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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送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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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的钢琴教学进行得很顺利。哪怕谷阿姨不来,他也会主动温习学过的语句和曲目,并和周璟分享弹钢琴的体悟。
有时他还会打乱演奏顺序,衔接不同乐章演奏音符。钢琴似乎已经成为他日常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陪弟弟上钢琴课的过程中,周璟和谷阿姨也亲近了不少。在谷阿姨的讲述中,周璟得知她并不是天生就无法说话,是在孕期目睹丈夫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盛怒中早产,才失去了声音。医生说这是心因性的失语,也许是她受到刺激,便从心底丧失了说话的意愿。
“这就是您将书屋取名为‘回到过去’的原因吗?”周璟问。
“如果时光机真的存在,我多想回到过去告诉自己‘那个男人不值得你付出,更不值你为他生下孩子。’”
“这么说来,您后悔生孩子了吗?”
“我后悔成为母亲,但我很爱我的孩子。这话听起来是不是很矛盾?”
周璟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的确不太理解谷阿姨的意思。
“我后悔成为母亲,是因为从没有人告诉我生育是一件那么痛苦的事,更没有人告诉我养育一个孩子那样艰难。
我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着我前进,告诉我何为一个女人该做的事——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他们将我从一个家庭赶入另一个家庭,说女人应该有孩子,没有孩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
他们给我戴高帽,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他们要我成为全能的英雄,神圣的代表,好让孩子和母亲紧紧相连,让男人在公众的视线里全身而退。
他们逼迫我将不满和埋怨生生咽下,不能说不,不能拒绝生育这份“天职”。
是他们强调母亲要奉献一切,父亲只要做些什么就算“帮忙”了。
于是孩子哭闹的时候所有人都会问“妈妈在哪?”没人会意识到爸爸的缺位。可孩子不该是两个人的吗?为什么养育的责任要推给母亲一人?
我后悔在不了解这些的情况下盲目成为了母亲。可孩子已经生出来了,爱他是我的责任,因此我不能不爱他。”
谷阿姨停顿了一会儿,抹去眼泪,又接着讲述她的故事。
“我的人生并没有像他们说的,因为结婚生育变得完整。相反,我变得更孤独了。
因为属于我自己的人生突然中断了,它变成了‘我和孩子’的人生。我必须抑制我作为独立个体的需求,优先满足孩子的需求。
如果人的本能是爱自己的话,我似乎被剥夺了作为人的本能,只因为我是他们口中的母亲。
孩子父亲离开之后,我被迫放弃学业,外出工作。可没人愿意雇佣一个带着孩子上班的母亲,也没人愿意照看一个不足周岁的孩子。尽管我已经节省到一天只吃一餐,还是连房子都要租不起了……”
谷阿姨快速地比划手语,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控诉。
她越说越激动,手势越来越激烈,最后周璟都要看不清了。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开口说话,更没人愿意“聆听”她的故事,比起让人听懂,她更愿意痛痛快快地发泄一次。
周璟明白这种感觉,这种不得不带上另一个人,将两个人的生活变为一个人的感觉。它完全打乱了当事人的人生计划,将“甜蜜的负担”变成了不得不履行的“痛苦的职责”。
周璟静静听谷阿姨痛斥“他们”,痛斥那些对待父亲和母亲的双重标准。这些事例周璟或多或少都在自己家里经历过了。
“以一个孩子的视角,你会觉得我莽撞地将孩子生出来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吗?”
“的确很残忍。”周璟说,“其实孩子是能感受到的,感受到剑拔弩张的家庭氛围,感受到母亲的不情愿和心不在焉。更别提有些母亲会说什么‘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直接将现实的不满归咎到孩子身上。
孩子比你们想象中敏感,那些令人心碎的细节他们未必不记得。比如我就记得无论怎么呼喊都唤不回头的母亲的背影,以及无法碰触的母亲的掌心。
从小我就隐隐约约感觉到母亲没有那么在乎我,只是我花了很久才接受这个事实。”
“也许她并不是不爱你,只是这份爱需要付出太多,多到竭尽她的能力。”
“可能吧。”周璟用笑容掩饰尴尬,“今天的谈话还是很有收获的。至少您让我了解到‘母亲’这个称呼的束缚和背后的艰辛。我想我们的确该多问问‘爸爸去哪儿’了,让母亲解放解放。我可太知道有一个不管不顾的父亲和事事操劳的母亲是什么感觉了。对了,您说您有孩子,我怎么从来没见到过?”
“我担心孩子在没有语言的环境中长大会变得孤僻,所以把他留在老家,过继给亲戚了。”
“可您的突然离去可能会让孩子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您是真的打算永远不再见他了吗?”
谷阿姨陷入了沉默,久久没有回答。
“如果您后悔了,现在挽回还来得及。”周璟说。
她明白母爱是任何感情都无法代替的存在,无论母亲是否后悔成为母亲。
“醒了吗?”许屹的消息在手机屏幕亮起。他仿佛对周璟的作息了熟于心,早中晚三条信息比她一日三餐还要准。
“刚醒。”周璟凭直觉打了两个字,翻了个身,想要重新入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昨晚,为了节约话费,他们在通讯软件上聊到很晚。
不知是不是高考后的放纵,总觉得不熬夜都对不起好不容易得来的闲暇。他们一人一句“晚安”,谁都不肯率先结尾。于是“晚安”过后又是一通闲聊,生生把时针熬过三点。
回忆起昨夜聊天的内容,周璟的脸颊还有些发烫。
他们对未来无所顾忌地高谈阔论,谈两个人的小屋,家具,装潢,甚至连桌面摆件的样式都想好了。
周璟说自己喜欢植物,想要一个朝南的大阳台,放三层花架,种满自己喜欢的绿植。
许屹说要养一猫一狗,配上席地而坐的矮脚茶几和通透的落地窗,一眼望去将窗外的景色尽收眼底。
他们明明是准大学生,连未来是什么模样都未曾触及,谈起房子实属咸吃萝卜淡操心。但周璟心底还是觉得很甜蜜,因为许屹将她放入生活的蓝图里,规划的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未来。
周璟不得不承认,许屹的嗓音很令人动心。
他的语调低沉,语气坚定,每说一句“爱”,就像锤子在周璟心上敲下一根钢钉,把她箍得死死的。
哪怕只是对着屏幕阅读消息,周璟都会主动代入许屹的声音,就像他在自己耳边诉说爱意一般。
许屹的文字比他的话还要肉麻不少,他时不时会给周璟发来自己写的情诗,请周璟过目。想来那些文绉绉的话直接说出口有些羞耻,许屹只好用手打的文字传递,这反而让周璟更能沉浸其中,方便她反复阅读,进入诗中的情景。
“有一种爱叫做一见钟情,突如其来,清醒而笃定;另有一种迟缓的爱,或许更美:暗暗的渴慕,淡淡的纠葛,若即若离,朦胧不明。”
“这是你写的句子吗?还真有些浪漫呢。”
“多谢夸奖,你的男朋友会继续努力的。”信息的结尾是一个脸红微笑的表情,接着下一条信息跳了出来。
“不过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你男朋友去新章上学的日子?”
周璟一拍脑袋,赶忙翻身下床,瞧她这记性,还真是忘了。
火车站台,人群来来往往,不是赶着上车就是往回走,只有周璟和许屹像两根柱子似的杵在那。
平日里习惯了在手机上交流,突然见了面,还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要跟你分开了,也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能给我个拥抱吗?”许屹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太合适吧?”周璟左顾右盼,还是觉得不妥当。
许屹主动向前一步,周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她不习惯过于亲密的动作,尤其是肢体接触。想来她的身体不像耳朵一般柔软,还没接受实体意义上的“抱抱”和“亲亲”。
“没关系,以后属于我们的时间还多着呢,慢慢来就好。”许屹张开的手收了回来,放在身侧。
周璟有些不是滋味。
她承认,她在身体上是个成年人,可面对感情,她像个婴儿一般无助。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朋友以外的异性相处,尤其是面对别人的示爱以及进一步亲密接触的时候,她会紧张得手足无措。这一点并不会因为她长到十八岁而改变,换句话说,她并不会因为成年而突然变得成熟。
周璟觉得有些丧气。如果成年并不等于会爱,如果爱也是要学习的,为什么所有人都对这个字讳莫如深,又是为什么不能让他们早一点学着去爱呢?
看来爱情没有早晚之分,只有会和不会之分,“早恋”这个词本就有失偏颇。
大人们究竟是以谁的角度判断孰早孰晚,又是否领悟了爱的真谛有资格进行评判呢?周璟深刻体会到某些规训的不合逻辑。
可拥抱始终是男女朋友该做的举动不是吗?如果她渴望得到爱,就得试着付出和接受爱。
“等等。”周璟唤回转身的许屹,僵硬地张开双手。
许屹没有让她等,一个箭步将周璟搂进了怀里。
“我知道你也是爱我的。”许屹轻声说。
周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爱”这个字无论听多少次,都像雨天的电闪雷鸣般令人震撼。
可周璟仍觉得别扭。那被圈在两臂之间无法动弹的,仿佛不是周璟本人,而是她扮演的一个角色,叫“女朋友”。
她的所作所为并非周璟所愿,而是“女朋友”应为的举动。
她真的是她吗?还是她应该是她?
“车快开了,早点上车吧。”周璟催促道。她的四肢逐渐发麻,蜷缩的手指不听使唤,她太想结束这一刻了。
“只要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的。”
“别,”周璟下意识拒绝了,随后找补道:“来来回回车票很贵的。”
“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没关系,我心里有数,不差这点钱。”许屹似乎松了口气。
“快上车吧。”周璟再次提醒道。
她心里希望两人只是线上聊天就好了,她可不想面对现实相处的尴尬。
回到家里,周璟也开始打包行李。
虽然大学离家不远,周璟还是选择了住宿。一方面她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家,不愿每日和母亲相见却说不了几句好话。另一方面弟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需要有自己独立的空间。家里仅有的两间房显然过于局促,不能让三个人和谐共处。
周璟和周灏是亲人,也是某种程度上资源的竞争对手。一个家的地方就这么多,再好的姐弟感情,面对现实,还是得有人做出让步。
就让她来做那个妥协的人吧,周璟想。反正她一直在妥协。
“我送你去学校吧。”站在门前,母亲说。
“不用,我自己坐公车去就好了。”面对久违的母女对话,周璟有些不自在。她低着头把行李拽出门外,带着埋怨,带着愧疚,没有和母亲进行眼神接触。
“周末记得早点回来。”
“知道了。”
乏味的对话,连门都关得没有感情。
“宝贝,到学校了吗?天气转凉了,记得多带些衣服。”许屹的消息闪烁。他不再称呼她为“小璟”,取而代之的是更为亲昵的“宝贝”。
一边是冷若冰霜,一边是嘘寒问暖,傻子都懂得该选哪边。
看着紧闭的家门,周璟隐隐感觉到,是这冰窟一样的家庭,在把自己往外推。
她也许并不那么情愿,却是默许了自己的沦陷。因为被一个人爱的感觉,真的不赖。
周璟知道这想法很幼稚,就像拿了糖的小孩跟陌生人走一样幼稚。可她已经成年了,许屹也不是陌生人,她该投入一段感情的,她可以投入一段感情的。
不知为什么,周璟不断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在她心里有被爱的喜悦,但更多的是对未知关系的害怕。她不知道所谓恋爱是怎样的相处模式,跟朋友交往有什么不同。
她像一只在黑暗迷宫寻找出路的羔羊,沿着墙壁上凹凸的痕迹,摸索着前行。
“你将得到在那个家里得不到的爱”,明晃晃的诱惑吊在她眼前。
爱一个人应该如何如何,耳边充斥着这样的声音,周璟提着行李一步一步踩下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