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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雪中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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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墨猛地睁大眼,不可置信的盯着面前的女子。
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他的名字。
第一次,从娘以外的女子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他拼命使力抓上昔云的胳膊,向上探了探身子,昔云觉察到自己方才的失言,脸上一红,低下头任由他拉着,不发一言。
风墨勉强动了动嘴唇,低声道:“你...方才,说什么?”
昔云垂下眼:“是我一时心急。”
风墨怔了怔,别过脸微微扯了扯嘴角,她终于不再自称属下,她终于还是唤出了自己的名字。六年来她的感情,他心知肚明,所以,才更要冷然。
他放缓了手上的力道,昔云却更加紧张起来,她望了望那棵树的残骸,轻声道:“教主的伤,还没好么?”
看着她茫然的神情,风墨只有苦笑。他的伤,怎会是走火入魔那般简单。以他风大教主的身份,从不染指邪门歪道的武功,又何来走火入魔?就算真的走火入魔,凭借西风一任秋的功力,小小的内力反噬,如何奈何得了他?
他被一种至阴至寒的武功所伤,方才又不顾风险使出至阳至刚的西风一任秋的内力劈散那棵树,本就没好的伤,只会更重。
他苦笑着摇摇头,昔云急道:“既是没好,为何强运内力去劈那树!”
看着眼前女子焦急的神色,秀眉紧皱,双目含嗔,风墨唇边的苦笑又加深了些许,轻声道:“若不如此,那慕容槿怎会善罢甘休。”
昔云却猛地瞪大了眼睛,直直的看着他,问道:“慕容槿?你说他是慕容槿?”
风墨点头。昔云却仍是怔愣的问道:“是,是那个曲阳赵家门下的大弟子,铁臂慕容槿?”
风墨有些无奈:“江湖上还有几个慕容槿,自然是他。”
昔云一下怔住,心下却是恍然。怪不得自己一掌拍去,只觉触手生硬,震得双臂酥麻。铁臂慕容槿,与人交手时从不用兵刃,那一双铁臂的厉害,她今日才领教到了。只是曲阳的赵家,身居四大家族,又为何会来找她的麻烦?
正想着,忽听风墨一阵重咳,她慌忙低头看去,果见那唇边又渗出丝丝血迹来。忙又拿起帕子轻轻拭去。
正擦着,忽见一片晶莹的雪花飘落,停在风墨浓黑的睫毛上,渐渐化开。
昔云一怔,抬头看去,天不知什么时候便已经阴下来,骤然飘下大片的雪花。
正愣神之际,下巴却被人轻轻捏住,顺着力道转回头,望进风墨漆黑的眸子,那眸子有些失神,藏着她所说不清的情绪,恍若一池深不见底的潭水。
昔云愣了愣,刚想甩开下巴上的手,风墨却忽然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直直的凑上来。她还未及惊讶,双唇便被覆上来的两瓣温热堵住,再发不出声音。
昔云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风墨,惊到毫无反应,只是呆呆地任由那两瓣温热在自己的唇间肆虐。
风墨的眼中是从未有过的专注,和一抹复杂的情绪,飘忽着,游移着,让人摸不清,想不通,猜不透。只是一味的索取着,允吸着。那眼中似是浮起一层朦胧的雾气,氤氲着闪烁的悸动。
天上的雪仍在下着,落在两人的身上,转眼就是薄薄的一层,然后化开来,变成一片洇湿。昔云只觉凉气侵入体内,噬骨的寒冷,双唇却是滚烫,连着脸颊也红起来,热流袭向全身,仿佛要将那冷意驱除殆尽。
昔云的双眼蓦地湿润,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这样的时刻她一直不敢奢求,甚至连做梦也未曾梦到过,今天却发生的这样真实。她的感情埋了六年,此刻却未感觉到高兴。风墨的心,她不想猜,也不敢猜,懂了,就必生烦恼。
也许一直,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风墨或许从未认过真。否则六年来尽心尽力的侍奉,纵然是心如磐石之人也早该动容,风墨却一直都冷若冰霜。昔云不知道他是否对曾经的云沁盈有过感情。也许还抱有一点点幻想,因为灭情崖之上他的举动,因为那满篇的沁盈二字。
可就算是又如何?一身的仇恨,满心的执念,这份感情,她怎能淡然的接受?江湖上皆知云沁盈已死,这身世,又怎能毫无顾忌的吐露?她只想复了这仇灭了这恨,然后长留教中,默默陪他一生,够了。
风墨突然猛地松开她,转过头去,尽管极力的隐忍,咳嗽声还是不断的响起来,雪地上很快又留下一串鲜红。昔云一惊,慌忙又拿帕子去擦,帕子伸出去时,才发现已经被鲜血染透了。昔云无奈,只好拿袖子拭去他唇边的血迹。
风墨喘了两口气,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她染血的袖口,然后朝她脸上看去,昔云一怔,两颊迅速蹿起一抹潮红,垂下头去。
风墨的唇边挂起一丝苦笑,声音都带着几分苦涩:“你很像她。”
昔云转过脸,看到风墨垂下视线,浓黑的睫毛微微轻颤,双唇张开,便吐出一片白雾,低沉的话语随着那白雾飘出来,绕到她耳边:
“所以我有些失神,对不起...”
昔云猛地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又飞快的垂下眼去,心里在苦笑。
徐林在雪地里焦急的转来转去,不住的搓手哈气抬头看天,眉头锁的深深的。在抬头看到了树林里缓缓走来的两人后,脸上喜色顿显,快步走过去扶住摇摇晃晃的风墨,顺带看了旁边的昔云一眼,见她面色苍白不敢再多问,扶着风墨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昔云靠在马车车壁上,木然的盯着一个地方不发一言。
紫貂在她身旁坐下,却突然“啊”的一声叫起来。
昔云转过头看着她,她拉过昔云的胳膊,指着袖口上面大片的血迹一脸惊诧:“姐姐,这...”
“没事。”昔云抽回手,低头看着那一大片血迹,忽然感觉到那片血迹慢慢自眼前放大,变成铺天盖地的红,将她掩埋。
记忆被撕扯回那一日。
“笑言。”
女孩与男孩背靠背坐在雪地上,女孩开口轻唤,男孩微微转了头:“嗯?”
“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穿白衣的样子最好看。”
“是么?”
“嗯。”
“那好。”男孩的眼睛眯起来,看向天边微弱的阳光:“你说的,以后,我就只穿白衣,穿给你看。”
女孩不说话了,她闭上眼,夕阳打在她的侧脸上,泛着柔和的光。他们的身侧是一片盛开的梅花林,红花凝着白雪,血一般的妖艳。
“天不早了。”男孩转过身扶起女孩,自己也站起来,轻声道:“我们该回去了,在外面太久你爹娘要着急的。”
女孩点点头,跟着男孩往回走,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在家门口,女孩看到了这一生所见过的最为恐怖的一幕。每每午夜梦回,她都会哭着被惊醒。可是这一切都不只是梦,它们曾经真真的发生过,还被她亲眼所见。从此便噩梦缠身,挥之不去。
血,到处是血,满目的殷红刺得她阵阵颤抖。
院子里一片狼藉,满是厮杀中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打成一片,院子里的青砖被血染红,撞得她的瞳孔猛地缩紧。
打斗声,人的惨叫声,兵器相撞声,刀剑刺破皮肉发出的声音,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刺激着她的耳膜,寒笑言拉着她躲在了一个隐蔽的角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一阵昏天黑地过后,剩下的竟只有爹爹,和两个不认识的人,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因为蒙了黑色的面纱。
爹爹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表情狰狞恐怖,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绝不会相信一向温和的唤自己:“盈儿”的爹爹会是眼前这个满脸血污的男子。
她想冲进院子,至少能帮爹爹一把,对方是两个人,爹爹应付不了怎么办?那样他会死的,武林中的事,不成功,便成仁。
刚迈出一只脚,身子就被身后的笑言死死拽住。他还伸过一只手来,用最快的速度捂上了她的嘴。在她耳边轻声道:“别动。”
怕对方发现他们,她听话的停止了挣扎,现在还有笑言在,若对方真的是高手,她帮不上忙反会添乱,况且,不能连累笑言。
等待似乎特别漫长,过了许久,其中一名黑衣男子似乎忍不住了,竟冷哼一声转身欲走。爹爹的双手已经攥成了拳头,双目血红,咬咬牙,突然纵身跃起扑向那人,那人身子一闪,爹爹本要扑空,却又在半空中身子一转,举掌,以最快的速度再拍下去,原来刚才那一扑是虚招,在空中轻轻一带便可转身再攻,她心里暗叫这招妙极,那黑衣男子此番必死无疑。
然后发生了她最不想承认的一幕。
另一个黑衣男子绕道爹爹身后,手腕猛翻,带起一阵劲风。
爹爹猛地转身,却已经不及,那一掌带着十足的劲力,结结实实的拍在了他的胸前。
爹爹的身子晃了晃,很快又站稳,脸上气色如常,竟看不出受到了强攻。
她暗暗窃喜,想必定是那人的功力未到火候,伤不到爹爹。再想想云家怎么也是武林四大家族之一,爹爹作为云家的族长,岂是他轻易一掌就可以伤到的。
爹爹的衣服无风自起,被内劲鼓得猎猎作响。
然后他又一次扑出,飞起一掌重重击在一名黑衣人的背上,掌风狠厉,势如破竹,那黑衣人闷哼一声,颓然倒地,七窍流血已死。
另一名刚才拍过爹爹一掌的黑衣人退后几步,冷冷的看了爹爹一眼,眼神里似乎滑过了一丝冷笑和得意,然后几个飞身,消失在院墙外。
她正奇怪爹爹怎么不去追,如何竟能让那人轻易逃脱。耳边,却听到笑言一声咬牙切齿的低语:“可恶。”
慌得转头去看,爹爹已经吐出一大口鲜血,伏在地上剧烈的抖动着身子,她大惊,急忙抢过去将他从地上扶起,他极为欣慰的看了自己一眼,然后艰难的叹道:“盈儿,还好...你没事...”
“爹...您怎么了...”她已泣不成声。脸上湿湿的一片泪水。
“天...天极神功...竟是...竟是真的...”爹爹已经气若游丝,留下这句话,又最后费劲的抬起手,似是想抚上她的脸颊,但那手只是掠过了她的发丝,最终无力的颓然垂下。
她只是惊惧的眼睁睁看着爹爹的瞳孔蓦然睁大,唇边汩汩溢出鲜血,然后,头猛地向右边歪去,就再没了反应。
颤抖的小手轻轻抚上那大睁的双眼,爹爹走得好匆忙,匆忙到竟来不及合上眼么?
她固执的欺骗自己,说服自己相信爹爹只是舍不得他的女儿,只是想最后记住自己的摸样。血淋淋的真相摆在眼前,她怎能愿意相信武林四大家族之一的云家的族长,她曾经武功盖世的慈父,最后竟然死不瞑目...
她想哭,无奈眼中已经没有了泪水。
后来在后堂找到了娘和师父的尸体,她也只是抿着唇怔怔的看着,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将爹娘二人合葬在不远处的桃树之下,十六岁的她在坟前发誓,一定要查出真凶,为他们报仇,为云家洗去这份灭门的耻辱。
爹,娘,您们累了,休息吧。
那之后,她便被寒笑言接到了寒家。一个月的时间,她变得极其沉默,任寒笑言百般哄慰,都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一月过后,她开始拼命练习各种武功。名门正派也好,邪门歪道也罢,她只想让自己变得强一些,再强一些。云家上上下下百余口的性命死的不明不白,这份仇,她记下了,记得深深的,终有一日,她要让凶手百倍偿还。
一年之后,灭情崖上,她见到了风墨。自此投身清辉教中。
到现在,七年,就这样过去了。
分开的这五年里,寒笑言一直在找她,一年前她刚任教主护法时参加那次武林盟会与邢陌天比剑,那之后不久,寒笑言便找到了她,说要让她和自己回去。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认出自己的,她只知道自己拒绝了他,他问自己为何对风墨死心塌地,她给出的回答他一直不相信,然后,纠缠直到现在。
为何要如此执着,明明已经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