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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暗客 ...

  •   下弦月。

      谭青对面的男人掩在重重帘幕里,略显疲惫地卸下冠冕,脱掉累赘的外袍,听他跪拜禀完了近日事由。男人的面庞苍白,棱角分明,清瘦见骨,和外边不染纤尘的月色有几分相近,又十分不同。

      “近日的情况便是这些,陛下还有什么要问的么?”谭青结束陈词,照例收尾。

      皇帝刚过而立,作为半路夺权的天子,他的前半生度过了太多峥嵘,而现在,显然也还没到可以停下来的时候。谭青便是他培养的诸多新鲜血液之一,他得保证当他有一天不再坐在这个位置时,整个颜氏王朝还能有完整可行的运转机制,不至于朽木空蛀,万劫不复。

      听说从前的皇帝喜怒无常、待人严苛,近几年许是娶了皇后又立了后宫,多少好些。谭青平日不入朝,对众臣评价也知之有限,只凭皇帝单独召见他的几次,觉得还算好说话,并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么不近人情。传言么,有一二分可信就罢了。

      “办得不错。”不苟言笑的皇帝在赞赏他这方面倒是毫不吝啬,“以你的资历,早可以再升些品阶了;你可有怪朕故意压着你?”

      “臣不敢。”谭青的回话并没受到皇帝威压的影响,“陛下是有意要磨炼臣;况且陛下已经给臣许多殊荣,臣不敢再要求更多。”

      “你应该知道朕的打算,”皇帝换了常服,从帘幕后走出来,面容不像他的亲弟燕王那般妖冶艳丽,倒是有几分杀伐果决的气质,“新旧更替,天道恒常。如此方有生机。”

      “是,”谭青答,“臣明白。”

      “朕早听闻你和叶家小子私交甚笃,”皇帝话锋一转,“应该也知道近日御史台添了新人吧?”

      谭青抱拳点头,并未多话。

      “这便是朕要交给你的新任务;何为公,何为私,朕想你应当分得清楚。”

      “……”谭青沉默片刻,他很清楚这是皇帝一石二鸟的考验,如果过不了关,他们全都得出局,“兹事体大,陛下放心交给臣?”

      “监察之权不可旁落,历代如此。”皇帝说,“兰御史乃安王之妻,安王式微多年,如若在这个时候异军突起,殷城养了这么些年的这潭死水,就该沉不住气了。”

      皇帝虽没有点明,但谭青听得出来,城里传的永昌王入主东宫之言或许确有其事。安王与永昌王是一母同胞,俱是前朝旧人,若是永昌王入主东宫,而御史台监察之权又由安王把控,那这个用十余年搭建起来的皇位便会在一夜之间被架空。

      皇帝给了他高于现有职分的权力,如今也要给叶寻秋加上这份殊荣。谭青对御史台那边知道的不多,只是从叶寻秋日益繁忙的工作来看,兰御史早已不是司里的一把手。

      他与叶寻秋不是皇帝的底牌;只是一道保险措施,必要的时候可以一起引燃。

      “朕并非要你事无巨细地将他的衣食住行都汇报上来;只是如果他与永昌王走得太近,你知道该怎么做。”

      殿后有侍宦走近,在阶前止步,与皇帝近侍通传后便退了下去。近侍是名脾气很好的小大人,垂着手耐心等候皇帝办完正事。皇帝往他那儿瞥了一眼,挥手让谭青回去。

      “薛贵嫔?不是前日才叫太医看过么?”

      近侍低声说了什么,谭青忙着行礼,没来得及听清,

      “皇后呢?这时候又躲哪儿去了……”

      叶寻秋近日有些消极怠工。倒不是说御史台的工作有多么无聊得令人生厌,而是他纯粹不想进行“去上班”和“从司里回家”这两个动作。

      因为言樾总是黏着他寸步不离。

      起初他只当是这人过分热情的新鲜感还没过劲,或是嘴上说得好听所以勉强给他做几天侍卫作作证明,好名正言顺地继续在他家里赖下去。叶寻秋跟他挑明了不会赶他走之后,他反倒更加变本加厉起来,欢快地摇着尾巴伺候小御史的出行起居。言樾自小习武,习惯了早起,而叶寻秋却是个爱踩点上班的,为了这事几乎下定决心不再赖床,结果还是比言樾起得晚,每日清晨都被他黏上,美其名曰“护送”。

      只有白天在司里时,言樾被挡在外面,叶寻秋才能度过短暂而珍贵的独处时光。甫一散衙,他又能在大门口看到言樾百无聊赖叼着草叶的身形,十分快活地冲他打招呼。

      叶寻秋苦笑。他也想过要不要告诉言樾他不喜欢这样,但与生俱来的含蓄性格总让他没法开口;况且言樾也的确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他所有的行为都是出于好意,叶寻秋也不想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言樾生性活泼,又爱说俏皮话,没几天便和司里的同僚们打成一片。言樾虽没日日戴着永昌王的那块玉牌,但同僚知道他是叶御史带来的人,也就没多问,只是御史台每日傍晚多了一道奇观:在门前的墙头或是假山上找叶御史的小厮。

      走在路上时言樾总是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又一定在视线范围之内的距离。言樾总是一身黑衣,抱着剑,远远地乍看还以为是什么江湖榜第一的大侠;而一旦展露笑意,那种不怒自威的大侠气场便不攻自破了。

      “喂,”叶寻秋清清嗓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学他抱着手走在路上,“青哥没给你别的衣服吗?怎么天天都是黑的。”

      言樾低头扯扯自己的衣领子:“哪能一直穿他的衣服啊,这都是我自己的——不一样吧,我天天都换的。”

      叶寻秋反思了一下,嗯,好像是不一样的,要么领子高一些,要么腰线处有特殊裁剪……若不是他的观察和记忆都十分靠得住,他真要以为言樾每天都穿同样的衣服了。

      “你特别喜欢黑色么?”叶寻秋问。倒也不是只有皇帝才能穿的玄黑,而是粗布制的看起来有些脏兮兮的乌黑;细看之下又十分干净,领口肩部均整齐服帖,空气里依稀还残余着皂角的味道。

      “也没有……就是从前穿习惯了,穿别的颜色大半夜的出去跑容易被人看见。”言樾挠挠头,“我有好些好看的衣服都留在山上了,师父踢我出来的时候也没丢出来给我。”显然这事也间接造成了他现在的困境,“不过现在应该也穿不下了,不知道师姐有没有给我留着。”

      叶寻秋喜欢听他无意之间提起的师门往事。像是他永远触摸不到的另一个世界,自由自在的世界。

      想到这里他更生气了。如果有人不珍惜这样的生活,譬如面前的这个人,就把他丢到殷城里来磨砺心性吧。

      “你好歹也算得上是永昌王殿下的人,”叶寻秋轻笑,“也不认真点收拾自己,哪天叫殿下看到了还当是我克扣你工钱。”

      言樾被他堵得一时想不到话来反驳,只侧耳听着他说笑,伴随着金红色的树叶沙沙作响。

      “明日休沐了,刚好带你去市里逛逛,做几身衣服。”叶寻秋冲他眨眨眼,言樾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对自己说话。

      小御史的声音不比燕王柔媚,又不像永昌王那般清丽,当然也和谭青的稳重大相径庭。但融在秋风里,就像是树叶被吹动那样和谐,柔软而令人放松。

      “……一直盯着我做什么?钱从你下个月的工钱里出,可别指望我是什么大度的主。”叶寻秋被他毫不遮掩的视线烫得别过头去,“过一阵天凉了,没有冬衣也不好过。”

      言樾刚要答话,敏锐的感官让他迅速回头,手掌搭在没出鞘的剑柄上。叶寻秋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见他缓缓放松下来,接着是街角处出现负责文书传递的小吏急急忙忙跑来的身影。

      “叶大人!叶大人!”

      小吏抱着一沓文书跑得气喘吁吁。叶寻秋将他扶稳,心内叹气明日的休沐或许要泡汤了。

      “兰大人请您明天去府上一趟,说是有事要与您商议。”小吏道。

      兰御史一般不留人,有什么要紧事也多是在司里说了;或许是因着在叶寻秋这里多一层的亲缘关系,又或许是叶寻秋的性子刚巧投了她的眼缘,总之兰大人的邀请是放在这里了,叶寻秋去不去就是他有没有把上司放在眼里的问题。

      “兰大人有说具体是什么事么?”叶寻秋向来不急着站队,果然看见小吏像是忽然想起一般翻出几份文书递给他:

      “噢对,是关于户部梁大人的案子……还有吏部蒋大人……兰大人说这两个案子干系重大,要细细权衡一番。”

      小吏这番话反倒坐实了兰御史并非是以公事找他;不知道边上那个看起来榆木脑袋的江湖剑客听懂了多少,反正叶寻秋是挺头疼的。兰御史在工作之余对他来说有如长姐,更兼她知道自己家里没什么靠得住的女性长辈来操心,叶寻秋生怕她哪天来了兴致给自己介绍些适龄的官家小姐。

      但他总不能拿“要给新来的侍卫买衣服”这种借口来推拒上司的邀请。思量再三,叶寻秋决定先稳住小吏:“劳你去回复兰大人,我一定到。”

      小吏答应着跑远了,留下背靠梧桐树干抱着剑、叼着草叶吹口哨的青年。

      叶寻秋十分抱歉地冲他笑笑:“工作嘛,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改天再找机会带你去?”

      言樾吹了一声十分高亢的哨音,脚尖点地轻转,继续护送他走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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