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那些事儿》乐彼之园

96、第四十八回（下）

　　慧蝠瞥了一眼太后，只见她唇翼两侧微微抽动了一下，空洞的双眼看不出任何情绪，蚌儿以为太后没有听真切，又说了一遍，太后皱着眉头，显然有些不高兴，“哀家眼睛瞎了，可是耳朵还不聋，又说一遍干什么，出去告诉传话的人，就说哀家知道了。”

　　蚌儿忙答应着出去回话了。太后回头问慧蝠，“你说哀家要不要去看看她啊？”

　　慧蝠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说道：“太后最近身体刚刚硬朗些，北宫不干净，去了怕是会对太后的身体……”

　　太后道：“你以为哀家会怕她吗，她一个将死之人，可还有什么本事呢，哀家被她压制了大半辈子，她就要走了，哀家应该去看看她，跟她说说心里话，这才痛快！走，你现在就陪哀家走一趟北宫吧，恐怕她正吊着一口气，也想见哀家最后一面呢！”

　　慧蝠陪着太后，坐着肩舆一径来至北宫。进了宫门，就见花草树木修剪得整整齐齐，半分没有衰败的迹象。窦太后重重地杵了一下龙头拐杖，哼道：“还是这个味儿，她到哪里都是这个味儿，就算住了破败的北宫，这股味儿一直没有消减，园里的花花草草必是打理的精精神神的，都透着高贵劲儿是不是？哀家就知道，她一辈子都觉得她娘家出身高贵，再高贵有什么用，她还不是做过魏王豹的小妾，或许正是这份经历让她高贵的出身蒙了污尘，她才要时时刻刻摆出高贵女的姿态吧，真是可笑！”

　　一行说着，一行走进太皇太后的寝宫。诺大的寝宫里垂着层层帘幕，东风暗暗吹进来，帘幕飞舞，一阵阵花香亦随之扑鼻而来。几案上供着插瓶时令鲜花，落寞地立在角落里，遗世而独立，自是一副倔强的风骨。

　　穿过层层帘幕，迎面扑来浓浓的药香味，却掩不去太皇太后多年来独特的体香。还未走近，只听对面的床榻上苍老衰弱的声音传入耳中，“你终究还是来了，哀家知道你会来的。”

　　窦太后走近，站住脚步，微微侧耳问道：“你就这么笃定我会来吗？为什么？”

　　太皇太后使劲抬了一下头，瞅着她道：“当然，这么多年了，你不是一直憋着一口气吗，哀家知道你把哀家赶出宣德殿，也不会出透那口气，你要看着哀家现在的样子，你才觉得痛快，要不然你就不会来了。”

　　窦太后笑道：“你倒是真的了解我啊，你说对了，我来就是为了要真真正正地痛快一次！”

　　太皇太后扯动了一下嘴角，“只可惜你眼睛看不见，要是你能亲眼看看现在的哀家，那才是真的痛快呢！”

　　窦太后触动心事，恨道：“我的眼睛还不是拜你所赐嘛，你嫌我出身低贱，辱没了你的四皇子高贵的身份，你见你儿子宠爱我，就百般看我不顺眼，千方百计塞了慎儿进来，她处处要我的强，你就在后面给她撑腰，总拿出母后的架子来辖制我，你知道我当时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心里的痛苦和委屈能对谁说呢？我只能拼命地忍耐，将委屈和怨怒生生咽进肚子里，我的眼睛就是这么憋瞎的，你知道吗？

　　在先帝面前，你永远扮演者慈善的母亲，你动不动就拿孝道压制先帝，你知道吗你的亲儿子孝文皇帝他走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吗，他心里无奈啊，他心里悔恨啊，他一辈子兢兢业业，如履薄冰，还要一直扮演大孝子的角色，你知道他有多累吗，他一生都没有让自己痛快地活过，他才四十六岁啊，就驾崩了，这一切也是拜你所赐！你还不知道吧，其实他对你这个母亲是既爱又恨，他心里是恨你的，是恨你的！这一切你都知道吗？”

　　太皇太后呼吸急促，用手指着她道：“你胡说，恒儿的一生还是快乐的，他是爱我这个母亲的，怎么会恨哀家呢，都是你这个女人怨怒哀家，才编出这些话儿来骗哀家！”

　　窦太后笑道：“你是将死之人了，我何必骗你，我只是在告诉你真相，让你不要自欺欺人罢了。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你清高了一辈子的高贵身份到头来其实什么都不是，你想让薄姓一直延续着尊贵的荣耀，你那是在痴心妄想，你们薄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薄家再也没有人能撑得起这个姓氏了，薄颜吗，一个无宠无子的皇后还能在那个位置上呆多久呢？相反，你不是一直都觉得我出身卑贱吗，可是我要告诉你，我们窦家的时代来临了，来临了！”

　　太皇太后连连咳嗽，喘道：“这回你高兴了吧，你扬眉吐气了吧，你痛快了吧，也好，你把你这么多年的委屈和怨恨一股脑都发泄在哀家身上，哀家不说什么，哀家今日留着这口气等你来，是有一件事求于你，你能答应哀家吗？”

　　窦太后突然哈哈大笑，“你有事求于我？我没听错吧，你从来对我都是不屑一顾的吗，居然说有事求于我，我很好奇，说吧，你要求我什么事？”

　　太皇太后道：“哀家知道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是个不简单的女人，你心中有韬略，又有手腕，能力不亚于吕后，哀家只求你，这汉家江山姓刘，永远只能姓刘，哀家希望你不要走吕后的老路，不要将你们窦家人都送上断头台，你答应哀家好吗，哀家从来没求过你，死之前只求你这一件事！”

　　窦太后冷笑道：“原来你是怕我会成为第二个吕后，哈哈，你还真瞧得起我，我要是真有吕后的狠心，先帝的后宫就不会那么风平浪静了，你以为只有你念着大汉的国祚吗？你以为只有你忧国忧民吗？难怪你不懂，你出身多高贵啊，你哪里体会底层老百姓生活的艰辛呢？你心心念念的只是刘姓江山，可是你不知刘姓江山是谁给的，是千千万万的老百姓给的，只有对得起老百姓才能真正保住江山，论治国，你还差得远呢！”

　　太皇太后含了一丝笑意，“这么说，你答应哀家的请求了，哀家知道，凭你的能力，一定可以帮助启儿守住大汉的江山，这样高祖皇帝在天之灵也就得到安慰了，哀家就可以放心地去见高祖皇帝了。”

　　窦太后挨近了笑道：“去吧，去见你的高祖皇帝去吧，看看他还能不能想起你这个只有过一夜情的女人，好好地去那边问问你的高祖皇帝吧！”

　　太皇太后睁着眼睛，含着笑道：“哀家现在还不能走，哀家还要再等一个人，哀家相信她一定会来的！”

　　窦太后用一种似乎看得见的眼神瞥了一眼薄氏，给出一个清冷的笑容，似乎是嘲笑，似乎是得意，又似乎是不肯认输，总之，她以这样的笑容别了薄氏，薄氏亦回报给她一个清冷的笑容，那是她一贯高贵的倔强笑容，要优雅，要淡然，要释怀，可是她真的能释怀吗，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窦太后出来寝宫，却迎面遇见王娡走来，王娡上前来请了安，窦太后道：“原来她等的人是你。”

　　王娡惶恐，忙跪下道：“太皇太后宣召臣妾，也不知是什么事。”

　　窦太后道：“进去吧，她在等你呢，你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就去送她走后一程吧！”

　　王娡忙跪下，“臣妾谢过太后！”

　　太皇太后自从被太后逼到北宫，王娡甚少来这里，可她一踏进寝殿，那种熟悉的味道又回来了，是她初入后宫时感知的那种亲切又高贵的味道。

　　眼见着太皇太后身子朝里躺在榻上，满头的白发胡乱地挽着，宽大的寝衣下是她瘦薄的身体，王娡鼻子一酸，含泪扑上去跪倒到床榻前，“老祖宗，丫头看您来了！”

　　太皇太后定了定神，转过身来，早已老泪纵横，“丫头，你来了，来了就好，哀家留着最后一口气就为了等你啊！”

　　王娡泪如泉涌，“老祖宗，您还有什么要吩咐丫头的吗，您还有什么心愿没完成，丫头替您去完成。”

　　太皇太后道：“好丫头，哀家没看错你，你还记得当初哀家为什么将你送到皇帝身边吗？”

　　王娡点点头，“丫头记得，您是想让丫头好好照顾陛下！”

　　太皇太后道：“不仅是要好好照顾他，哀家是要你永远守护在他身边，他狂躁时，给他泼盆冷水，他气馁时，给他安慰和鼓励，他生病时，要像母亲一样照顾他，要尊敬他，爱护他，为他守好后宫，知道吗？”

　　王娡道：“丫头都知道，丫头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太皇太后道：“哀家相信你，但是哀家还要嘱咐你，该去争的就去争，只有你争到了那个位置，你才能真正守护皇帝！”

　　王娡含泪点头，“老祖宗，您累了，丫头服侍您喝口水吧！”

　　太皇太后突然一笑，“好，喝口水哀家也该上路了。”

　　王娡回身端了水来，却见太皇太后已经闭上了眼睛，嘴角始终含着一缕笑容。一叹鼻息，已全无进气，王娡跪下嚎啕哽咽，“老祖宗，您怎么就去了，丫头还没有喂您喝一口水呢！”

　　哭声之中，一阵窸蔌急促的脚步声穿帘而入，紧接着一声哽咽，“奶奶，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