化求道的修行者，点化砍柴的樵夫。你与稚童在河边钓鱼，傍晚回来便突破归真，进圣贤殿时，手里还提着鱼篓。”

　　“你是儒门唯一的天生圣人，你尚在人世时，儒门是修行界真正的圣地，那些听过你讲经说法的人，一半战死荒墟，成为人族英魂；一半守卫人世，庇护一方。”

　　他闭了闭眼，仿佛结束了一场冗长的讲演，终于发问：“这样的你，转世之后如受他人私心驱使，害人性命，还是前世那位天生圣人吗？你真的……还是圣人吗？”

　　忽有长风吹过，悬着竹篮的绳子不堪重负，“啪嗒”一声断了，任它掉落在地。

　　原来这草绳已经被时光蛀得不成样子。

　　竹篮摔在秦玥面前，里面有张字条：

　　借令弟完一场故人旧事，其中并无凶险，静候三日方归。

　　秦玥盯着那张纸条，忽的一皱眉：“你不是岑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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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福没有回答，提着白初陵的衣领将他拎起，扔回船舱，而后回船头坐下，变出一支鱼竿来，边垂钓边静心。

　　水波荡荡，寒风浸浸。远山犹自苍翠，人间霜雪满头。

　　秦福吹了一会儿冷风，心中怒意稍解，神思清明，不用多加思考，也大抵猜出了白初陵的想法打算。

　　实在不能怨他找死，因为他活着确实没甚意趣儿。

　　他杀了白家那么多人，断了白家的根，无论原因为何，他皆是白家的罪人，是自己的罪人，因此他从不反驳外人对他的评价，包括谩骂与诅咒。除白家人派出的杀手之外，他也从不伤人性命，哪怕那些人是来取他的命。

　　如果没有秦福，他应该很愿意死在某个看得顺眼的人手下，了此残生。

　　白初陵在这世上，仿佛一无所有。

　　秦福认识他至今，从没见过有一人声称是他的好友，为他说过一句话。

　　明明他从前家世显赫，气度卓绝，内行外出都是万人拥簇，热闹非凡。在酒席宴会上，他是最受关注的那个，巴结者不计其数，被敬的酒能流成第二条思君河；在族人、同道、百姓面前，他是强大的支柱、可靠的战友、慈悲的仙人，世人对他的赞美欣赏漫如汪洋。

　　而现在，他背负着一身骂名，却依旧姿容绝艳，性情温柔，谈吐优雅，待人平和。琴艺好到可以自创曲调骂人，对弈时可以全盘掌控局势，包括最后摆出个什么图案。他能摇着扇子风度翩翩地与文人君子说笑，讲经论典，也能挽起衣袖帮过路的渔船拉渔网、挖莲藕、打鱼丸。

　　不管有没有外在身份的光环加持，他的出众表里如一。

　　可这样的人，却偏偏连一个朋友，甚至一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

　　秦福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可这偌大世界、广袤天地，除了秦福，他确实什么都没了。

　　求生意志自然也是。

　　秦福盯着水面，有波纹以鱼钩为中心，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消失于远方天与地的交界处。

　　忽然，雪纷纷而落，寒意袭身。

　　秦福打了个哆嗦，蓦地明白了一件事——为何自他说要去越蓬山后，白初陵会变得如此异常。

　　越蓬山，或许就是这处幻境的核心，他们的终点。抵达终点之后，秦福可能死去，也可能离开，唯独不可能选择留下。到那时，白初陵就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秦福怔怔然想着，头顶忽有伞面倾斜，挡去扬扬落下的雪粒。

　　他仰头去看，白初陵披着长衣坐了下来，将一件绒领披风搭在他肩头。

　　“你很想去越蓬山，是吗？”白初陵淡淡地问。

　　秦福不想撒谎，于是点了头：“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我知道。其实我亦有预感，越蓬山这一趟，非走不可。”白初陵举着伞，远远地眺望那座孤高而沉默的山，语气飘渺，“我恍惚觉得自己的人生不是如此，不应该如此。我不可能过得这般安宁，身边还有人相伴。”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秦福一眼。

　　秦福也在看他。

　　就是这一瞬间，秦福忽然感觉他的脸，没有那么熟悉了，就仿佛在“初陵”的相貌外叠了一层模糊的影像，只是还来不及看清，这瞬息的扭曲便消散无踪。

　　“问题的答案，或许就在越蓬山。”白初陵别开头，虚弱地咳嗽一两声，靠在秦福肩头，“可是一向不畏惧直面真实的我，居然也有了逃避真实的冲动。”

　　秦福安静地想了想，说：“你可以再逃避一会儿。但是这条河，总有尽头。”

　　船仍在行，思君河总有尽头。

　　半日后，终点已至。乌蓬小船靠岸，停在芦苇荡内，身前是一条横斜的石路，嵌进山壁，沿着草木繁花的长势蜿蜒向上，通往山顶那方突出的平台。

　　石台上有座小亭，里面却并无人下棋。

　　“没有人……”白初陵眼神一恍，而后看了看身边的秦福，神色安定下来，“没有人。”

　　秦福正自打量周遭景色，并未察觉他的神色变化，扯着他的衣袖说：“走吧，我们上山看看。”

　　“好。”

　　白初陵点头答应，撑伞为他挡雪，并肩走上山路。

　　刚过山腰，二人便听到不远处有兵戈交响声，伴随着熟悉的一声淡漠话语：“放手。”

　　是伏昼的声音，还隐隐含着怒气。

　　秦福与白初陵对视一眼，连忙跑向声源地。转过一丛湘妃竹，前方空地上，玉无晓竟把伏昼按在树上，左手挡下他的反击，右臂压在他胸前，掌心的刀横在他脖颈处。

　　两人都傻眼了一瞬。

　　玉无晓仿佛也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眼神从恍惚到茫然，又变恍惚，身体不自觉地晃了晃。

　　抓住他瞬息的破绽，伏昼一掌打在他胸口，将他击飞出去，随即原地运气，震碎周身若隐若现的透明枷锁，自己却也踉跄一下。

　　“伏昼先生！”

　　秦福上前扶住他，离得近了，才看清他苍白的面色与唇色，以及眉眼间藏不住的虚弱。

　　那边，白初陵已制住玉无晓，在他眉心灵台下了一咒，唤回他神思清明。

　　看见伏昼的模样，玉无晓脑海中浮现出自己不久前做过的事，霎时脸色惨白，蹙起的眉宇深深刻着痛苦：“先生……”

　　见状，伏昼表情微变：“白先生，拦住他！”

　　话音未落，玉无晓蓦然反手击向自己的胸膛，用上了十分气力，掌风带出了裂金碎石之声。

　　这要是打实了，能把他半边身体化为齑粉。

　　幸好白初陵离得近，动作又快，及时挡开他的手，又以扇柄猛地将他打晕，这才保住他一条小命。

　　秦福惊魂未定之际，就听到伏昼长出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搀着玉无晓，白初陵神色古怪。

　　“说来话长。”伏昼揉了揉额角，“这是他第十二次寻死，却是第一次被救下。”

　　秦福一懵，与白初陵异口同声：“啊？”

　　伏昼喘了口气，把他们分开这半年时间以来经历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当日他与玉无晓抵达越蓬山，解决危害百姓的妖魔之后，在山里同另外两名儒门弟子走散，又被困于山中，陷入一次又一次的循环。

　　循环以十五天为周期，每十五天重置一回。重置后，两人会回到与儒门弟子走散的那天，然后玉无晓会因为各种原因性情大变，先重创伏昼，再清醒，然后悔恨自尽。

　　伏昼想尽办法试图扭转局面，改变结局，却永远都是棋差一招。玉无晓自尽的速度太快，像是墨门的偃人，被操控着自行划开脖颈、捅穿心脏，重伤的伏昼实在追赶不及。

　　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伏昼在当下保住玉无晓的命，但不多时他便会因伤重而亡，使循环再开。

　　如此折腾十二次，饶是他意志再坚，也快扛不住了。

　　想到这里，伏昼由衷地感叹道：“幸好你们出现了，多谢。我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激一个人。”

　　“玉无晓未死，”白初陵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们的循环算是解开了吗？”

　　伏昼看向玉无晓，苍白的唇角扬了扬：“等我劝动他不再自戕，应该便解了。”

　　秦福听着二人你来我往的对话，心里却在琢磨另一件事。

　　十五天一循环，循环了整整十二次……刚好半年。

　　他和白初陵在路上的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