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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   起征终是到来了。
      嘉龙和濠镜领了正规军的制服,穿换上好生精神。嘉龙对这身英气的行头爱不释手,走到码头拐角就把扎捆好的行李一股脑儿丢给濠镜,洋洋得意跑进院子和王教官炫耀,又是给他看配枪又是给他看佩刀,王教官也和嘉龙侃大山。嘈杂间濠镜拿着东西进来了,和嘉龙不同,他兴致并不高昂。她奇怪,问濠镜“要出门打仗为什么不高兴”,濠镜却说“就是因为要打仗才不高兴”。
      “为何呢,濠镜,能骑马拿刀配枪杀敌,多令人羡慕呀!”她憧憬道,“我也想随你们那般去南澳岛呢!我也想在海边策马疾驰,也像乘船于浪尖冲锋——”
      “晓梅,打仗可不是连环画上那般轻松惬意的,你看的是美化的加工品,不是真实的现实。”
      轿车来了,张小顺下车行了军礼,接王教官坐前排,濠镜和嘉龙跟着坐后排,等他们去基地,估计就要随那些兵坐摇摇晃晃的大架子卡车。她走出门,看见轿车喷着尾气远行,四个轮子转啊转,比纺车那块镂空的圆木轮子要快得多。
      粤地经济发达,又多纺纱,原先是一家一户纺私纱,但自从洋大人的炮轰开粤地各港口,私纱就变成了大工厂里的公纱,所以现如今但凡家户有个女人,基本都会进纺纱工厂做工补贴家用。
      “当工人比农妇光荣,更比唱戏的光荣”,这是广州城里宣传的,所以她原先想着自己长大了也会去那纺纱工厂当工人。可如今看着嘉龙和濠镜,看着那远载她“英雄梦想”的轿车轮子,她突然不想去纺纱工厂了,她觉得自己也该穿着军装,拿着刀枪,去冒险,去经历她所幻想的一切。
      “不,晓梅,你应当先去上学堂。”
      她把自己的想法和画匠说了,画匠却坚定说她还小。她反驳,说她已经长大了,同时上学一点都不光荣,毕竟骑马打仗比当工人光荣,当工人又比当学生光荣。
      “况且,自古以来都是男孩上学,女孩是不应当上学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留在家里相夫教子才是一个好的女子。濠镜知道那么多,因为他是男孩,他才是应当上学的。我要是去上学,以后嫁人就会被婆家嫌隙。”
      她言之凿凿,画匠问她这都是听谁说的,她说“所有人都这么说”,包括阿公。在阿公看来,她所有的教育都应当以“日后嫁人会不会被婆家嫌隙”为标准,比如言行举止,收拾打扮,做家务,做女红...
      “既然如此,那你作为一个女子去行军打仗,难道就不遭人嫌隙?”
      画匠反问,她无言以对,想了半天才说道:
      “大抵花木兰替父从军被婆家嫌隙,就是因为她作为一个女子还要去行军打仗,如果是这样,那她就不去行军打仗了”。
      绕来绕去,她的回答都离不开婆家。
      “晓梅,你成长环境里是男人多还是女人多?”
      “我和嘉龙,濠镜从小在潮州帮的赌场长大,周围自然都是男人了。哪有女人进赌场的理呀!”
      “潮州帮?”
      “是呀,我们三个是潮州帮的孩子,濠镜和嘉龙难道没给你说吗?潮州帮可欺压人了,所以嘉龙听到要打潮州帮才那么高兴!没有潮州帮,我们就彻底自由了!但我不知为何濠镜不高兴。”
      她的答案令画匠想到了四年前的关东大地震,想到了那神秘莫测的“鹦鹉螺号”,还有那在赌场遇到的三个孩子:一个似乎是水蛇,一个似乎是乌鸦,一个似乎是狐狸。
      匆匆一面,萍水相逢,时间过去的太久,事情发生的又太多,画匠又确定,又不确定。
      “我和你恰恰向相反。我是游女的儿子,在吉原的女人堆里长大。在我看来,女人和男子相比没有生来才能的高低,也没有生来人格的贵贱,全是被强行划分出来的。在吉原,我没见过能被称之为‘榜样’的男人,全是些衣冠禽兽之徒。我看见周遭的大家涂抹脂粉,穿红戴绿,低声下气的伺候他们,还要被打,被骂,被蹂躏,包括我母亲。就是因为如此,我对有些事尤其忍不了,听到,见到,会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发痛,所以我才要赎你出去。”
      画匠的答复令她疑惑了,可也令她感同身受。
      “美术老师,为什么你浑身骨头都会发痛?”
      “因为时常容易把自己的经历带入,没办法摆脱,根本忍不了...不说了,晓梅,在我找到合适的学校前,就请先随我外出画画吧,我们要进城去,可以去找好些有趣的,漂亮的,好玩的东西。”
      “好呀!我们进城去玩!”
      她快乐地答应了。她终究是温顺柔婉的,被旧有父权观念束缚惯了,所以她不能完全理解画匠说的“浑身骨头都在发痛”——她本性天真,一心向往着美好,总觉得这世上还是好人好事多。虽然经历了那晚的噩梦,但她还是对爱情抱有无尚的期待,把“结婚”当作自己的梦想,把“新娘”当作自己的追求...
      总之,她觉得生活还是好的,还是美的。黑暗总是暂时的,一睁眼,一切又会好,布满着光亮和新鲜,还有涌动的好奇。
      她相信自己的命总是好的。革命清杀伊始,阿公把襁褓中的她接了回来;潮州帮血腥内斗,阿公把她平安送回了台湾;日本兵来了,她被濠镜和嘉龙平安无恙带了出去;在广福楼被老鸨卖了,又碰见了画匠和王教官...
      她是被祝福的,呵护的,再加上她还小,所以不需要想太多。
      头几天,画匠都带着她去广州城内好玩的,有趣的地方,他鼓励她多发现“生活之美”,而她也是善于发现“美”。
      她觉得天上的云很美;她觉得树木很美;她觉得花鸟虫鱼很美;她觉得街道上的广告招牌很美;摊贩卖的水果堆很美...
      “你这不是一点都不必濠镜和嘉龙差吗?要学什么东西,善于发现观察是最重要的第一步。你这般善于发现美,进学堂,一定是个很好的学生。”
      “美术老师,我不想上学。我学不会,而且上学太辛苦了。”
      “试试吧,晓梅,也许会觉得有趣呢?”
      画匠总是夸她,渐渐地,她也对自己有了新的认知,好像也找到了一点自信和底气——她有的不单单是长相,她还擅长发现美。渐渐地她也产生了一种想法:兴许她真的可以好好上学呢?兴许她这个女学生就是不比男学生差呢?
      不过打心眼里,她还是不想上学。她生了这幅花见花妒的模样,轻松惯了,撒撒娇就有糖吃,所以她觉得上学是件苦差事。但总归来说,她还是非常喜欢和这位美术老师呆在一起。美术老师画画,她就在一边看,有时他还会非常真诚认真的问她意见,这让她感受到了“被重视”,“被尊重”。
      那时她觉得兴许上学也是好的,在学堂里,她也可以学画画,然而,她还是不清楚自己长大后要变成怎样的人。
      生平第一次,她开始思索自己要成为怎样的人。似乎不想成为老王,嘉龙,濠镜那样的军人,也不想成为什么工人,但她也不想像画匠那样天天画画。作为一个孩子,她成日都在幻想自己长大后的可能性,但也想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只能天天跟着画匠,试图找到一点思路。
      “抱歉,晓梅,今天我出门不能带你,因为我要和人去谈事,可能耽误的时间比较长——”
      “没关系,美术老师,我等你。带上我吧,一个人留在这院子太无聊了!”
      有天画匠要出门,她硬是软磨硬泡跟着去了慈善展览厅。在展厅内,她看见画匠和一个叫桐岛的人攀谈。桐岛见她,问她是谁。
      “亲戚家的小孩,算侄女,在我这里借住。”
      画匠这般介绍她。
      “这年龄似乎和金陵差不多大。”桐岛笑,“不过金陵可比她炸皮多了。”
      “爸爸!娘嫌我烦,让我来找你了!”
      桐岛话刚落,金陵背着一个画板连蹦带跳跑进了展览厅,声音大的四处回荡。桐岛见金陵这般快活样子就愁苦,问“可否是没成功入学”,金陵说“学校不要她,娘就在为这个在家里生闷气,所以见到她就烦”。
      “我们一直在找那种不教家务女红,就教女孩天文地理,人文常识课的学校。这种教育似乎是没有的,只分配给男孩...所以就成现在这样了。金陵一直没入学,还是天天疯,天天玩,说要学画画,也没找到愿意收小女徒弟的先生...”
      “这样吗?桐岛先生,我也在找合适的小学校。如果您有合适的选择,请一定通知我。”
      大人们在谈各种正经事,而金陵看见她,“呀”的一声扯爸爸衣袖,说她“长得和真姬公主一样”。
      “我们成为朋友吧!”
      她还是有些怕生,但金陵热情的很,拉着她的手要和她一起玩,说要和她翻皮筋,打沙包。画匠和桐岛正忙着谈事,所以大人们即刻就应允,两个女孩手拉着手就跑了出去。
      “你叫什么名字?”
      她问金陵。
      “我叫桐岛金陵,也叫赵金陵,你就叫我金陵!”
      女孩们的友情往往是纯粹简单的,没什么你争我斗的复杂意图,好感与欣赏都是建立于几个游戏之上。金陵手脚灵敏,皮筋沙包之类的东西特别会玩,上翻下跳像灵敏的小猴儿似的。她是个健康自然的女孩,父母呵护着她,没有在她身上刻意构建社会崇尚的女性特征,所以她性格开朗阳光,无拘无束,像男孩似的能跑能跳,也不顾及有的没的。
      “快点来呀,晓梅!我们去那边开阔的地方玩!”
      慈善展览厅大马路边,大太阳直照,每个人都在躲避广州的酷暑,但她和金陵就这样在白昼里蹦着皮筋,躲着沙包,两条麻花辫欢快自由的飞舞着。她们的脸被大太阳晒的红彤彤黑黢黢的,汗水从额头上一滴一滴淌下来,可是她们都在笑,玩的嘻嘻哈哈,浑身是土也不在意。
      “真快活,真快活!”
      这种肆意畅快的感觉是她没有体验过的。在船上和广福楼里就不消说了,哪怕是在陆地上,她定是不能和旁人这样玩的,只有和同岁,同为女孩的金陵在一起,她才能体会到这种快乐。
      金陵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一个能说话,能一起玩的朋友!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眨眼,两个多小时就过去了。她们身上都被汗水湿透了,嗓子喊哑了,腿也酸痛了,但她们玩的不尽兴。
      “晓梅,我们玩过家家吧!我们去取粉笔,然后在地上画格子,这样我们就可以假装这些格子是街上的建筑物。”
      金陵兴奋道,她也高兴,她们高笑着跑进展览厅走廊,两个人声音回荡着。
      “快来追我,金陵!你跑的不比我快!”
      “等等我,晓梅!你看这个大理石地板,我们可以在上面溜冰!”
      她们两个又发现好玩的了,展厅大理石地板光滑冰冷的像冰面一样。她没去过北国,但她俨然觉得这一刻广州迎来了结冰的冬天。她和金陵要穿着冰靴在结了冰的水上溜冰。
      哎呀,想想看,珠江那么长,要是下雪都结了冰,该有多美啊!于是,她们就又在假装广州下雪,而大理石地面就是结了冰的珠江。
      南国的孩子,一直在海上飘着,长这么大没见过雪。她一边打滑溜,一边问金陵雪是什么样子,金陵说雪是一片一片,像冰凉的棉絮。
      “金陵,棉絮怎么会是冰凉的呢?”
      “因为那不是真的棉絮,那是雪呀,晓梅!”
      金陵回,“南京就会下雪,大雪里的玄武湖可美了!以后我们去南京玩,我带你看雪!”
      她们滑了好一阵“冰”,最后可想起来还要取粉笔了。她们一路滑到大厅,却发现厅里已经不是空荡荡的了,里面多了好些人,还多了好些装饰——宴会桌,红毯,白布,演讲台,还有缠绕在大理石柱子上的金丝樱花,一簇一簇,一朵一朵...
      桐岛和画匠在交谈。
      “老师,我真的恳求您出席今晚的日俄会谈,否则我会很难交差...您的那幅《洛神》,《园林管家》,还有其他一系列姑苏画都是伊势月大人买下的...今晚日方和俄方要在这慈善会厅里举行会谈,日俄双方的大使,还有一众艺术家都会出席...”
      “桐岛先生,我不明白。为什么日俄会选择在广州交涉两国国事?还有伊势...我素来是不问政事的,这种宴会——”
      “请放心,您不会参与其中政事,只需作为日方代表和其他艺术家出席便可。”
      展厅越布置越华丽,而画匠和桐岛两人脸色也越来越凝重。她和金陵跑过去,问画匠有没有粉笔,画匠说画箱里有,她们两个翻找了一阵,找到了白色和红色的粉笔。
      “金陵,你们两个就在外边玩,可别进来了。现在大人要商议正经事呢,你们就在外面等着,我一会就来找你们。”
      桐岛对她们焦急道。
      “知道啦,爸爸!我们再不进来了!”
      金陵回喊,转而就拉着她玩去了。
      人越来越多了,会厅里多了很多日本人和俄国人。仆役们四处繁忙,而这些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穿着军装,礼服,言笑晏晏,说着截然不同的语言。在这喧哗里,她看见一个人推着高高的银架子,上面放着华丽精美的俄式蛋糕塔,一层一层的糖浆浇下来,像秋天的金叶子似的闪闪发亮;接着,她看见几个涂白脸的艺伎用扇子挡着脸轻轻路过,军官向她们交代着,她们点头微笑;而后,她看见墙上挂了两副巨大的国旗——它们吊着金穗子,都是血染的赤红色,一副是镰刀锤子,一副是太阳高升...
      她本想再看一会,但金陵催促的不行。出了门,她问金陵那国旗是什么国家,金陵说是苏联和日本;她问金陵为何这国旗会在广州升起来,金陵说不知道。
      不过她们也没心思继续想这些,因为金陵的过家家要比这有意思的多。
      作为一个《西游记》的忠实小读者,金陵才不想搞什么婆婆妈妈家里长短的游戏,她拿粉笔在地上圈了块地方,说那是她的城,现在她是城主,要做建设。接着,金陵又拿粉笔画市政府厅、公园、居民楼、医院...
      “可是女孩怎么能做城主呢,金陵?”
      “好奇怪呀,晓梅,女孩为什么不能做城主?这就是我的城。”
      她问,金陵抬头疑惑道。
      “阿公说女孩就应该相夫教子。”
      “不对,我娘说社会偏袒男孩,所以女孩才更加要读书,更加要有出息。我以后要当建筑师,给穷人们建造好多好多房子,这样他们就不用流浪乞讨了。”
      金陵摇头,继续自顾自建造她的城。看金陵变城主了,她也要拿了粉笔画。渐渐地,两座城市愈建愈大,很快就把慈善厅入口外的地面铺满了。她们画的不亦乐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两辆轿车驶来了。
      为首的第一辆挂着日本国旗,下车开门,一个气宇轩昂的军将走了出来。他配着刀,穿黑色军礼服,胸前带着各色奖章,金丝绣线布满他的肩章与领口。而后,他径直大步踏过她的城,随一众日本军官进了宴会厅。
      “伊势月大人来访!避让——!”
      军官们竖起刀枪喊着,而伊势月把她那城践踏而过。她辛辛苦苦用粉笔画的百货大楼,湖泊,小公园,珠江,居民住宅...这些全被脚印模糊了。
      接着,第二辆轿车也停了,上面挂着苏联国旗,下车开门,一个平和的军将走了出来。他戴着大檐帽,穿苏联夏军礼服,配黑领带黑腰带,手里拿着一条白围巾。
      “达瓦里希!敬礼——!”
      军士们行礼敬礼,他点头,之后一众人转身前行,踏破了金陵的城,而那苏俄军将却并未行动。看着地上模糊的粉笔印子,她和金陵都开始急了,苏俄军将蹲下身,用日语问她们怎么了,她们说城被踏破了。那军将低头看,说他还是能够清晰的辨认出来两座城的轮廓,并问他应该如何才能通过她们所修建的两座城市。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进我城,报上大名来!”
      金陵对苏俄军将不客气道。
      “在下伊万诺夫,时任苏俄代表,十分荣幸可以莅临这两座美丽的城市。按照规矩,我应该交上我的过道礼?”
      伊万诺夫起身笑,他朝附近的小贩那走去,给她们一人买了一根冰棒,而她们两个也毫不客气,大大方方以城主的身份接过着解暑的消遣。而后伊万诺夫又从口袋里掏出了好些糖,说这是前边人践踏城市的补偿。
      “好吧,伊万诺夫先生,既然你这么诚心,那我们现在准许你路过我们的城市。不过,你不可以损坏建筑,不可以炸毁港口,不可以焚烧田野,不可以伤害城市里的人。”
      金陵和她把糖鼓鼓囊囊塞进口袋,一边吃冰棒一边向伊万诺夫交代,伊万诺夫点头,仔细研究她们的城中道路。
      “我明白了。我应该顺着这条大道走,是吗?”
      “是的,这条道路是安全的,请吧,先生!”
      她向伊万诺夫点头,给他指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狭窄粉笔道路。伊万诺夫点头,一步一步踮起脚尖在那粉笔道路上前行。没走一会,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叫了起来:
      “哎呀,我忘了!这里是我的医院!你踩到我城市的医院啦,快停下来,伊万诺夫先生!你把伤员都踩死了!”
      “哦,抱歉,我这过失有造成什么严重伤亡吗...小姐,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听她声音,伊万诺夫就立即停住了脚。他蹲下身,小心翼翼看她指的那块地方——那里歪歪扭扭画了几个小人儿,他们住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有的腿断了,有的手断了...
      “不要慌,伊万诺夫先生,我可以治好他们。”
      她拿起粉笔,给那些小人儿重新画了轮廓,还把他们的手脚都画全了。
      “真是了不起,小姐,我曾经遇到过很多白衣天使,她们和你一样做了这般伟大的工作,把我一次次从死亡边际拉回来,所以我至今都对她们心怀感激。”
      “白衣天使是谁?”
      “护士们,战场上最了不起的人。”
      她抬头问,伊万诺夫微笑回答。
      “你觉得我长大后能成为一名护士吗,伊万诺夫先生?”
      “你这么善良,定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护士,小姐。”
      “伊万诺夫先生,天气这么热,你为什么还要拿着围巾?”
      “因为它是一个提醒。它提醒我要保留人性,不能全然蜕变成野兽。”
      “伊万诺夫先生,你的城市下雪吗?”
      “当然,莫斯科的雪永远没有尽头。”
      伊万诺夫一路走过那粉笔道,走出那两座城,就像冬天逶迤而行,好像把寒冷的气流和飘扬的雪花都带到广州来了。看着那高大的身影,她头一次觉得人的气质可以用“季节”形容,比如她觉得伊万诺夫就是冬天,冬天就是伊万诺夫。
      莫斯科是哪里?难道伊万诺夫的城市没有夏天吗?
      她想问,可惜伊万诺夫没有久留,他朝她们行了个脱帽鞠躬礼作告别,而她们看着他离去,接着,桐岛和画匠出来了,桐岛愧疚的对金陵道:
      “金陵,你娘稍等会就来接你们了,爸爸今晚还是不回家。不过晓梅要在我们家住,回去你们两个好好玩,如何?”
      “太好了,爸爸!晓梅今天能住我们家!”
      金陵听到这个消息开心疯了,她也是。她赶忙问画匠,画匠点头,说他今晚也要参加宴会,而后又交代她去人家要听话,要守礼貌,她忙不迭点头。于是他们四人等着,直至一辆马车前来。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子付了车钱下车,急切和桐岛道:
      “是不是中国和日本要打大仗了?”
      “莫胡说,盼弟,只是商议事情罢了...你先带两个小姑娘回家罢。”
      路上,她看见金陵妈妈赵盼弟惆怅,似乎一直在惦记自己丈夫说的话。回到家里,赵盼弟让她们两个去玩,她进厨房烧火,蒸米饭,取了条鱼放上砧板,拿了刀在板上剁。一会儿,饭就烧好了,坐在饭桌边,赵盼弟好像又恢复了心绪,自言自语道“中日是不可能打大仗的”,而后就给两个小姑娘夹菜,问她们今天干了什么,有没有捣乱。
      “娘,我们今天玩了沙包,皮筋,还玩过家家。”
      “哎哟,俩个小妮,咋玩皮筋?你看这晒的,金陵,你都成黑炭了!晓梅倒还白白净净。”
      “这有什么,我们把一头栓在路灯杆子上跳呗!”
      “金陵,你就在这方面耍脑子最上心,读书怎得就不专心?”
      赵盼弟为人热情,说话泼辣嗓门大,吃饭的时候一个劲夸她长得真是个小美人胚子。那时她突然发现血缘纽带的神奇——
      金陵长得像她爸爸,眉眼正如浮世绘上的那些姑娘,但她性格又完全像妈妈,尤其那股爽利劲和南京腔调,所以,金陵既是个日本小姑娘,也是个中国小姑娘。
      “晓梅,你长大想做什么呀?金陵天天嚷嚷着要做建筑师。”
      赵盼弟又给她夹了块鱼,虽然她碗里撑得都放不下肉菜了。
      “我想做新娘子,做姨太太。”
      她的答复叫赵盼弟直皱眉头。
      “嘿哟,晓梅,做新娘子,姨太太可算不得理想!女孩子家,别一心想着嫁人,就是得闯荡,要不然没出路没选择的,啊你说是啊?你赵姨为啥叫赵盼弟?没选择呀,爹娘老子就盼□□,这有啥办法?所以我坚持金陵要上男孩上的那种学,我盼了一辈子弟弟,可不肖叫她也盼弟!”
      她不明白“做新娘子和姨太太”为何不算理想,想了想说道:
      “可是赵姨...理想不就是赚钱,吃香喝辣吗?我嫁个有钱人,做新娘子,做姨太太,就可以直接实现理想了。”
      “理性不是施舍,你以为别人的施舍靠得住?你赵姨以前在烟花巷子里受过苦,最清楚不过了。说到姨太太,你看那些军阀和地主老财吊死过多少个姨太太?高兴的时候玩玩,不高兴,一枪过去你就没命了。”
      “我不会这样的!我不一样,我长得最漂亮,大家都喜欢我,等我以后嫁了人,我的丈夫也一定最喜欢我...”
      她争辩,赵盼弟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哎哟,晓梅呀!你是长得顶漂亮,比林黛玉,薛宝钗还漂亮,但你记住,你的容貌会凋谢,而有钱有势的男人永远不缺年轻漂亮的花。你衰败了,他身边还会有新的姨太太,到时你怎么办呢?别看你赵姨现在人老珠黄,但年轻的时候可是秦淮河边最靓最扎眼的,真不比你差。你现在手上除了长相就没谋生的本事,等你变成赵姨这样,你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确实以为自己会永远美丽年轻,从未把她和桌边那个相貌平庸的妇人做过联系。
      见此状,赵盼弟又拉着她的手,她讲了一个故事。
      “我和金陵爸爸去香港,见一个做慈善的富豪小姐,我们叫她樱小姐,她四处捐了好些医院,像广州的中日仁爱医院就是她捐的。这樱小姐,哎哟,可了不得,看似一个矮瘦个子,但特别厉害。她在崇基女子书院教书,是女先生!你们都要好好学,学樱小姐,以后当女先生,那才风光呢!”
      “哎呀,娘,你再别念叨樱小姐的故事了,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金陵抱怨。
      “我还没说完呢!前些日子呀,金陵爸爸去香港,又见樱小姐了。你猜怎的?她得重病了,整个人瘦的和干柴一样,肺上全是黑斑点和肿瘤,手上全是针眼,呼吸都困难,但躺在病床上她还坚持看书。金陵,樱小姐当时还劝你爸爸一定要送你去读书,别让你着急嫁人呢!现在你倒好,天天玩的和小疯子似的。”
      赵盼弟挑眉,指了金陵一指头。
      “等找了学校赶紧送你去,不读书就得嫁人!”
      “赵姨,樱小姐得了什么病?”
      她问。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癌症,说可能会死人。”
      “樱小姐好可怜呀...为什么她会得癌症呢?”
      “谁知道?得病那东西谁能说得上,说得就得了呗?唉,这樱小姐,可怜了,你说万一死了,多遗憾啊。一个女孩子,辛辛苦苦把书读到这份上,还没来得及施展才华抱负呢,就没了...”
      故事讲完了,饭也吃完了,赵盼弟收拾碗筷,她和金陵在卧室里玩。金陵给她看爸爸买的真姬公主玩偶,还说她长得比玩偶更漂亮,而面对这惯有的称赞,她却不想说话。
      她好像除了长相,确实没有什么能被人称赞的优点,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想。金陵想当建筑师,而她呢?
      她想到了和伊万诺夫的对话,又想到了赵姨提到的樱小姐。
      “金陵,你说我把当护士作为理想,行不行呢?”
      她问金陵,“伊万诺夫说当护士可以把人从死亡中拉回来...而且樱小姐好可怜呀,我要是做了护士,兴许可以救她呢?”
      “当然是行的呀,晓梅,当护士多好,可以救死扶伤。”
      “当护士是不是也要上学?”
      “是呀,当然要上学了。晓梅,要不你和我一起去上学吧,我们当同学好不好?”
      听到能和金陵做同学,她觉得上学也不是那么辛苦,所以她欣喜的答应了。她现在有理想了,她要成为一名护士,就像金陵要成为一名女建筑师。
      “金陵,我家养了小麻雀,它叫小橘子,以后你去我家玩好不好?”
      她对金陵发出了邀请。
      “好呀!我最喜欢小鸟了!”
      在得到肯定后,她和金陵继续玩真姬公主。她们给公主梳辫子,给她换裙子,还给公主编了故事——这是个有趣的故事,因为公主没有选择嫁人,没有蜷缩在家庭中,相反,她变成了一名骄傲的城主,拿起刀枪守卫着自己的领土。之后,她们两个又一起窝在床上看《西游记》的连环画,一起看孙猴子怎么降魔除怪,历经千辛万苦去西天取经。看着看着,金陵突然问她了一个问题:
      “晓梅,我总听娘说中日要打大仗。你说,到时候中国和日本要是真打大仗了,我该支持谁呢?我该支持爸爸,还是支持妈妈?”
      “我不知道...要是中国和日本真的打大仗了...我也不知道该支持老王,还是美术老师...哎呀!我两个都不想支持,濠镜说得对,还是不要打仗了!”
      “我知道美术老师,但老王是谁?”
      “老王是美术老师的朋友。美术老师是日本人,老王是中国人。我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叫濠镜,一个叫嘉龙。现在老王带着濠镜和嘉龙去打仗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不过老王可厉害了,他什么都会,所以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的。”
      躺在床上,两个十岁的小姑娘陷入了迷茫。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难了,远不是她们能回答的。
      “如果中国和日本真要打仗了,我会心碎,我会难受到死掉。”金陵顶着天花板喃喃说,“到时候,爸爸妈妈还能在一起吗?我们一家要去哪呢?中国和日本,好像都容不下我们了...”
      她问金陵到时候要怎么办,金陵闭上眼睛,把连环画扣在自己脸上,朝前奋力张开自己的双臂。
      “我想,我应该会这样站在两国的军队前,求他们放下武器,不要再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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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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