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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谈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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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主编打开门,奔向厨房,拿起铲子快速在锅里翻炒。
周璟从鞋柜拿出常穿的绿色拖鞋,在沙发上落座。
一切自然得像她本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从十二岁起周璟便一直作为姐姐的角色存在。她曾幻想过,如果自己有一个姐姐,会是什么模样。
周璟想了很久,想不出来。
既定的过去像层层水泥,轻易将想象封锁。她只能比照自己和弟弟的相处模式,想那位不存在的姐姐大概会和自己疼爱弟弟一样疼爱妹妹,但有时难免嫉妒父母对妹妹过分宠爱。
一碗水就是很难端平。周璟不知道弟弟会不会有同样的感受,但作为“妹妹”,她对主编只有崇拜、羡慕,谈不上嫉妒。
她十分清楚坠入河中的凤凰要费多大的劲才能抖落泥浆,迎来涅槃。那些轻飘飘的雨滴砸向羽翼,就能演变成千斤重的阻力,轻易将你拖回水中。
堕落太容易,迎风展翅却太难。风言风语像密布的网,只等捕捉你的脆弱。
周璟明白主编的苦。
主编就是周璟想象中的姐姐。在职场上聪明、干练、做事井井有条,从不慌乱。在生活里亲切、贴心、富有包容力,给人以无微不至的关怀。
主编拥有成年女性所有美好的品质。那种历经岁月酿成的,成熟而通透的女性魅力是少女时期及现在的周璟无法具备的。
因为遇见主编,周璟对未来的恐惧都抵消不少。她心里暗暗期盼,十几年后的自己也能活成这副优雅从容的模样。
主编是她的人生楷模,是引领她朝梦想前进的启明星。如果这不是偶像,周璟不知道什么才配得上偶像的定义。
对弟弟而言,周璟也是这样闪闪发光的形象吗?
不,不是这样的。她是个不称职的姐姐。
上一年她忙得几乎忘记了灏灏的生日,还是许屹提醒她才想起要定个草莓蛋糕给弟弟。
草莓蛋糕?为什么是草莓蛋糕?
周璟这才意识到需要草莓蛋糕的是童年的那个她。她把弟弟当成了童年的自己,想要满足他所有的需求,就像弥补童年自己的缺失一样。
弟弟未必需要草莓蛋糕,他需要的是她的陪伴。
周璟做不到。
周璟走到主编身旁,想看看她在炒什么菜,能不能帮上忙。
周璟是不会煮饭的。长期忙碌的工作及合租生活让她早早掌握了方便面的各种吃法,这并不妨碍她愿意为主编打下手。
“你的事我都听以前的同事说了。其实我还挺高兴你能当众爆发的,至少说明你不再是那个事事藏在心里,任人拿捏的周璟了。”主编晃了晃洗菜盆,递给周璟,示意她择菜,“从新刊出来的那天起,我就在想‘对文字有追求的你究竟会忍到什么地步呢?’,果然,你也受不了那些矫揉造作的文章,想要离开了吧。”
主编的话让周璟松了口气,“还好有您站在我这边,不然我真觉得不知道在坚持什么的自己像小丑一样滑稽。”
“我当然是站在你这边的,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虽然你看着是个好说话的,其实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体系。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世界的门关得严严实实,你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有时连你自己都意识不到你的偏执,也正因如此,你极大程度保留了本心。这对文艺创作者来说是个优势,不过放在亲密关系里,便成为困住自己的围墙。”
“还真被您一语言中了。”周璟苦笑道,“虽然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段关系会有结束的一天,真的印证时还是令人加倍苦涩。”
“终于下定决心分手了?我还以为你非要等到婚礼那一天才恍然大悟要反悔呢。”
“您瞧,您又打趣我了。”
“我老早就暗示你的亲密关系出了问题,又不好明说。万一你俩和好了,不就显得我像挑拨离间的大嘴巴吗?”
“我才不会这样曲解您的好意。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否则以您的性格才不会卷入别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纷争里。”
“你是个共情力强又有包容心的孩子。即便心里有主见,也不爱和人争抢。这就导致了一旦跟别人发生冲突,你肯定最先选择逃避。表面上应承,实际上还是坚持自己那套,轴得很。”
“您分析得没错,我确实有这毛病。”周璟将择去的枝叶放进垃圾筐里,“其实我能理解公司的做法。人家运转杂志社,目的是实现经济效益,自然要充分考虑市场,不能光做赔钱的买卖。从某种角度说,市场的取向确实反映了读者的取向。他们爱看某种类型的文章,也有时代背景的成因。”
周璟打开水龙头,看水哗啦啦流下,溅在菜叶上。“现在的生活节奏快,压力大,读者闲暇时更希望获得轻松愉悦的阅读体验。那些设定陈旧,情节乏味,推进缓慢的小说自然不符合他们的口味。”
“你能想明白自然最好。运营者有运营者的考量,作者有作者的坚持,其实都没错,只是大家立场不同,坚持的理念不同,选择的路也就不同。”
“其实我早就想辞职了,只不过当时情绪上来,就闹得有些让人下不来台。” 周璟习惯性地先反省自己,越想越觉得大部分责任在自己身上,开始坐立不安。
“也不能这么说。你脾气那么好,如果不是真把你逼急了,能当众发火吗?是该给别人点颜色看看,不说话还以为咱是病猫呢。”主编为周璟抱不平。
被主编这样偏袒,周璟心里一下好受多了。
她其实挺需要被这样安慰的,不然就会陷入无止境的自我追责,一步步走进死胡同里,撞到南墙上。
“刚刚我们聊的是感情的事,怎么又被你扯到工作上了?”
“我以为今天是来跟您讨论工作的呢。”周璟说。
“那有什么好谈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大不了换家公司重新出发,我可从没怀疑过你的能力。不过你的作品我都看了,感觉和你以前的写作风格完全不同。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发生改变,但这种变化值得警惕。”
周璟的脸登时红了。劣质作品被主编看到的感觉就像脓疮被剜出来晾在太阳底下,无比羞耻。
“那不是我的本意……”周璟不知该怎么为自己辩解,因为那确实是她一字一句敲打成章的作品。
“恕我直言,如果你的写作灵感得益于消极低沉的心理状态或是不健康的生活习惯,最好早日脱离。或许这对写出一部好作品有帮助,但对你个人的心理健康则百害而无一益。”
“谢谢您的忠告,我会检讨自己的。”
“对了,我问你,你那位前男友长的什么模样?”
“为什么这么问?”
“你先回答再问为什么。”
“他戴一副细框眼镜,眼角微微向下垂,动情的时候总是泪光闪闪的样子,惹人怜悯。他的下唇有些厚,笑起来嘴角有两道括弧,吵架的时候习惯脑袋微倾。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铿锵有力,不容置疑,永远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周璟左手揉搓右手,边说边回想,唯恐对许屹描绘得不够仔细。
“那为什么你小说里的男主人公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羞涩、内敛、不善言辞,笑起来眼尾上扬,跟你男朋友没有半分相似?”
周璟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局促地回答:“怎么会呢?”
“也许你自己都没注意到,这是你潜意识里男主角的形象。你说过,一个人的情感会透过文字表露出来。语言或许可以造假,但文字是不会骗人的。你真的不认识跟你笔下男主角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我……我不知道。”周璟眼前飞快闪过一张面庞。她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不要细想。
“在为自己和一个人交往的同时想着另一个人羞愧吗?”主编问。
“是我的错。没分清现实和想象,是我的错。”
“还没等人责问你,你就给自己套上了枷锁。”主编扶住周璟的肩膀,“听着,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单薄的书面角色,不需要将自己铐在聚光灯下进行道德审判。”
“对不起……对不起……”周璟不知在向谁道歉,但她确实深深地感到愧疚。对许屹,对池岷,对弟弟,对主编,对读者,对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她有那么多对不起的人?
“放松,放松一点……”主编轻轻抱住周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人这一辈子可以喜欢上很多人,只是喜欢的程度有深有浅,更会被责任和道德感束缚,分不清是真爱或是履行承诺。既然意识到什么合适什么不合适,重新启程就好。人生还长,来得及收帆转舵。”
“您是不是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周璟问。
“日子就定在下周,行李我都打包好了。
“这么快吗……那乐乐呢,乐乐怎么办?”
“当然是跟我离开了,转到新学校去。”
“请替我转告他,一定和那女孩好好道别。”周璟的目光转向窗外的树梢,“如果就这样不辞而别,她会难过很久的。”
一瞬间,她仿佛回到那棵梨花树下。
男孩高高扬起头看树梢的画眉,而她在看他的侧脸。
可惜不是你。
漫天的梨花迷了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