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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更替 ...

  •   “你应该也听说了吧,”一上车,永昌王就开门见山,“北氐贺兰氏野心勃勃,吞并西北诸部不够,竟还想着十余年前那场没打完的仗。”

      叶寻秋点头,没有作声。无论是北氐挑衅还是朝廷决定如何应对,都不是他一个小小御史应当插手置喙的事。

      “是王叔想要见你,”永昌王又说,“燕王叔。”

      叶寻秋有些惊讶。他虽然早有耳闻永昌王与燕王之间关系微妙,但细想应该还未曾有机会结识这位贵人。

      “你莫要紧张,”永昌王大约是看出了他的心事,“是陛下向王叔推荐的你;”他稍稍俯身,离叶寻秋更近了些,“如果陛下决意迎战,那必定是亲征。”

      叶寻秋明白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一旦皇帝亲征,朝中诸事按例要托付给诸王中的一位监国。册立太子的诏令正式下达之前,永昌王毕竟是前朝旧臣,最适合的监国人选一定是孤家寡人的燕王。

      “不过也没有那么快,”永昌王道,“只是王叔还从未见过你呢。他听我提过几回,王叔一向是喜欢人才的。”

      叶寻秋跟着永昌王下车、进门,走过王府长长的甬道,暗自感叹燕王府场地之开阔。

      开阔是一回事,扑面而来的萧瑟之感又是另一回事。

      室内熏着暖融融的甜香,温度比室外的庭院稍高一点,叶寻秋想大约也有这些家具摆设色调影响的缘故。坐在上首的散发男子应该就是燕王了,他屈起一条腿架在条形长榻上,如瀑青丝与水红长衫交相掩映,倒是有几分诡异的秀美。

      叶寻秋没有先着急打量燕王;他的目光被屋中另一个角落的黑影完全地吸引住了。那黑影背对着他,看动作像是在为燕王准备茶水。

      “暮之?”

      永昌王轻声喊了他好几回,他才回过神来。

      “王叔叫你呢。”

      叶寻秋连忙躬身行礼。

      “无妨,”坐在上首的男子笑吟吟地开口,声音带着有些残忍的甜腻,“我这侄儿总是小题大作:我不过是同他提了一嘴想见见你,这就将你拐来了。”

      燕王讲手里正翻着的册子往旁边的小几上轻轻一甩,叶寻秋扫了一眼封皮,脑内转得飞快。

      “听闻你记忆极佳,御史台诸多公文琐事,凡过你眼,绝不出错,称得上是‘过目不忘’——可是真的?”

      叶寻秋十分谦恭地答了:“‘过目不忘’乃是言过其实。臣不过是认真做好本职罢了,至于殿下说的这方面——”他停顿少歇,改了主意,“臣斗胆,确是比旁人略胜一筹。”

      一旁永昌王的表情从平淡如水逐渐有了些色彩。

      “那好,本王便来考你,”燕王许是一直压着一条腿不舒服,撑在榻上换了个姿势,这才慢条斯理地继续,“‘主衣紫袍玉带,折上巾,具纷砺,歌舞帝前。帝及后大笑曰:“儿不为武官,何遽尔?”’太平公主如何答?”

      果然是《唐书》。叶寻秋方才看到封皮时就有所猜想,即答:

      “‘主曰:“以赐驸马可乎?”帝识其意,择薛绍尚之。假万年县为婚馆,门隘不能容翟车,有司毁垣以入,自兴安门设燎相属,道——’”

      从来没有过的,他竟然在这里条件反射般地停顿了一下。燕王听他背得流利,随便指一段都能不打磕绊地接续下去,好看的眉头舒展开来;可他却在这里卡住了,而且并不是思维上的卡顿。

      他很清楚地记得接下来是什么;正因为太清楚了,所以不免觉得有些不详。

      “‘……道樾为枯。’”他终于还是接了下去。

      燕王从长榻上起身鼓掌,似乎是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叶寻秋下意识地去找刚进来时杵在角落的黑衣人影,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背上冷汗直流。

      “到底是皇兄看中的人,”燕王示意他在一旁坐下,“偏他就有这个便利,到用得上我的时候,再把人往我这里一拨。”

      燕王掷了一面令牌在他身前的两脚小几上,“皇兄把你丢给我几个月,说是让我跟你学学办事,顺道你也长长见识。”

      这话说得叶寻秋忙道不敢。

      “我这里向来是跑消息的,但对那些朝中唠唠叨叨的臣子们就没有御史台了解了;皇兄的意思是,这几月你先领第二重身份,明面上继续在御史台做你的清廉官,另再匀些时间替他办事。”

      叶寻秋注意到燕王话里尽是在传达皇帝的意思,并未掺杂太多的个人心思。

      “还有——在皇兄离京的时候,取代石小兰,获得御史台的掌控权。”燕王突然道。

      许是叶寻秋瞬间的战栗没有瞒过燕王的眼睛,燕王又和前面的话一样补充了一句,“这也是皇兄的意思。”

      近期发生的事在叶寻秋的脑海里连点成线。原来一切都早有端倪。兰御史不会无缘无故叫他去府上,同他嘱咐一大堆有的没的,也不会突然告假不出。安王的病情不会在数月之内急转直下,除非是有人刻意为之,而这个人的地位一定是在安王之上,是安王即便发现了也无从抵抗的存在。

      王公之家尚且如此。他们这些普通人拼了一辈子得来的那些财富、地位、荣誉甚至是性命,到头来都不过是被顶层的上位者握在手中相互博弈的筹码罢了。

      叶寻秋不知道在一旁听完全程的永昌王是何感想。即将被抛弃的是自己的亲兄长,而最高的位置将来会留给自己。也算是另一种层面上的承接与更新。

      他会疑惑吗?会抱有异议、会恨吗?还是说他们自打出生就目睹了太多弃子的死亡,早已对这些黑白纵横的尔虞我诈习以为常?

      “你若不信,三日后皇兄会亲自召你入宫,到时会有正式诏令。”燕王说,“今日提前找你,不过是我想先见见你,也好替皇兄把把关;我颜落鸢别的本事没有,人心善恶好歹,我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叶寻秋听见自己躬身应“是”,但他的思绪完全不在公事上面。他告诉自己不该这样,他也从来都不是感情用事的人。若非深谙人心之道,他如何能年纪轻轻连升数级,甚至现在皇帝、诸王都对他青眼有加。他的家世并非显赫,更鲜少有人知道薛妃的妹妹是他的继母。他一向知道该如何利用身边的资源,依靠能力、寻觅机会为自己创造更好的条件和生活,就连刚刚在燕王面前卖弄也是出于这种考量。

      但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得这样快。

      从御史台的无名小吏到执掌大权的皇帝亲信,他将一路指引他、肯定他的兰御史踩在脚底,然后踏着安王一家的血和恨,继续走在这条路上。

      从燕王府出来时已经很晚了。永昌王给他雇了车驾,他大老远就看见自家门口跺脚搓手的两人。

      谭青还是老样子不提,叶寻秋关注的是言樾。他看起来像不像是刚从外头回来,是不是趁他的车驾行在大路上时抄小道先赶回来的。

      “没事吧?”谭青照例询问,叶寻秋摇摇头。他们对什么可以共享、什么必须互相隐瞒有一定的默契,毕竟万一万不得已,他俩也不是必须并道而行。

      “早先我回来的时候没见着你,你上哪儿去了?”叶寻秋假装无事地问言樾,后者呲着嘴挠挠头发:

      “青哥说最近殷城不太平,让我先去城外头把该买的东西都囤些,到时真打起来城门戒严,可麻烦。”

      “喔,都囤了些什么?”

      “……好存放的瓜瓜果果,储备的药材、布匹什么的……顺便把我的剑磨了磨。”言樾看似无心地带他去仓库看置办的那些东西,顺手也给他展示了一下自己新打的剑鞘,“呃,现在穿得比以前好看些,再用那个黑鞘子太突兀了,不合适。”

      叶寻秋点点头,表示自己看过了,又问两人有没有吃饭,才发现谭青已经回去了。言樾热了碗鱼汤给他就米饭,汤里的鱼头不像是被动过的样子,豆腐也一块块整齐地码在边上。

      “你们晚上吃的?”

      “嗯!”言樾点头,“今天刚买的鱼,买回来的时候还会蹦呢!然后我一刀下去——”

      叶寻秋白了他一眼,他拍拍嘴,不再说了。

      很快地吃完,叶寻秋说自己累着了,就各自散了去歇息。他叫人打了热水来,大半个身子浸在水下,反复感受水面没过脖颈时带来的瞬间的窒息感。

      他之前没有这么敏感的。收留言樾不过是感激他刀下留人,况且抱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想法,顺手也就办了。谭青也从未对他的做法有过什么异议,更多的是默默支持和替他留心。可他今天在燕王府的所见,让他对身边的一切都怀疑起来。

      言樾今天去过燕王府。赌上他过目不忘的技能和一帆风顺的前程,他敢肯定进门时看到的那个角落里的黑影就是言樾。

      并且谭青知道此事。他俩在某个方面达成了共识,且都对自己闭口不言。

      他早该想到进到殷城、活到现在的必定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他只是有点难过,自己已经将更名由来这等涉及家世背景的秘辛都坦诚地告诉了言樾,而言樾对他说的,却只有姓名里这两个平平常常的字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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