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清筵

96、番外一 访客

　　手中的地图涂涂画画，修改了好几回。周围的村民似乎都不知道她问的那是个什么地方，还是沿途的地方志上略有些记载。

　　玉女峰。每当她提到这个名字，村民们都一脸摸不着头脑：你问的是哪一个？

　　哪一个？她在心里感叹这招可真是聪明。大隐隐于市，说的大约就是这样。就是因为叫玉女峰的地方太多了，如今的赤霞派才得以生机勃勃地发展起来。

　　至于她为什么突然想到找这个地方……大约是在殷城住得久了，想四处看看；碰巧这座山的名字她曾听她那个从未同床共枕过的丈夫提起过，这便成了她出城之后落脚的第一站。

　　身后的都城里想必正在举办肃穆而隆重的国丧；但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那只棺椁是空的。

　　想到这里，她连步伐都变得轻快起来。这三四年里她无数次地设想过如果她那个擅弄权术的丈夫不守约定怎么办，她该从哪扇小门、哪条小径突出重围；不过好在最后到底免了这麻烦。

　　到了山脚下，倒是有些山民曾见过山上有修道的人。不过他们也不太清楚真正的山门在哪儿，带路带到一半，便借口还有事先行离开了。

　　她沿着山脚转了两圈，也没看到什么明显的向上的山路，一时犯了难。正踟蹰呢，猛然抬眼瞧见前边似是有个身手矫健的黑影从山上跳下，她赶紧追了上去。

　　黑影抱着把长剑，似乎是准备去山下的集市采买。他气质不凡，一看便是从她要找的地方来的。

　　“这位小道友——”

　　她话还未说完，那青年便回过头来。这下她看清了青年的样子，反倒是笑了，

　　“我同你下过一局棋！你可还记得？”

　　在山上等着言樾买菜回来的众人看清他带着谁一起回来时，都吃了一惊。原本只是为了难得到访的江辽与他小妹办的接风宴，这下主人公一下就转换了。

　　“皇后娘娘？”

　　“——皇后？？！！”

　　众人里反应最大的当属昨日才刚刚抵达此处的江辽。昨日到达时已是深夜，他便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今日这一遭，倒是把平日里惯会说笑的他吓得不轻。

　　“你——”

　　还是谭青手快，把面目扭曲的江辽往后拉了一把。“皇后”将肩上包袱丢去屋中一角，兀自在最靠门的位置上坐了：

　　“我知道江护军为什么如此反应；你不必怕，‘皇后’大丧，我不过是易氏的一名行脚商人，行商途中偶然路过此地罢了。”

　　行脚商人易芩岚把目光转向言樾，“不过还是要多谢言大侠替我指路——看来那一局棋，也没有白下。”

　　山上的饭菜通常是言樾、叶寻秋与谭青三人轮流负责。今日言樾下过了山，本应轮到叶寻秋与谭青在后厨忙活，谁料突然来了个贵客，言樾便很自觉地加入到后厨的队伍里来。

　　易芩岚没想到，看似简单而毫无新意的食材在这样的大山里也能被琢磨出不同的风味。谭青擅蜀中菜色，重色重香，出自他手中的菜最合易芩岚的口味；言樾集多方风格，又擅创新，连一条鱼也能变着法儿切出花来——不过早先训练之时的狼狈他当然是只字未提；叶寻秋虽是厨房新手，却也算是言樾门下的半个小徒，炖煮煲汤，他将火候看得最准。

　　于是当菜品一盘盘端上来时，早已看腻了宫中千篇一律的精致小菜的易芩岚便睁大了眼睛。但还没等她来得及发表一句感想，就听得后厨“咣当”一声巨响。

　　谭青先她一步冲了出去；她也紧随其后。

　　一只烧得正热乎的瓦罐从灶上跌了下来，里边的汤汁顺着台面洒了一地。被突然炸开的瓦罐吓了一跳的叶寻秋似乎还没缓过劲来，只从台前跳开了一步；反倒是言樾细心地察看他被打湿的衣服边缘底下有无烫伤。

　　谭青轻咳了一声，示意他们有外人在。

　　易芩岚眨眨眼睛，似乎早已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悄无声息地从随身的小布兜里摸了只小药瓶出来，放在台面上，然后踮着脚回了厅里。

　　一番折腾之后总算是开席。以往最是话多的江辽不知是碍于妹妹在场，还是刚才被“死而复生”的皇后吓出了魂，看着魂不守舍的。黎莺的眼睛还未痊愈，却又不要谭青喂给她吃，只随意吃了两口便在一旁坐着聊闲天。言樾与易芩岚倒是分外投缘，除了当年的那局棋，他们还聊了许多其他的，言谈间熟稔得像是有着好几十年的交情一般。

　　叶寻秋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扁了嘴，早早就放下了筷子。

　　“……前阵子殷城的戏楼里都上了新本子，说的便是一个朝廷高官同江湖侠客私奔的故事……

　　“……两人初见时是在京城有名的花楼。那侠客遭人追杀，一时情急便扮作楼中舞娘，谁想正在此时，与素来有着‘清风明月’之风的高官要员撞了个正着……”

　　言樾这下哑巴了，红着脸低头闷声喝了盏酒。

　　“岚姐姐久居深宫，却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倒是叶寻秋出言替他解了围。

　　“我啊……啊哈哈哈，那可不就是‘道听途说’——宫里的事无聊得很，翻来覆去就那么些。这种戏本子也不会演给我们看——”

　　易芩岚自觉说多了，也举杯喝了一盏。

　　“噢还有，谭校尉离京日久，家书估计不日也会寄到：我走了，谭妹妹便是陛下的下一个皇后。你从此可以放心了。”

　　谭青端起酒杯，同她敬了一盏。

　　“……原本陛下是不愿再立后的；但若不扶起谭妹妹，宫中平衡便要乱了。”易芩岚轻叹一声，缓缓带过，“在座的各位都与我一样清楚，我们的这位陛下，最看重的是什么。”

　　是平衡。是如一潭死水一般的殷城。只有像一潭死水一般，日后才有远流的机会。

　　“来！这一杯，祝贺我脱离苦海！”

　　易芩岚也不管他人的杯子有没有与她碰上，自顾自地痛快饮了，便续上下一杯，

　　“这一杯，敬贺叶公子与言大侠、谭公子与黎姑娘，百年好合！”

　　被她提及的诸位便也随了一盏。

　　“这一杯——我替光禄大夫家诸位问问江公子——”

　　“别别别——”江辽连忙挡了，先行喝尽。

　　“你可是今日在这里唯一还要久居殷城之人了！快说说，是不是因为城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或者放不下的人啊？”

　　易芩岚忽闪忽闪的眼睛里写着的全是八卦。她都带头这么说了，谭青与叶寻秋便也跟着起哄起来。

　　“你们——淼儿还在这儿呢！”江辽将一边坐得好好的江淼扯过来放到膝上坐着，“淼儿都比你们成熟。”

　　小淼儿像是已经听懂了大家在说什么，抬起头来，同样用亮晶晶的眼神瞧着江辽：“对呀哥哥，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个漂亮嫂嫂呀？”

　　江辽气得当时就把她放回了原位：“谁要收养这小家伙？我把她丢山上了。”

　　“那我便在这里找个漂亮嫂嫂再回去！”

　　“……”

　　吵吵闹闹地吃过了饭，江辽将小淼儿抱去午睡，回来时刚巧碰上言樾的师父在屋外溜达，也一道请了进来。

　　“嘿，好小子们，在这儿开小灶也不来请我这个老头。”方老头看着桌上未及收拾的狼藉，数数筷子竟还多了一双，“今日有贵客？”

　　“贵客算不上，”易芩岚大大方方地从后厨转了出来，袖口高挽，手上还沾着皂角未洗净的泡沫，冲方老头有模有样地抱了个拳，“阳城易氏芩岚，见过高人。”

　　“哦！我知道你的，‘端慧皇后’，是吧？”

　　被方老头猛地念出谥号的易芩岚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方老头招呼她与黎莺一同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把碗筷丢给男孩子们去收拾。

　　没多久叶寻秋也被早早地打发了出来。从他们坐着的地方能听见言樾与谭青在里边一会儿一句的拌嘴声；不过都住了这么些日子了，两人再怎么看不顺眼也不至于发生什么大的冲突。

　　“……陛下时常会与我说些前朝之事。”

　　突然听易芩岚这么说，即便是思想已算超前的方老头也相当意外。

　　“我与陛下本就是用一纸契约捆到一起，他从未把我当过真的妻子。”易芩岚解释道，“不过比起谭妹妹与其他众姊妹……我算是无比幸运的了。”

　　黎莺的透明瞳孔一直有意无意地扫过她，此刻又定定地盯着窗外瞧。

　　“叶公子离京，陛下是隔日才知道的消息。他倒是并不意外；反倒是一月后谭校尉便决意辞官，无论是我还是陛下，都吃了一惊呢。”

　　黎莺的眼眸怔怔转了回来，抿着嘴笑了。

　　“……原来是有位天仙般的姑娘在这儿让谭校尉如此魂牵梦绕。”

　　方老头小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把空间留给年轻人们瞎胡闹。两个女孩儿坐在一起聊了会儿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言樾又插了进来。

　　黎莺悄悄冲言樾招招手，让他靠自己近些，然后往叶寻秋所在的地方努努嘴：

　　“你家小叶今天可安静得很。”

　　“是吗？我怎么没——”

　　“我们姑娘家的说话，你凑什么热闹。”黎莺不等他说完，便将他往叶寻秋的方向一推。叶寻秋眼看言樾往这边撞来，一侧身便躲了过去，言樾险些撞上板壁旁的碗橱。

　　“小秋你……怎么也不接一下我。”言樾有些后怕地摸摸头发。

　　“哦？你还需要我接么？不是有什么‘熟识的贵人’相迎么？”

　　叶寻秋声音很小，却也足够让言樾听出他是在阴阳怪气。言樾这才明白过来黎莺方才是什么意思，赶紧把人拉到后厨——哦不，里屋去哄。谭青还在后厨，他此刻把人带到那儿去，不要命啦？

　　“什么贵人？我可不认识。”言樾想着办法哄他。

　　“那便是大方磊落、行走四方的豪杰女侠。”叶寻秋气仍未消呢，“总之比我与你更加相配——”

　　“——说什么呢，”言樾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即刻又将手掌拿了开，自己将脸凑上前去，“叶公子要是再闹，我可就不客气了。”

　　叶寻秋红了脸，将他推开：“……我闹什么了，还不是有人先——”

　　“先什么？”

　　叶寻秋只听得自己背后似有许多东西被压倒滚落在地的声音。他唯恐这声音会引来外间众人的注意，急忙瞪了言樾一眼。

　　“管他们做什么？”言樾这下是真上了头，“你不信我，我便证明给你看。”

　　“你——”叶寻秋将他一拉，却不想顺手扯下了他的外衣，“……你不怕一会儿青哥冲进来打你？”

　　“怕什么？他知道你在这儿，才不敢进来。”言樾将扯下的腰带往地垫上一丢。

　　“……好好好我信你了；快起来。”

　　“嘘，”

　　言樾半跪在榻上，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外面的动静，

　　“他们去青哥屋里了；没人了。”

　　叶寻秋用力抓着他的手直到这时才放松下来：

　　“……只准一次。”

　　“好，就一次。”

　　有什么温热的触感即刻贴上了叶寻秋的脖颈。再也不是如同溺水般的孤立无援。

　　总有人抓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