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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八十三章 ...

  •   这一折腾,前后持续了两个月多,不自觉的日头也快进了夏。
      水渠建成,引水进村,村里被滞在旱季的许多人家都因此受惠,终于喝上了不用觍着脸讨来的水。
      工程干完,挖水渠的劳工也完成任务,解散这些人之前,房艾提议让崔灵安请他们吃点好的,用他最近学来的词说就是“好聚好散”。
      崔灵安说他不操办饭局,就让阎飞主持了这事儿。
      将近六十个人聚在一起吃席是场面事儿,村里最大的饭店也就能坐八九个人,没那么大的地儿,阎飞就干脆置办了一批桌椅,雇人做了饭菜送到瓦厂大院来,大家在厂前空地那儿聚一聚就得了。
      当天春和日明,光照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新引的渠道水面就像铺平的塑料皮,静静躺在那儿,瞅一眼就不自觉地感到心安。
      阎飞等酒过三巡,举着杯起了个调:“来大家停一停——这条水道能这么快建好,大家都是出了力的。咱厂长看着大家这段时间这么辛苦,特地请大家吃个饭。”
      话还没说完,不知谁打头鼓掌,紧随着掌声四起,阎飞居然有些动容,卡在脖子里的后半截话有些难以吐出。
      “阎经理,感谢您和厂长,俺家没水,地里那菜秧苗都渴死了,现在这水就经过俺家地前头,再也不用愁没水浇地了。”
      有几声附和,这些感恩让阎飞于心有愧。他哽了片刻,灌了三杯酒,算作自罚。
      又有人问:“阎经理,咱挖的这小河叫啥名儿。”
      阎飞想了想,等闹声渐歇,他便说:“我们这靠老天爷赏饭吃的,过得都不易。水是相当重要的东西,别的咱不奢望,就希望咱新挖的这水道,源源不竭,滔滔不断,每天水都是满的。所以取个盈字,再组上东苄庄的东字,就叫——东盈河,大家觉得怎么样?”
      “好!”
      征得一众同意,这条人工河的名字便定了下来。
      崔灵安是当日傍晚临行回家时,才得知新添的河名。
      “是个好名字。”他抿着嘴轻轻地笑了笑。
      东盈河。
      东方日月盈,岁岁不枯竭。好意头。
      “今天吃饭还有俩人,想给刻个碑,”阎飞指着墙上贴的地图,动工时画水道图贴的,完工后崔灵安还没来得及揭,“你看看,石头碑放在哪儿合适?”
      “你看着来吧。”崔灵安摆摆手,套上外衫便要走。
      阎飞惶恐:“哎不是,这可是个门面事儿,还是你定吧。”
      “你定吧,只要不碍事儿的地都行。”
      崔灵安走到门前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又嘱托了一事:“厂子里有些设备不太能用了,你也去巡一圈看看,该换的就换新。”
      “终于打算换了啊……”阎飞痛快地笑了,他忙追上去:“换多少价钱的?咱挖东盈河砸了一笔,要省着点钱换便宜的吗?可是便宜的也用不久,要不还是买贵的,至少得比咱现在这些好点儿……”
      崔灵安没给他准数,只是说:“你看着办吧。”
      说完崔灵安脚下一顿,扯开外衫从内兜里摸出一把钥匙:“我办公室的,需要什么进去拿就行。”
      拿到厂长办公室钥匙,等同于握住了厂子的要害,阎飞接钥匙的手跟蹿出去的猴一样快速,把钥匙攥在手里,他才说道:“那我可就自己看着办了。”
      “嗯。”崔灵安点点头,嘴角似有若无地抿了点笑。
      走出办公大楼,搁着许远,便看见厂子另一端坐在台阶上的房艾,他缩着身,手伏在膝上,低着头看脚边的碎石。
      日日见他,倒不觉得有什么变化。从远了瞧看,那微曲的人影好像没有那么单薄了,肩胛和腿臂上都生了些肉,多了些圆润的福气,少了几分令人心疼的碎感。
      听到脚踩碎石的声音,房艾抬起头,看着崔灵安:“忙完了?”
      “嗯。”崔灵站定。
      房艾起身走过来,挽着崔灵安的胳膊半扶着他:“走吧,回家。”

      崔灵安说把厂里的事让给阎飞做决定,当真就是一点也不闻不问,每天一早拎着暖水壶进办公室,揣着本书一看就是一天。
      阎飞是只知道蛮干的,有时候要去崔灵安办公室拿东西,风风火火冲进去,寻到了东西往胳肢窝一夹掉头就跑。崔灵安把书举在眼前时,甚至连话也不与他说,甚至于看迷的时候,阎飞蹿进来蹿出去一趟他都没有察觉。
      抗过旱灾一劫,兴庄瓦厂名声大涨,那些挖水渠的瓦工中有不少来厂里求个活做,却都让阎飞给劝回去了。
      他事后琢磨这事儿,又觉得似是有些无情——有个被他说走的大哥,隔日带一家妻小登门送上来十斤牛肉,他不在家,连花劝不动那一大家子,最后只好喜滋滋地收下了。
      类似的塞茶送果子的事越来越多,阎飞有时候受不住就会想:要不就招两个进来,反正已经那么多厂工了,再多一两个也无所谓。
      不是工资发不起,真正让他纠结不定的便是“已经那么多厂工了”,做瓦的量摆在那,就那么些,人多了那不就都闲着了吗?
      这件事拿捏不定,在阎飞心里折磨了许久,终究是下不了决心,他决定还是找崔灵安来给个准数——这么多人涌过来,到底是留是拒。
      这天阳光正好,他去办公室里没寻着崔灵安,转身要走,却从廊道的窗里看到瓦厂大院里有个溜达的人影。身上穿着适合暮夏的靛青色褂子,配一条土色大裤衩,负着手,走得很慢很慢,且每走一步,拖鞋就在地上“啪”地拍一下。
      这可不就是他正要找的人吗?
      阎飞这有些日子没仔细瞧过崔灵安了,每次来办公室就知道他在看书,怎么现在瞅着,这气派跟村头下象棋的老头有的一拼。
      他匆匆下楼,跑到大院里:“你在这干啥呢?”
      “逛逛。”崔灵安松开背着的手,抬眸,安静地看向阎飞。
      “我找你有事儿,”阎飞不跟他迂回打转,“咱们挖完水之后找上门来想干活的人太多了,还有给我送礼想进来的,应该也没少有去给你塞礼的吧,你咋整的?让不让人来干活?”
      崔灵安淡然一笑:“是有,但都让我说走了。”
      阎飞双目瞪圆:“你怎么劝的啊?我都拒不了,都太会送了,直接扔下就跑,想不要都不行。”
      “哦……”崔灵安双手盘胸,声音平稳道,“我就说现在不是我管事儿,找我没用,他们来坐会喝喝茶就走了。”
      阎飞愣了瞬,随后脑子里电光火石一样炸开了一朵朵金花,语气骤然转急:“你这不是甩给我了吗!啊,是,你推了你清闲了,难办的全到我身上了!崔灵安你——”
      还是不是人玩意儿?
      后半句没被阎飞说出来。崔灵安这狗东西把烂摊子扔给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往常每次都是这样,他气鼓鼓地撒一通脾气,心里把这人玩意儿撕得四分五裂,带着怨气去处理,但处理完,好处也确实相应地落在他自己身上。
      譬如最近,崔灵安撂挑子不干,全厂的重担子落在阎飞肩上,大事小事都是他做,这厂子似乎也逐渐地从姓崔改成了姓阎。
      但是——不对劲。
      阎飞皱紧眉头,面前的人还抿着嘴微笑,似乎在等他的后半句话,目柔面善的样子,和阎飞心里那个一腔蛮劲往前冲的崔灵安大不相同。
      他不拼了。这是阎飞乍然闪在脑海里的四个字。
      不应该的,就在去年,崔灵安还在跟他举杯畅想买下旭阳后的风光场面,现在怎么突然就这么没劲了?
      “崔灵安。”阎飞摆正了脸色。
      被喊到的人也正了正身子:“嗯?”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崔灵安想了想,最后还是坦诚:“是有点事儿。”
      “咋的了。”阎飞焦灼地问。
      崔灵安又顿了许久,他似乎是在衡量该说到什么程度,阎飞急了抓着他就吼“你赶紧地跟我说啊”,崔灵安终究还是松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自己右边的胯骨:“这儿,股骨头坏死。”
      听到这话,阎飞脑子里嗡地一声响。
      这病,阎飞是听说过的,对村里这些庄户人家来说,算是劳苦病,一辈子埋首种地,累出来的。
      虽说村里得这病的寥寥,但都是一辈子的辛勤劳动累积导致,最早也是四十来岁。崔灵安年纪轻轻,才二十四,正值好年纪,连媳妇儿还没讨到,怎么就摊上这种病了?
      “不是……你又没天天下地出苦力,怎么可能……”
      阎飞慌了,手足无措地发着愣怔。
      崔灵安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阎飞所认识的这些年岁里,他确实是很少干苦力活了,但也没少走路,多数时候是东奔西走。小时候为了有口吃的卖命种地,就积攒了些伤痛,之前还好没怎么感觉到,还是这两年开始,才隐隐地在暗处疼那么几下。
      “不碍事,没那么厉害,吃点药治治就好了。”崔灵安说得轻巧。
      阎飞想到最近碰到崔灵安和房艾,都是房艾挎着崔灵安的胳膊,他之前觉得那模样看着有点别扭的亲昵,现在想想,那好像更应该叫搀扶。他突然问:“房艾小兄弟知道这事儿吗?”
      “他知道,”崔灵安说完,迟疑了一刻又补充,“他只知道我腿疼,没跟他说是什么病,你别说漏嘴了。”
      话说到这里,崔灵安干脆全托了出来:“最近我不大问厂里的事儿,也是他非要我别掺和那么多,叫我歇着,”他笑了笑,又随意地补了一句,“他之前可不管我,现在管得可宽了。”
      阎飞听完,沉默了几秒,皱着脸道:“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不用担心,小毛病,”崔灵安还是那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忍一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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