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那些事儿》乐彼之园

16、第八回（下）

　　房太监深知太后脾气，也不敢再说话，只应“诺”而去。

　　太后坐在那里怔怔地出神。博山炉里焚着百合香，袅袅青烟牵动着太后的烦恼不绝如缕。

　　半晌太后说道：“丫头，着人将那陶缸里的冰块换些新鲜的来，这殿里越发的热了。”

　　王娡忙应了去吩咐，转眼便有宫女换过一缸新鲜的冰块，丝丝冒着白气，裹去了殿内些许暑气。

　　王娡忙又取来团扇替太后轻轻地摇着，太后半歪着，一手支颐，闭目不言。

　　只一会儿的功夫，太后便翻过身子朝另一边歪着，嘴里说道：“丫头，那新鲜冰块换过了吗，再大点劲儿扇，怎么还是这么热？”

　　王娡笑着回道：“冰块是刚从地窖里取出来的，太后，您要是还觉得热，进几口银耳莲子粥吧，这粥一直拜在凉水里，甜凉凉的。”

　　太后道：“罢了，哀家只觉得胃里冷冷的，倒不想凉东西吃，只是觉得心里烦，心静自然凉，心不静，就是跳到冷水里也不觉得凉。”

　　王娡笑道：“奴婢斗胆问一句不怕太后着恼的话，太后是因为皇上心烦吗？”

　　太后长叹一口气，方说道：“刚才的事你都瞧见了，你说哀家能不心烦吗？哀家这心口堵着一口气，就是出不来，哀家心里苦啊，心里难受啊！”

　　王娡垂泪道：“太后心里是疼爱皇上的，皇上也是孝敬太后的，奴婢都瞧得真切，如此相爱的母子中间却像隔着一道山，让原本母子情深变成母子疏离，这其中必是有什么误会，但这个疙瘩却解不开，奴婢为太后心痛，奴婢也为皇上心痛，这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奴婢在太后面前失仪，还请太后恕罪！”

　　王娡泪眼盈盈，哭得好不伤心。太后也因此感动，说道：“丫头，难为你了，快别哭了，你倒说说看，哀家和皇上之间有什么疙瘩？”

　　王娡渐渐止了泪，说道：“皇上的事就是朝廷的事，太后的事更是朝廷的是，皇上和太后的母子亲情也是朝廷的事，汉朝历来有家法，后宫之人不能干预朝政，奴婢不敢非议朝廷之事。”

　　太后道：“后宫的规矩你倒学得扎实，哀家恕你无罪，你但说无妨。”

　　王娡道：“奴婢谢过太后。太后既问奴婢，奴婢不敢不说，这段时间来奴婢冷眼旁观，皇上最是孝顺太后不过的，这大热天，没有一天不来太后寝宫请安的，在外面一跪就是一天，皇上的孝心天地可鉴，就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瞧在眼里都感动不已。

　　太后呢，嘴上说不见皇上，得知皇上晕倒，比谁都心焦，但太后如此忍者不见皇上，定是皇上做了什么事触怒了太后，太后想原谅皇上就是解不开这个心结，想必这就是皇上和太后之间的疙瘩，奴婢说的这些不过是奴婢的一些小见识而已，如有不妥之处请太后见谅！”

　　太后听着，像是触动了心事，叹道：“丫头，你说的没错，哀家这心里啊，是有个大疙瘩解不开，这个疙瘩啊越结越大，压得哀家心口疼啊。那你可知道皇上做了什么事让哀家无法原谅吗？”

　　王娡听宫女太监们私下议论过，因为皇上逼死了太后唯一的亲弟弟而触怒了太后，太后因此一直不肯见皇上，但私下议论朝事乃大不敬，王娡遂答道：“奴婢不知。”

　　太后慢慢说道：“唉，这话说来其实也不长，哀家这辈子只有一个亲弟弟叫薄昭，与哀家感情极好，哀家也只有一个亲儿子就是当今皇上，哀家的恒儿，一直以来与哀家相依为命，哀家也知道恒儿是极孝顺哀家的，可偏偏是这两个哀家最亲最近的人之间起了矛盾。

　　哀家的这个弟弟哪都好，就是性子骄纵些，也是哀家对他管束不周，他才大肆敛财，还一怒之下错杀了皇上派去的使者，但哀家想，他纵然有罪，却罪不至死，可皇上呢，居然派大臣穿着丧服到他舅舅家哭丧，生生地将他舅舅逼死了，你说，哀家能不心痛，能不生气吗？

　　这让哀家怎么原谅他，那可是他的亲娘舅，哀家唯一的亲弟弟啊，哀家苦苦求情，皇上还是不肯放过他舅舅，哀家这心里苦啊，皇上怎么就不明白哀家的心呢？”

　　太后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将多日来的痛心、怨恨和委屈一股脑都哭将出来。

　　王娡在一旁也跟着默默垂泪，哭得比太后还伤心。哭了半晌方劝道：“太后，您快别哭了，看哭坏了身子。”

　　一面不住拿话解劝，一面服侍太后重新梳洗了。太后痛快地哭过了一阵子，心情也好了许多。方问道：“丫头，你说哀家要原谅皇上吗？”

　　王娡说道：“太后要不要原谅皇上，奴婢不敢说也说不好。但奴婢进宫前倒听说过轵侯的事，百姓们都说轵侯触犯了国法，当今皇上不徇私情，效仿石蜡‘大义灭亲’，真真是维护了朝廷的权威。民间对皇上一片赞扬声呢，都说皇上亲贤臣远小人，不因私废公，大汉朝国祚在圣上手中必将愈发兴隆昌盛。

　　奴婢想着，皇上心里也一定是极难受的，身为皇上，家事就变成了国事，变成了天下事，天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纵然皇上有心要放过轵侯，天下百姓的舆论也放不过啊，皇上也只能秉公处理此事，如此一来，失了娘舅却也赢得了天下民心，也许这就是做帝王的不易吧。”

　　王娡还欲再说，见太后神情激动，便忙跪下谢罪：“奴婢妄言朝政，请太后恕罪。”

　　太后悲戚道：“你起来吧，哀家说过恕你无罪，何况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王娡方起身说道：“太后不责罚奴婢是太后的恩典，但终是奴婢惹得太后又伤心了。”

　　太后道：“哪里的话，这段日子哀家是日日伤心，身体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王娡复又跪下，含泪道：“太后洪福齐天，这件事想必很快就会过去，太后只要肯看医用药，身体必是康复如初的。奴婢斗胆请太后尽快请医服药！”

　　一面说着，一面盈盈拜伏了下去，泪珠儿止不住流了满脸。

　　太后瞅着她，眼泪也流了下来，说道：“好孩子，起来吧，难为你了，不是哀家不肯用药，实在是哀家心头这口气出不来，纵然有神药也无济于事啊！皇上把哀家的心伤得太深了！”

　　王娡说道：“想必皇上此刻也是万分心痛，追悔莫及，皇上伤了太后的心，何尝又不是伤了自己的心，刚才房公公回禀太后的话奴婢也听得真切，皇上因挂念太后急切，又见不到太后的面，定是吃不好睡不好，想必人也是越发憔悴消瘦的，母子连心，太后这里的光景想必也是皇上那里的光景啊，奴婢要是能为太后承担这份伤痛就好了！”

　　太后听着越发的伤心，只坐在那里下泪，好半天的功夫方止泪说道：“欸！罢了！丫头，扶哀家起来，咱们去瞧瞧皇上。”

　　王娡喜道：“诺！”

　　太后扶了王娡出了正殿，往偏殿走去。一众太监宫女尾随其后。

　　服侍皇上的太监见太后来了，忙不迭要进去禀告，太后忙让人喝住，只扶了王娡的手一步步踱进殿来。

　　王娡赶忙先走过去，轻轻揭开帘幕。皇上心有灵犀似的忽然睁开眼睛，只见太后进来，满心又是惊喜又是惭愧。

　　再也想不到太后会亲自过来，皇帝硬是拖着虚弱的身子挣扎着起身，太后忙拦道：“快别起来了，躺着吧！”

　　一语未完，皇帝早已跪在太后面前，含泪道：“儿臣不孝，这大热天还劳乏太后走动！”

　　太后见他脸色惨白，身形枯槁，哪里还像个威仪赫赫的皇帝？不禁红了眼圈说道：“我的儿，怎么瘦得这副样子了？”

　　皇帝也含泪说道：“儿臣身体无碍，只是挂念太后的身体，得不到太后的原谅，儿臣心里……儿臣心里苦啊！”

　　王娡早已退到一边。太后要皇帝起来说话，皇帝不肯：“儿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乞求太后原谅，儿臣只盼望太后保重身体，按时请医用药加餐进食，若太后不答应儿臣，儿臣哪有脸起来服侍太后！”

　　太后道：“皇儿何苦这样逼迫哀家，你只知道你的心里苦，你可知道哀家的心里有多苦？

　　薄昭是哀家唯一的亲弟弟，是你的亲娘舅啊，你逼死了他，你让哀家怎么缓过这口气啊！

　　哀家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能有几天活头儿，眼看着自己的亲儿子生生逼死了自己的亲弟弟，这份苦你能体会得到吗？”

　　皇帝垂泪哽咽道：“儿臣自幼与太后相依为命，太后从小就教育儿臣要忠厚仁爱，太后的教诲儿臣一日不敢忘记。

　　那时国家初立，父皇日理万机，加之戚夫人和赵王如意独得恩宠，父皇无暇顾及咱们母子，看见太后每日以泪洗面，儿臣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有出息以报母恩。

　　之后得幸到了代国为王，为躲避吕后耳目，儿臣不得不小心翼翼，韬光养晦，这才有了后来周勃陈平诛灭诸吕迎儿臣到长安继承大统。

　　众大臣要儿臣当这个皇帝时，儿臣已经二十三岁了，儿臣和先后也已经有了三个儿子，儿臣那时也是一个父亲啊。可是……”

　　皇帝哽咽难言，过一会颤抖着声音说道：“可是那惨痛的一幕至今都让儿臣痛心不已啊！就因为先后是吕氏女，儿臣要当这个皇帝，就必须处死先后和三个孩子。

　　先后自嫁给儿臣，与儿臣恩爱有加，她贤良淑德，温柔可亲，从不过问政事，还为儿臣生了三个聪明可爱的儿子，试问，先后有什么过错？三个孩子又何其无辜？

　　儿臣下令处死他们的那一刻，儿臣终于醒悟了，儿臣终于透彻了。无情最是帝王家，皇帝的一切都要服务于这个国家，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长治久安，皇帝不得不有所放弃，皇帝不得不委曲求全。

　　母亲啊，儿子是双手沾满了自己妻儿的鲜血才登上这皇帝的宝座的，为什么？您知道为什么儿子宁可手染妻儿血泪也要当这个皇帝吗？

　　因为儿子是高祖皇帝的血脉，儿子不想看到汉室江山像秦朝一样二世而亡，儿子不想看到天下百姓再回到秦末战乱的痛苦之中，儿子必须挺起这大汉的江山，即使双手要沾满自己妻儿的鲜血儿子也要挺起这大汉的江山啊！

　　母亲说儿子不能体会您的痛苦之情，儿子怎么体会不到啊？儿子曾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和三个亲生儿子啊，这样的痛苦又有谁能体会呢？

　　儿子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儿子，即使他们唾骂儿子，只要有益于汉家天下，就让他们唾骂好了。

　　但是儿子无法不在乎母亲的心情，您因为我杀了薄昭舅舅不肯就医进食，这真真是压垮儿子最后的一根稻草啊！

　　儿子何尝不想放过舅舅，只是他骄奢淫佚，暴殄天物，实在到了国法难容的地步，天子犯法与民同罪，儿子要守住祖宗创下的天下，就不得不杀他，儿子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母亲！”

　　听着皇帝一字一句发自肺腑的痛诉，往日先后和三个皇孙死亡的一幕也如千斤重锤一般敲在她心头，为了大汉的江山，为了这个皇位，她的皇儿的确付出得太多了，那是血肉淋漓的代价啊。

　　好半天，太后愣在那里，渐渐泪眼婆娑，长久以来，她都以为她的儿子是最坚强的，坚强到可以承受一切。她不曾真正的想过作为一代帝王，他承受了多少世人承受不了的痛苦。就因为他是皇帝，他想的，他做的，永远不同于普通人。直到今天，她的儿子才彻底将心底压抑的委屈全部倾诉了出来，她的心像被撕裂一般，像被撕裂了一般。

　　她哆嗦着手抚摸皇帝的脸庞，颤巍巍说道：“皇儿受委屈了，娘知道你心里苦啊，当皇帝不容易，当个好皇帝更不容易。娘不是吕后，也不是那糊涂不明事理的妇人，娘不怪你了，不怪你了。你要好好的，娘这把老骨头没什么大碍，就算死了这辈子也值了，倒是你啊，你看看你都瘦得脱相了，你可不能……”

　　说着再也说不下去，母子唯有抱头痛哭而已。王娡在一旁早已哭得泪人一般，众太监宫女也都戚戚垂泪。

　　正哭做一团，那边忽有太监跑来要见太后，房公公忙拦下说：“你作死啊！没见里面正哭着吗，太后好不容易见皇上了，你这个当口撞进去，你有几个脑袋够坎的，凭你有多大的事，等过了这段时候再回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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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人码字好寂寞啊，评论和收藏多起来哈！历史上的汉文帝刘恒是非常有作为的皇帝，《史记》中的刘恒就是收敛的，自我反省和约束的，即使冲大臣发脾气都不是飙脏话的那种，顶多甩甩袖子走人了，总之，他的性格中有很多克制的成分，“园”尽量在还原一个真实的刘恒，当然，这只是“园”粗浅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